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XI.
聖子的眼在看。枯瘦的黑發青年跪在修室中,跪在主教面前。他抱住主教的膝蓋,如遭劫的旅人乞求一位石中的天神。燭光的陰影使兩頰深陷的他更加憔悴,可那雙忽冷忽熱眼睛卻愈發明爍,仿佛饑虎回憶起一塊腐肉。
“導師,我的光!”青年親吻着主教的右手,一而再,再而三地親吻着,“我一生都未曾得到您這般慧眼。我愚蠢,我懦弱,我會把清泉看成泥潭,把少女看成妖婦,我會把正直善良者看成罪該萬死的囚徒……是的,我多麽罪過!”
主教默不作聲,傾聽這門徒的忏悔。
“可是……唯有一件事我不會看錯!”青年再次親吻主教的右手,仿佛那手背上有他的解藥,“我不會看錯一個人,因為我的一生早就被那個人狠狠扼住,至死都不得解脫。”
“請說下去拉斯諾,我最得意的弟子。”主教撫摸青年的頭。
“海因?普洛斯彼羅……這個人的名字就是我的詛咒。我不會看錯的,絕不會!那個金發青年……和海因?普洛斯彼羅有着相同的臉!他回來了!”
主教握住哭泣的青年的手,微笑道:“沒關系我的孩子,我之前就知道了。裏茨警察局長的信今早就已經送達都城。那個騎士團的餘孽向他下跪宣誓了,還把劍給了他。沒辦法,他長得太像那魔鬼了,我主垂憐。拉斯諾,你說這孩子會不會是騎士團長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的東西?可我們凡俗之眼,終究看不到真實的所在,還是留給教廷來裁決吧,啊,我主垂憐。”
聽了主教的話,青年終于崩潰了,他垂着雙臂,怔怔地長跪不起。
尼爾從昏睡中醒來,那感覺就像掙紮着從沼澤的瀝青中脫身。他滿身大汗,連喘氣都覺得虛,四肢的力氣更是像被抽空了一般。
“怎麽回事?”
他發現自己身處陋室,夕陽自鐵窗投下了狹長的餘晖。
“天都要黑了?怎麽會……不行沒時間了,得快點趕路。”尼爾強撐着爬起。
可鐵門緊鎖。他一驚,趕忙往側腰一摸,劍也沒了!倒是那柄斷劍還在,恐怕是敵人覺得斷劍不足為懼。
尼爾回想起自己之前好像是在和左德拉主教聊天,喝了他遞來的葡萄酒,之後就……難道教會的人給他下藥?為什麽?可是他現在一分一秒都耽擱不起!尼爾急得臉頰緋紅,渾身顫抖。
“尼爾?伯恩哈德你這個蠢貨!”他憤憤地錘着胸口,“佩列阿斯先生教你的,什麽都學不會什麽都記不住。別人遞給你杯毒藥,你也照樣能喝下去!幾點了……?時間,時間它……萬一老師現在已經……”
不會的不會,不可能的不會不一定,一定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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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沒像現在這樣恨過自己,恨這個不谙世事的傻瓜。血液沖上天靈蓋,腦袋熱得簡直就像要炸裂開來。他根本忍不住,一頭狠狠撞向鐵門!聲響熾熱的震蕩,地面上下波動着,那金屬的咆哮如在耳蝸深處蠕動的針。
大腦一片空白,只有火辣辣的撞擊感在一次次襲來。額頭漸漸麻木,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箍住又瞬間松開,連灼熱感都在消散,可心髒卻像被尖銳的指爪肆意摳弄着。
無數的想法像雨一樣落下。圖書館裏的面包夠不夠?水夠不夠?冬天的衣物呢?止疼的藥肯定沒有了。老師的病發作起來,雙手會疼得像被生生剝皮一樣。佩列阿斯先生不肯跟他說,但他覺得那疼痛已經蔓延到老師的肩膀和後背了。
“尼爾?伯恩哈德,你想想吧,現在老師一個人呆在那種地方……一個人受苦難……”
螺旋形的圖書館如深淵懸在他頭上,如果他說話,只有回音會應他。
他肯定穿着那件學者長衫,銀色的阿貝爾紋在布料上旋轉。可是太薄了,零下十幾度的夜晚會讓他寫字的手凍得握不住筆。桌面也像薄冰,他又固執地不願墊上防寒的桌布。沒有尼爾去添柴,爐子肯定早就熄了。可他還是會寫下去,直到發作起來,疼得恨不得立刻截斷雙臂……他不願喊出聲,也不願意被尼爾看見。
有次尼爾看到老師發作後的情形。佩列阿斯低着頭,長發散亂地遮住臉,他偏過頭避開學生的目光。可尼爾還是看到了,他滿臉淚水的樣子。他能忍住聲音,但沒法控制劇痛時的淚水。
“想想吧,尼爾?伯恩哈德。老師痛苦成那樣,你竟然都沒法陪在他身邊……如果他真的就這樣一個人死去,你還有什麽臉繼續活下去……”
尼爾癱跪下去,流血的額頭抵着鐵門,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撐。他閉上眼,淚水止也止不住。
「尼爾,我唯一的幸運就是遇到了你。」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
