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X.
伊戈輕拍克雷夫和艾尼亞的脖頸,兩匹馬雖然在火災中得以逃脫,但仍驚魂未定地跺蹄。他看着不遠處正和酒店老板等人告別的尼爾,心中未免感到懊悔。如果自己早些歸來,就不會讓男孩受傷,也不會愧對佩列阿斯閣下與公爵大人。
他看那酒店老板激動得神色異常,一定要贈予尼爾一把斷劍,而尼爾似乎在極力謝絕。旁邊的兩名婦人則關切地捧着尼爾燒傷的手,一群小孩則在尼爾面前急切地說着什麽。
“佩列阿斯閣下,沒想到尼爾這樣容易親近人。”伊戈原以為被傲慢如此的學者撫養長大,這孩子也難免冷僻。不過他又想起那位大學者曾給他寫過的一封信。想必十餘年來,佩列阿斯閣下一直是努力以最适合尼爾的方式在教養這個男孩。
時間差不多了,伊戈牽着馬向尼爾走去。
“請您務必收下,”尼爾的聲音聽上去急促而認真,“您能信任我、鼓勵我,并把這珍貴的劍送給我,我真的沒什麽能報答您的!這些錢并非我在向您購買它,只是我真的希望‘黑麥’能重新開業!求您一定收下,您不是說過‘黑麥’在12年前也遇到過不幸嗎?它既然挺住了,那今次也一定可以!”
伊戈看着尼爾真切地要将一個布袋塞到酒店老板懷裏,看那分量,大概也有二十金托爾吧,重振酒店肯定是不夠,不過夠幫這男人暫時渡過難關。所以伊戈沒有阻止。
只見酒店老板跪倒在尼爾面前,将布袋捂在心口,垂着頭,淚水不斷滴在衣襟。他很久都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勉強哽咽道:
“求您……一定、一定要記住,記住這把劍的主人!”
尼爾颔首。
“海因?普洛斯彼羅,”布魯斯看着尼爾的眼睛,“他的名字是海因?普洛斯彼羅!”
說實話,當伊戈聽到這個名字時,他都感到吃驚。這确實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誰不知道那“燃燒的心髒”紋章。十二年前這位年輕有為的騎士團長遇刺身亡,諸國一片嘩然,就連公爵大人都為之痛惜。
那就是他的劍麽。伊戈看了看尼爾手中的斷劍,果然有那名聲在外的“十六束光芒金星”的裝飾。
“他生為普通人類,實在可惜……”伊戈自言自語,想到了另一位騎士。
離開裏茨,尼爾一路上什麽都說不出來。他終于想明白為何會對這劍感到熟悉,因為劍上的金星裝飾恰好也是十六束光芒。雖然和佩列阿斯先生的戒指有些不一樣,但……
冥冥之中,他覺得前方一定有什麽在等着自己。恐怕是沉重的過去,以至于佩列阿斯先生十幾年來只字未提。
“不知道留在圖書館的食物夠不夠老師……”想到這裏,尼爾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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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的都城在平原上雍容地敞開,不用宣告便能讓世人知曉:誰才是這遼闊真正的主人。巨大的翠眼象征着神的庇佑,注視着遠方的遠方。
由于伊戈來自帝國,手續比較麻煩耽誤了一些時間,因此尼爾就更無心留意大都的繁華與節日的熱鬧了,即便裏茨的盛景與此相比就是兒戲。可麻煩也在此,街上到處都是人,馬匹只能緩慢地前行,有些道路甚至暫時禁止馬匹通行。而且當尼爾向路人詢問“都城西邊那座大教堂”,竟能得到十多個不同的答案。不過一問“左德拉主教”就明白了。
來到教堂門口,果然有了大批風塵仆仆的香客,看衣着,他們似乎大都是從外地專門來朝聖的。其中以年長的婦人居多,也有些商人打扮的男人在啓程前來祈禱。人潮緩慢地搖搖晃晃地往教堂裏走去,而朝聖出來的人們都拿着白蠟燭,從教堂前的火祭壇取火。
“這麽多人,會不會耽誤太長時間,”尼爾有些心焦,現在一分一秒都耽擱不起,“不過都來了……萬一就是有辦法呢!”
