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XII.

尼爾再次走過那條通往庭院的回廊。恐怕是因為夜晚極少有人經過,所以未點燈。走廊漆黑一片,只有月光自一扇扇小窗中斷斷續續地落在地上。木頭腿的男人穿過漂浮着灰塵的光束,他走路的樣子雖然古怪,但又不像是那種被命運摧折後屈服的殘态。他的背寬闊而結實,而且時刻挺得筆直,高昂的頭顱如同天生的傲慢。

尼爾跟在男人身後,仔細觀察着。尼爾記得左德拉主教說過,這男人叫葉夫尼,曾經當過兵。

之前尼爾就隐隐感覺到了,男人似乎急切地想和他說些什麽。那種眼神是不會撒謊的,所以他選擇相信這個人。

穿過令人不安的回廊,尼爾終于看到了月亮。墓碑與聖者的雕像在微暗的月光中顯得比白日更加真切,這柔紗般的光芒賦予大理石以真實的肉感。

葉夫尼走到了庭院西邊的角落。

尼爾看到那石中之劍,滿月也賦予它白銀般的光澤,如同将它往昔的金屬之身歸還。

“海因?普洛斯彼羅……”尼爾隐隐約約明白了葉夫尼的意思。

“您讀讀這墓碑上的字,您讀一讀!”葉夫尼壓低了嗓音。他的表情在黑暗中叫人難以看清,可那聲音分明是在壓抑着怒意,如同一位發怒的父親粗魯地将兒子按住,逼迫着不情願的孩子直視所犯的錯誤。

尼爾被葉夫尼這突如其來的憤怒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愣愣地蹲下身去,試圖在黑暗中辨清墓碑上的文字。

“先生,我有些看不清……”

葉夫尼冷笑一聲:“哼,那最好!您最好永遠不要看清,因為信教的狗無恥!我來給您背一背:‘海因?普洛斯彼羅,神最忠實的信者、最可靠的守護者,您的名字将永遠栖息在衆人的胸膛……’”

伊戈注意到教堂正門有不少守備,但後院暫時很安全。他希望尼爾不要搭理這個瘋子,趕緊走人。可一聽到男人的話,他也不禁問道:

“真是奇怪,海因?普洛斯彼羅可是出了名的‘政教合一’的反對者,教會怎麽可能把他埋在聖徒公墓。況且,我聽說他出身‘學院’,從未信仰任何宗教。”

葉夫尼幾乎是仰天狂笑起來,不過他還是注意壓低音量。他笑得直跺腳,木頭腿咯吱作響。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他繼續說道:“不愧是帝國的騎士,說得太對了!看來你也算配得上劍鞘上的火焰紋章,我沒記錯的話,那紋章是屬于帝國的伍爾坎公爵吧?早就聽聞伍爾坎公爵有柄黑色的利劍,你就是伊戈?費奧爾多維塔?”

伊戈不做聲,手中的劍已随時準備出鞘。

“抱歉,我對你不感興趣,”葉夫尼幹咳幾聲,“年輕人,您瞧這句,‘神最忠實的信者’?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要是海因知道自己死後還硬生生被教會‘追封’成教徒,他會怎麽想?再瞧瞧這句!‘神最可靠的守護者’,海因,你一生堅守的道路現在竟然成了……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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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夫尼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只剩含混不清的喃喃自語。他不斷地搖頭,再次咧嘴笑起來,可那笑聲已經變得幹癟而生硬:“哈哈,哈,無恥……無恥,無恥!信教的狗就是這麽侮辱他的,就是這樣!”

男人指着墓碑,渾身顫抖着。尼爾幾乎想上前拉住他,因為葉夫尼那樣子就像下一秒就會幹出什麽吓人的事。

這個神經質的男人的一舉一動都叫尼爾心驚,因為他根本無法預測葉夫尼的行動。這個男人看起來同世間所有被傷害和侮辱的人沒有分別,但他一驚一乍的所行就像急轉的飓風,充滿了可怕的能量。

“瞧啊,瞧!他們假惺惺地為海因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把他埋葬在著名的聖徒公墓。可其實呢?他們不過是想侮辱他,哪怕他死了,也要繼續羞辱他!明跟你們說吧,海因根本就不在這裏,墓穴裏什麽都沒有。崇高的教廷怎麽能容忍一個不信神的魔鬼埋在教會墓園!教會的狗對他恨得要死。教皇鄰邦?這個國家幾乎是在海因的屍體上建立的!您再瞧瞧我的腿,對,瞧瞧我這滑稽的木頭腿,您猜這是怎麽弄的?”

