9 IX.
連呼吸都是燙的,鼻腔、咽喉火辣辣地疼。他捂住口鼻,只要一咳嗽就喘不上氣來。在濃煙裏尼爾得眯起淚眼才能勉強看清前方。
一樓沒有,難道在二樓?
他低着身子前進。所幸樓梯還未被火封住,可兩側的木板已經燒起來了。得快,否則再過一會兒這樓梯就不行了。
尼爾試圖一口氣沖上二樓,但兀地一腳踩空,整個人向前方的火叢跌去!所幸他及時以手支撐住身體,才沒有整個人跌進火裏。
“好疼……”但由于左手一下子按在燃燒的地板上,掌心的一部分皮膚都被燙得粘在了地板上。他匆匆回頭,發現是火把木板燒得很脆自己才一腳踩穿了。
不行,快來不及了!
他沒來得及多想,再次試圖沖上二樓。這次他刻意放輕了腳步,以防地板再塌陷。
沒想到二樓的火竟比一樓更兇,他才上來就被翻滾的熱浪燙得睜不開眼,飄飛的炭屑時不時就會迷到眼睛裏。可二樓那麽多房間,根本不及順着找!
他被嗆得不住地流淚,但也只能放開一直努力憋住的氣息,大喊着:“布魯斯!咳咳、布……布魯斯!”
在濃煙中大喊簡直不亞于生生吞下一把燒紅的匕首。
“布魯斯你在哪兒!”
他也看不清,二樓的煙實在太濃了。他全身都是汗,汗水燙得像是熔鐵的。
“布……布魯……咳咳咳!”不到一會兒,他的喉嚨就被熏得沙啞,如撕裂般,根本發不出人類的語聲。
怎麽辦,怎麽辦!他忍不住回頭看一眼樓梯,只見樓梯上的火越燒越旺,眼看就要将唯一的通道封死了。怎麽辦……
就在萬難之際,他依稀聽到呼救聲。
“我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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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尼爾不顧一切,跳過高高的火叢,終于看到了布魯斯。他竟然就在尼爾的房間!房間的門大敞着,裏面的場景頓時讓尼爾一陣惡寒。
布魯斯趴在地上,手腳被捆住。他身上也都是血,血上粘着一些黑色的羽毛。在他趴着的位置,用某種塗料畫着一只巨大的綠眼。而那把劍,那把裝飾着金星的斷劍就插在地板上,似乎被淋上了粘嗒嗒的綠色液體。
“哼,不過是幾瓶松子酒,這點小錢都不給賒?呸,真他娘的小氣!”我沖這操蛋的酒館啐了一口痰,一腳輕一腳沉地往巷子裏走,不過這巷子到底是哪兒?嘻嘻,暈乎乎的,像成了林神似的啥都不消想,真是不錯。
“你小子就是雷門?布魯斯?”
哪個操蛋的畜生喊我的名字?
“你老子我就是,怎麽着——”
還不等轉過身,後腦勺忽然就被什麽東西砸中了!我重重地倒在地上。腦袋一鈍,疼得一片空白。混帳,得給他們顏色……可我還沒站起身,就又被人一腳狠狠踢中腹部。胃一陣惡心,連酒帶胃液吐了一地。混帳東西!
“嘻嘻,你小子這樣真是光榮。你老子該感謝你這個寶貝兒子,他辛辛苦苦在鄉下省吃儉用供你來都城上軍校,你也順理成章地拿你老子的血汗錢來賭場輸個精光哈哈哈。多好的兒子啊,大家說是不是嗯?欠了錢也不還,竟然還去找婊子借?哈哈哈哈真是好兒子!”
一群混帳在笑。
可聽到他們的話,我連僅有的反擊的心都沒有了,沒辦法,沒辦法,難道他們說錯了嗎?自己是廢物啊……拳頭、踢打、辱罵、嘲笑,我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的,任他們這樣侮辱毆打也挺好,反正自己活該,要是被打死也是對老爹最大的報答了。
“讓開。”
誰?好熟悉的聲音。
“你小子又是哪兒來的雜種?滾,沒看見大爺在教訓不聽話的狗嗎?”
“我再重複一次,讓開。”
這聲音……難道是?!
“混帳,那麽一副拽樣嗯?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看老子怎麽教訓——”
“博格等一下,你看他的铠甲,那個圖案是……”
“他媽的啥铠甲不铠甲,不就是……啊、那個标志!呵呵呵,大爺實在是對不住啊,兄弟們錯了,兄弟們年紀輕不懂事,求大爺大人大量呵呵呵。”
他說:“我的人,輪不到別人來教訓。”
聽聲音,那群畜生笑嘻嘻地賠不是,趁機就溜走了。哼,真是沒種的東西。渾身都好疼,連擡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人走到我跟前。可我不想看到他,就故意這樣捂着肚子、低着頭跪在地上。其實比起老爹,自己最沒臉見的就是這個人。我這個樣子,不想被他看到……可惡,可惡,自己剛剛為什麽沒直接被那些畜生給打死……
“雷門?布魯斯。”
不,不,求您別管我了……
“擡起頭,看着我。”
可惡可惡可惡,為什麽連鼻子都這麽酸,我這個不争氣的東西!