于是尼爾還是決定進去看看。他看伊戈無動于衷,笑道:“對了,伊戈不喜歡這些吧,那就請您稍等我一會兒了。”
“公爵大人不喜歡。”
跟随人群進入大教堂,尼爾不禁感嘆這建築巨大的穹頂,巨幅的壁畫自入口處連亘至側門的出口。黑暗肅穆的質感在這高廣的空間有如天鵝絨,而那繪着祖母綠般的聖子之眼的彩色玻璃窗就成了教堂中普照衆生的唯一的光源。在昏暗中,所有人都本能地尋求那柔和、靜谧的光線。就算以燭光徹底照亮整個大堂,彩色玻璃窗中透過的陽光還是顯得神聖而特別,它也在地上投下了龐大的彩影,人群跪下祈禱,仿佛身披它绮麗的影子。
尼爾看到一位身穿華麗法衣的老者站在祭臺上,在他身旁,一位黑發的青年捧着供香客索取的聖酒。香客們圍在祭臺之下,激動地伸着手,希望能觸碰主教的衣裾,或是能握住主教的手以求祝福,有的人甚至跪在祭臺前嚎啕大哭。
尼爾費了好大勁兒才擠上前。
“至賢至聖的左德拉主教,求您祝福我這可憐的女兒吧,她自打生下來就不會說也聽不見!可憐的姑娘,苦命的姑娘!”一位婦人抱住老者的手掌,涕淚縱橫。
“請這位受主垂憐的姑娘到祭臺上來吧。”左德拉主教柔聲道。
婦人來不及拭去淚水,和身旁的姑娘比劃着什麽。那姑娘便從側階走上祭臺,跪在主教面前,怯怯地伸出右手。
主教在黑發青年所捧的玻璃皿中沾沾手指。
尼爾發現黑發青年也是琥珀色的瞳子,他也是契阿索人!佩列阿斯先生的同鄉。那青年看上去病怏怏的,兩頰深陷,哪怕穿着寬大的法衣都顯得枯瘦。尼爾心想說不定可以向他打聽打聽。
主教握住少女的右手,以綠葡萄酒在她手背上畫了一只眼睛,爾後又沾沾手指,在姑娘的右眼睑上輕輕塗抹。他以完整的儀式祝福了這位姑娘,還親吻了她的手背,微笑着對她說起心地善良者就算暫時沒有得到世界的某些部分,但仁慈的主已經為信者預備好了最美好的存在。看少女那認真的神情,就好像主教的話真的傳到了她心裏。
少女下來以後,老婦人激動地對着她的右手親了又親,再三感謝後才抹淚離去。
尼爾靜靜地聽着,這些香客中有些人剛經歷了喪子之痛,有些人則是為病重的親眷來乞求祝福,也有人哭着将自己對神的困惑向主教訴說。主教都耐心地傾聽,一一給他們祝福,親吻他們的右手。每個人都希望從那玻璃皿中取走一點點聖酒,所以枯瘦的青年将聖酒盛了又盛,來回跑了好幾趟。尼爾能感覺到,這位主教是以最深切的溫柔對待香客們,當聽到動情之處,主教還幾次落下老淚來。
“那位受庇護的金發青年,您看起來面色凝重,大概有什麽心事?可否對我說說呢?”主教發現了人群中的尼爾,微笑着朝他伸出右手。
尼爾愣住了,沒想到主教先向他開口。正當他思索着從何說起時,那位枯瘦的青年忽然暈倒在地,渾身抽搐口吐白沫,玻璃皿摔了個粉碎,聖酒濺得到處都是。
婦女們尖叫,修士們趕來要将他扶起,他們喊着他的名字,給他倒水,揉他的太陽穴。
“拉斯諾!你怎麽了拉斯諾!”