尼爾搖頭。他總是想打斷葉夫尼的話,提出一些問題,但葉夫尼那飛一樣的語速根本沒給他任何機會。

“哈哈哈哈,這可是教會送給我的禮物!海因死後,我決定退役。就在我打算回鄉下的前一天,在小巷裏我被打暈了……後來聽警察說我的腿是被仇家砍斷了,他們會抓到兇手。抓到兇手?別逗了,我打一開始就知道是誰幹的,也知道兇手永遠不可能被抓住。這不過是教會來找我們算舊賬罷了。您瞧,教會大發慈悲給了我這雙木頭腿,可比原來的好使!還收我做掃墓人,叫我天天看着他們對海因的侮辱!哈哈哈哈哈,‘我主垂憐’!”

尼爾簡直不敢相信。不過他想起了布魯斯大叔的話……

葉夫尼忽然拉住尼爾的雙手,死死地握着。他的臉湊得那麽近,尼爾清楚地看到葉夫尼那幾乎被幹枯的亂發遮住的栗色雙眼。那眼睛布滿血絲,眼角紅得就像要裂開,如同瀕死者望向仇敵的最後一眼。被這樣的眼神注視着,尼爾覺得其中無法言表的仇恨化簡直為了熱度,叫他頭腦發燙,呼吸艱難。

“您知道海因?普洛斯彼羅是誰嗎?我來告訴您:海因?普洛斯彼羅——他是國家的英雄,真正的火焰。而不是這個……不是這墓碑上,一個任狗侮辱的名字!”

說完,葉夫尼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般松開尼爾的手,他的樣子也如瞬間衰老了似的,眼神中的熾熱逐漸冷卻。他顫顫地跪下,像所有年老者一樣行動艱難。

“行了……十多年這樣屈辱地活,我就是在等這刻,等一個可以聽我說完這話的人。我每天掃墓,每天看着他們踐踏我所信仰的一切……可我是個廢人,連反抗都不能……我今天見到您,看您拿着‘以德列’,我當時就知道了,這些話一定要對您說。”

葉夫尼說到這裏,尼爾終于明白:這個男人不是要和誰對話,他只是需要一次獨白,他已經将自己十多年的人生都說完了。

“先、先生,請您不要跪着,您的腿這樣……”

但葉夫尼做了個手勢,讓尼爾停下了。他脫下自己髒兮兮的羊毛背心,用尼爾的劍割開了後背的襯裏。他小心地撕開布料:“我和您說這番話,不是要向您透露什麽秘密,也不是想怎麽幫助您。我只是想讓一個明白人知道……我雖然是個廢人……但我并不是這樣永遠活在屈辱中,我曾堅持的,至今也沒有放棄……”

葉夫尼撕開襯裏,尼爾不由地屏住呼吸。

在背心的夾層中,縫着一塊被燒過的布料。布料的邊沿焦黑,殘缺的圖案也變得很淡,但還是能依稀分辨:

燃燒的心髒。

“騎士團的人……”伊戈不由地說道,心想難怪對方能輕易辨識出他的所屬。

翻滾的雲海遮住滿月,橡樹林巨大的陰影完全融入黑暗,高天的風卻扶雲浪而起,因此月光不斷地流溢又退潮。衆多世紀以來,銀弓神總是無言地照耀着墓園中聖徒受苦的雕像,照耀着這些歷代大師的傑作,今後的數千年也将如此,未曾改變。

然而跪在墓園中的男人,他的人生只用一夜就能講完。

直到在這一刻,尼爾好像才真正看清了這個男人本來的樣子。他那麽虛弱,單膝跪地幾乎是他所能及的最大的動作,為了保持平衡,他不得不繃緊肌肉,因此不住地顫抖。曾經強健有力的肉體已經萎縮,唯有寬闊的兩肩還隐約保留了青年的殘影。蓬亂而稀疏的長發讓他看起起碼有五六十歲,但看他的臉,也不過三四十歲的樣子。

可不論這男人的形體被加諸了多少不幸,那雙深秋色的眼睛仍然如劍,仿佛自他不為人知的少年時代起,這眼神就從未改變。

葉夫尼看着尼爾,沉默地看着。尼爾明白,這眼神中的意味遠遠超出了他之前所言的一切。

單膝跪地的男人舉起雙手,垂着頭。那樣子,有如巨人阿特拉斯(Atlas)初次扛起蒼穹。

“衆火歸于斯,榮耀是光,我是您身後永遠的影子……”

尼爾的呼吸都在顫抖,他利落地抽出金星之劍,用此生前所未有的肅穆說道:

“萬劍生于此,你是我的酒,我的大裘,我将心髒置于你手。”

青年觸碰男人攤開的雙手,仿佛是在拾起如鉛的過去。

伊戈和尼爾順利離開了教堂,不過距城門開還有一段時間,兩人就在城郊的樹林中等待。

尼爾忍不住問:“伊戈……你說,剛剛葉夫尼說,我和那個人太像了……這是什麽意思?他問我這劍是從哪兒得來的,我就跟他說起布魯斯。他卻說布魯斯笨,說布魯斯給我這把劍是害我,為什麽?”