直到現在,他才第一次像個孩子般哭了出來。
火戒節在黃昏時分便結束了。教堂前的火祭臺熄滅,香客們也漸漸散去。伊戈抱着劍守在路邊,越等越覺得不對勁。
現在都不出來,尼爾恐怕是出事了。
有顆石子沖伊戈飛來,伊戈用劍鞘一擋。只見鐵栅欄後,庭院中有個怪模怪樣的男人正拿着掃帚瞪着他,一頭亂發就像海藻。不過奇怪的男人立即就歪歪扭扭地走開了。
“尼爾這孩子什麽時候能更細心些。”伊戈嘆了口氣。
把艾尼亞和克雷夫安置好,伊戈潛入了教堂。
傍晚恰好是修士們做晚課的時間,這倒是給伊戈省了不少麻煩。畢竟要是和教會直接起沖突,“來自帝國”這身份會讓他非常頭疼,弄不好就可能演變成外交問題。
不過好在那些莫名其妙的儀式都結束了,伊戈的鼻子終于好受些。憑借鯊魚般的嗅覺,他很容易就能探明尼爾的所在。就在他快要到達尼爾所在之處時,他遠遠聽到衆多腳步聲,起碼有二三十人,而且聽上去不像是普通修士。但那群人并不是朝這個方向走來,伊戈也就不再關心。
左德拉主教換上了莊重場合才會穿的紫教袍,将節慶的金綠束腰換成了象征着苦修的猩紅腰帶,還戴上了他最好的一條“聖子之眼”念珠。和普通神父所常用的葡萄石、綠螢石念珠不同,主教級別用的是綠玉髓。而左德拉主教這條綠玉髓念珠是寶石商人信徒募捐的,成色純淨,正好象征了他在信衆中的聲望。
他在會議大廳恭候着,那些大人們很快就到了。
不一會兒,身着白色坎肩與長袍,系着猩紅束腰,佩戴翡翠“聖子之眼”念珠的樞機主教們到了。十位樞機主教中有七位莅臨,這陣勢幾乎接近冊選主教的晉目典禮。
衆多護衛騎士在會議室外重重把守。
在會議開始之前,樞機主教們和左德拉主教手撫胸前的翠綠念珠,向慧眼的聖子祈禱。祈禱完畢,諸人就坐。
“可敬的左德拉主教,您能确定這個青年正是裏茨警察局長所說的那位嗎?”最年長的樞機主教首先開口。
“仁慈的拉爾夫閣下,我想我能确定。因為那孩子帶着海因?普洛斯彼羅的劍。”
“哦,大名鼎鼎的‘以德列’?确定不是贗品?”
“肖斯塔科閣下的記性真是令人羨慕,那麽多年了,您竟然還記得金星之劍的名字。那名字太拗口了。”
“我也不是記性好,喀拉特閣下,只是當年那個魔鬼太過于讓人印象深刻。而那把‘以德列’可給仁慈的教皇陛下平添了太多不必要的煩擾。況且那魔鬼出身‘學院’,同世俗的諸國的關系又甚佳,确實是麻煩中的麻煩。”
樞機主教們紛紛點頭。
“所以關于這個孩子的事,教廷須格外小心。左德拉主教,我們尚未見到他,依您之見,他與那魔鬼長得真的很相似麽?”
“是的,我的閣下。鄙徒拉斯諾當年曾和那魔鬼很熟識,他一眼就認出這青年了。”
“他的年紀可對得上?”
“十五六歲的樣子,應該符合。”
“那他從何處來?”
“看他衣着,應該是來自北邊。正值冬季,只有最北方的省份會穿成那樣。”
“啊……我主垂憐,”年邁的拉爾夫樞機主教雙撚動翡翠念珠,阖目祈禱,“無怪乎教會找不到他,有些北方的省份尚未蒙主恩。”
“諸位閣下,這青年應怎樣處置?”左德拉主教問道。
“他恐怕是危險的火苗,惡的種子。”
應該就是這裏了。伊戈一劍下去,鐵門的鎖鏈掉落在地,且劍并未卷刃。
剛打開門,一道銀光就刺向伊戈!可他一把就捏住對方的手腕。
“啊!伊戈,怎麽是你!”尼爾驚詫地看着伊戈剃刀色的眼睛,他難為情地将匕首“游隼”收起。
“抱、抱歉,我不知道。”
“閣下的前額怎麽了?”伊戈看到尼爾的前額有血跡。
“啊,這是,只是不小心跌倒磕到了!”尼爾耳根發燙,他不想讓伊戈知道自己做了那麽幼稚的事。
“時間不多,出發吧。”
“是我愚笨才讓事情變成這樣,真的很抱歉……”尼爾垂下頭。
看着少年愧疚的樣子,伊戈極為難得地柔聲說道:“尼爾,這是騎士的必經之課。你表現得不錯,佩列阿斯閣下定會為你驕傲。”
咯吱咯吱,奇怪的腳步聲。
尼爾擡頭,發現那個裝着木腿的怪男人竟然就站在走廊上,瞪着他們。
怪男人粗魯地上下打量着伊戈,笑道:“你早就發現我了,卻不回避,見到我都不拔劍,是不是覺得對付一個廢人輕而易舉?”
“如你所見。”伊戈的語氣頓時冷淡了許多。
“哼,真是的,”怪男人咧嘴笑笑,“難道帝國的騎士都這麽沒教養?我也不跟你廢話,我要見的是那個年輕人。這是你的劍吧,年輕人?想要就跟我過來,有話跟你說。”
木頭腿男人拔出那把通體漆黑的劍後又收起。說罷,男人便背着手,一瘸一拐走了。
“我現在給你拿回劍,當即就出發。”可伊戈剛轉身就被尼爾拉住了。
伊戈看着尼爾那堅定的神情。少年搖了搖頭,随即就跟上了木腿的男人。
黑衣的騎士頭疼似地揉揉太陽穴,看來他這傻徒弟還是不長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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