“這是命令。”他的聲音一直很平靜,仍然是那個樣子,海洋一般的平靜。
就是這句話,不論什麽要求都沒法違背他。我試圖擡起頭,可腦瓜子就像鉛做的,或者說是我的罪太沉重,就算折斷脊椎都沒法像個人一樣擡頭面對他……掌心滑膩膩的,是汗還是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法違抗他。用盡了平生最大的氣力,我還是擡起頭,看到了他。
他的臉上沒有那樣的表情。我以為他會充滿厭惡地看着我,就像看一只臭蟲。我也以為……他會哀傷,因為他看錯了人,信錯了人。可此刻,這個人臉上卻沒有我所害怕的那種顏色。
他抽出劍,那把漂亮的“以德列”,金星的裝飾在日光下刺得我眼睛更酸了。
“求您……放棄我吧……”這畜生喉嚨,怎麽就忍不住哽咽,不中用的混帳東西。
我跪在他面前,這樣屈辱地面對他。如果 “以德列”此刻就刺穿我的胸膛,那我一定會在臨死時獲得最大的幸福。
“雷門?布魯斯,對着我的劍起誓。”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五月一樣的藍眼睛。他看我的眼神就和那天一樣,就好像他現在看到的我,是那時穿着锃亮的铠甲虔誠地單膝跪地的我。
“衆火歸于斯,榮耀是……光,我是您身後永遠的影子……”眼睛好難受,可惡,眼睛太不中用了。
他輕碰我攤開的雙手,再次說出了那句讓我終于嚎啕痛哭的誓言:
“萬劍生于此,你是我的酒,我的大裘,我将心髒置于你手。”
那雙眼睛,好像世界上只有那雙藍眼睛才能诠釋“年青”的定義,好像只有那雙眼睛才能告訴我究竟有什麽值得為之舍身。我是個大老粗,可一看到這樣的藍色,我就知道,只有這樣藍的海洋才配得上信天翁高傲的翅膀。
只要一看到那個人的金發,我就知道,自己正是被這樣的光芒所救。
“布魯斯你沒事吧,布魯斯!”
誰在喊我?胸口好疼,呼吸都困難,費了老大勁兒才睜開眼。
那個人在看着我,那雙驕傲的藍眼睛在急切地看着我,那樣的金發!
好像又不是他,可那張臉,自己又怎麽會認錯!
“他醒了!布魯斯醒了!”圍觀的人們歡呼着,孩子們哭着撲到布魯斯身上,眼淚鼻涕都蹭到了布魯斯大叔衣服上。
跪在布魯斯大叔身邊的尼爾松了口氣,他真怕布魯斯大叔再也就醒不過來了。
格雷琴心疼地用手帕替尼爾擦臉上的灰。他的臉頰、手臂都留下了燙傷,而左手的燙傷最為嚴重,格雷琴都不忍心看,好在大夫已經趕來幫尼爾處理傷口了。
“布魯斯大叔,放心吧!劍還在呢。”尼爾笑着從腰間抽出那把斷劍,他覺得布魯斯大叔最牽挂的肯定就是它。
可是……尼爾覺得布魯斯大叔此刻的樣子有點可怕。布魯斯的眼睛睜得老大,布滿血絲,他伸長了脖子,噘起嘴唇,面色蒼白,處于一種狂迷的狀态。他的嘴唇在動,在悄悄地念念有辭,好像有什麽話要說但是又聽不見聲音。
“您……怎麽了?”尼爾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可布魯斯大叔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奇奇怪怪地盯着尼爾,那模樣就像下決心要從山上跳下去似的。他忽然用一種急促而又堅定的語調低聲說道:“尼爾? 伯恩哈德,我有個請求……請您一定,一定答應……”
尼爾被布魯斯大叔這幅樣子吓到了,他擔心布魯斯大叔是受了刺激,精神上出了問題,于是勉強地點頭。
“請您……這樣站着,拿着這把劍。”布魯斯一直在悄聲絮語,他的嘴歪到了左邊,左眼眯起,目不轉睛地盯着尼爾,仿佛眼睛鉚在了他身上似的。
尼爾咽了咽,按布魯斯的指示做了。
衆人看得莫名其妙,但也被布魯斯那奇怪的,卻極其嚴肅的神情鎮住了,所有人都默默看着布魯斯艱難地爬起身,單膝跪在持斷劍的青年面前。
“當我說完一句話後,您就跟着重複我說的第二句話,然後碰一碰我的手心。求您了,一定要這麽做。”他幾乎是在懇求。
尼爾屏住呼吸,點點頭。
布魯斯單膝跪地,攤開雙手。他用一種斷斷續續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腔喊道:
“衆火歸于斯,榮耀是光,我是您身後永遠的影子!”
那瞬間,尼爾莫名地感到痛心,就像忽然理解了人世間所有的、不知名的沉重。他跟随布魯斯的語言,緩緩說道:
“萬劍生于此,你是我的酒,我的大裘,我将心髒……置于你手。”
他輕輕地觸碰布魯斯的兩手。他看到布魯斯擡起頭看他,但是這一回,那臉上已經沒有了古怪的神情,而是相反,跪在地上的男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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