尼爾吓了一跳,但他忽然想起先生曾說過的。顧不得什麽,尼爾縱身跳上祭臺,将青年的身子放平,松開他的衣領,将青年的頭轉向一側,對慌亂的修士們喊道:“別緊張,他是癫痫犯了!都讓開些,讓他好呼吸!把水拿開,他不能喝水。”
黑發的青年逐漸平複下來,但那雙蜜色的眼瞳仍驚恐似地大睜着,雙手像是要掙脫幽靈的責問般狂亂地抽搐着,他大張着口,嘴角幾乎裂開,仿佛是随時将發出撕心裂腑的吶喊。尼爾則跪在他身邊,看護着他,生怕青年咬到舌頭。
祖母綠的聖子之眼垂憐地看着這一切,橄榄色的柔光在青年臉上投下憐憫般的陰影。不論是往昔的門徒還是逝者的影子,都沉入這目光之中,然而凝望者從未嘆息。
尼爾坐在修室中等候,他有些緊張,難為情地掃視這個房間。整個修室不算寬闊,看起來頗為簡陋,除了必要的長椅、幾盞油燈、聖子的玻璃像,此外別無長物。
主教答應接見他,請年輕的修士先陪同他到修室等候。可陪他來的那個小修士卻像個木頭一樣站在門口,他試圖和人家搭話,人家也不理,這使尼爾兩頰通紅,不知所措。
就在尼爾望着斷劍發愣時,主教和修士們到了。年邁的左德拉主教已經換下了隆重的法衣,身着樸素老舊的教衣,紮一條鮮豔的金、綠色的節慶腰帶。他顫顫巍巍地握住尼爾的雙手,對尼爾表示感謝,說勞累過度的拉斯諾修士已經去歇息了。
老人的手粗糙而溫暖,這讓尼爾很激動。況且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是那樣平易近人,他笑起來,就像看着自己兒孫的祖父一般。本來因為布魯斯大叔的遭遇,尼爾對教徒心存芥蒂,但一遇到這位溫和的老人,尼爾頓時就信任了對方。他急忙将佩列阿斯先生的事對主教一一道來,并說出了自己的惶恐。他懇切地看着主教,希望對方下一秒就能告訴他前進的方向。
老人垂下雙眼,沉默了許久,仿佛是回憶起年輕時代的傷心事。他搖頭道:
“真的很抱歉,孩子……對于令師的事,我只能痛恨自己的無能。你知道,‘學院’是神聖而有力的,它守護着我們所仰賴的力量之源。對于教會,‘學院’就像一位師長,我們敬之愛之,卻無力插手它的所行。你也知道,所有的術士都歸屬于‘學院’,不論是世俗的諸國還是教皇領邦,甚至北面的西莫納路帝國,沒有一方是可以擁有術士的。我老邁昏聩,對你的心事毫無幫助,只能給你最真切的祝福……不過你如果到‘學院’去,一定能找到辦法。孩子,你那麽善良、勇敢,令師定是為你驕傲的。”
尼爾點點頭,主教的一番話使他痛心,但同時又頗感寬慰。他想起布魯斯大叔,便對主教說起了昨夜經歷的事情。
主教沉吟片刻,立即以嚴厲而急促的口吻說道:“孩子,你願成為英勇而正義的騎士,不是麽?請看你手中的劍。”
尼爾認真地聽下去。
“善者以劍來守護,而行惡者亦以劍傷人。宗教也是一樣,聖子将魔鬼卡塔西斯封于火焰之中,就是為了使魔鬼可以被人所馭服,使人能夠用火去創造光的大地。然而也會有不軌之人,偏偏将教會的善意扭曲為自己行惡的工具。真是令人可氣,聽你說起,這位布魯斯先生可謂忠義,所幸他沒有遭劫,想必這也是主對善者的護佑。你一定要堅信這一點,堅持自己對正義的信仰。”
尼爾覺得有道理,畢竟佩列阿斯先生也說過類似的話。
左德拉主教看看尼爾手中的斷劍,嘆息道:“孩子,這劍的主人也曾是我的故交。”
“您認識他麽!”
“诶,是啊……海因?普洛斯彼羅,了不起的年輕人,太遺憾了,太遺憾了……”主教不由地擤擤鼻子,深吸了口氣使自己平靜下來才繼續說:“他的墓葬就在鄙院的後園,同諸多聖賢的英靈一起安息。能夠守護這樣一位了不起的逝者,恐怕是鄙院最大的榮耀。”
尼爾猛地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麽表情,但自己現在的樣子大概确實有些駭人,因為左德拉主教和修士們都不由地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在左德拉主教的帶領下,尼爾走過一條長長的回廊。沉悶的回廊沒有一絲風,腳步的回聲仿佛是來自很遠的地方,又像是過去所有往者的腳步聲都在此刻同時重現、交疊,向少年透露着不願被提起的秘密。
回廊盡頭逐漸通亮。當尼爾完全走入那片光芒,四方的風頓時向少年吹拂而來,雙眼被強烈的日光刺得霎時間難以看清,但溫柔的吹息已經将古老的庭院為他描述。所謂的“複活”,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穿過純白的碑林,左德拉長老引領尼爾走到最西邊的角落。在橡樹的陰影下,有一塊簡潔的白色方碑,上面雕刻着一把裝飾有金星的劍。
尼爾抽出斷劍,果然和方碑上的一樣。
左德拉長老兩手交叉,合十當胸,為逝者祈禱:“海因?普洛斯彼羅,神最忠實的信者、最可靠的守護者,您的名字将永遠栖息在衆人的胸膛……”
尼爾單膝跪下,将斷劍置于墓碑前。草叢冰涼的觸感,泥土的柔軟,風也變得溫順。躺在這裏的人,他昨天才聽說,可感覺卻像認識對方很久了一樣。
他凝視着墓碑上的銘文,和左德拉主教剛剛念的一樣。但尼爾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怪怪的,可又說不出來。
尼爾起身,看到遠處有個怪模怪樣的男人正死死盯着他。那男人的雙腿自膝蓋以下就是木頭做的,扭扭曲曲地走着,拿掃帚清理墓園中的落葉。深色的頭發稀疏而淩亂,像是一叢随意的海藻。男人斜眼盯着尼爾,嘴角也歪在一邊,可那眼神又像是蟄伏的獅子。
尼爾不由地背後一寒,他問左德拉主教:“主教大人,請問……那位先生的腿……”
左德拉主教嘆了口氣:“啊,你說葉夫尼嗎?可憐的人,他本來當過兵,卻因為意外失去了雙腿,幸好被修士所救,勉強保住了性命。教會可憐他,就留他做這裏的守墓人。十多年了,他也兢兢業業,是位了不起的人啊。”
“是麽,真是遺憾……”尼爾再次望向那可憐的男人,可男人已經背對他繼續打掃了。
這時,小修士送來了一只漂亮的水晶杯,杯裏的聖酒在陽光中投下一片蕩漾的綠影。
“我的孩子,我沒什麽可以給你的,只能向主乞求你和令師的平安。請你在普洛斯彼羅閣下面前飲下祝福的聖酒,至柔的法度會與你同在。”左德拉主教雙手捧杯,傳予尼爾。
尼爾有點擔心自己喝了酒又發暈,不過聖酒也只有過一點點,走個形式罷了,便感激地飲下。
“真的謝謝您,主教大人,”尼爾思索了一會兒,“我覺得自己來這趟,收獲了很多說不清的東西。”
兩人往回廊走去,但沒走幾步,尼爾就倒在了地上。
「手腳……使不上勁兒……」
在衆多聖徒的墓碑前,意識離他越來越遠。
風吹拂尼爾的金發,如吹拂大地上生長的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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