「如果只是見到您這個人,我肯定沒法立刻就想起來。可當您拿着這把‘以德列’,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沒辦法,您和他太像了,太像了……」

伊戈揣度着男人的話。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那這劍确實是給尼爾引來了大麻煩。他知道,教會的人不會就這麽放過尼爾,後面肯定會有騎兵追上來。

他對尼爾說:“如果遇到追兵,我來引開他們。你快去‘學院’。”看到尼爾欲言又止,伊戈補充道:“沒關系,我會避免事态演變成邦交問題。”

少年一邊輕拍艾尼亞的脖子發愣,一邊想着和葉夫尼告別時的情景:

「如果不是您,我說不定會回到您所在的那間牢房自殺,用血畫上騎士團的紋章,讓他們看看,我并非忍辱偷生。可如今我遇到您。為了您,我必須活下去,安安分分地活下去。因為一旦我做了什麽,他們就會把各種莫須有罪名加在您頭上。尼爾?伯恩哈德,求您快回到‘學院’去吧。我們……騎士團的人,很多您不知道的人,如今默默無聞的人,都會為您好好活着……金星,會引領您的道路。」

夜晚流轉,黎明如長長的裙裾,帶走星辰與璀璨。

葉夫尼獨自坐在墓園中,看着那個人的墓碑。

他從沒那麽累過,也從未感到如此的輕松。露水開始在草葉上凝聚,大地與城邦在蘇醒。他的雙腿自如,似乎現在就能回到那在原野上逆風策馬的年代,兄弟們的笑聲就在近旁,他們高呼海因的名字,他們賽馬,向着海風吹拂的方向。那麽年輕,那麽快活。

他望着那石中之劍,數十年來,他一直恨這塊碑,恨不得将之砸個稀爛。因為他以為這虛假的石頭竟是海因在世上唯一的見證。

他忽然想起,也是這樣一個黎明,也是在這裏,他遇到一個人。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當時,葉夫尼第二天就要回鄉下了,所以他想最後看海因一眼。天才蒙蒙亮,他就帶上了花束,來到教堂的後院。

葉夫尼本以為自己是唯一的來客,卻發現有人已經站在海因的墓前。

石碑前放着紫色的風信子。

黑發的契阿索人。那人穿着黑長袍,卻又不像是神父。他就那樣久久地站着,什麽也不說,亦或是說不出來。葉夫尼能看出,這青年并非普通的憑吊者,因為即便是旁人看到他那副神情,也難免會覺得心底一沉。

葉夫尼想走上前與他交談。可青年一發現他,立即就斂起感情轉身離開。

“這位先生,請問您是不是契阿索人?”葉夫尼忽然想起來了,海因之前一直提起的一個人。

長發的青年背對他,颔首。

“您是不是叫佩阿……?”葉夫尼有些着急。

“在下名叫佩列阿斯,只是個學者而已。”青年的言辭彬彬有禮,卻仍失禮地背對着葉夫尼。但葉夫尼能理解……

“海因他生前……一直在找您的消息。”葉夫尼盡量讓自己說得自然,他實在難過,沒想到海因生前尋找多年的人,直到去世都未曾相見。

“這樣啊。”

之後便是長久而尴尬的沉默。葉夫尼以為青年會說些什麽,但對方出乎意料地平靜,這讓他難以開口。

“誰幹的?”還是黑發的青年先發問。

“一個見習騎士,是奧米伽人,叫德米特裏,不過已經被處刑了。”葉夫尼預感到接下來的沉默,于是緊接着說:“然後……海因有個兒子,3歲。夫人帶着他回了故鄉,裏茨。或許您可以去看看他們。”

青年轉向葉夫尼,他看上去依然鎮靜,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出賣了他。

“他叫什麽名字?”

“尼爾?伯恩哈德。”

當天葉夫尼就出了事。後來,他聽說了普洛斯彼羅夫人在裏茨被強盜殺害的消息。不過他也聽說,有人在看到一個契阿索人從火海中救出一個金發小男孩。

數十年來,他一直希望那些傳言都是真的。起碼……

露水逐漸消散,橡樹的影子越來越長,大地野花啓放。但那石中之劍,卻如鐘表停轉的時針,指向着永恒。葉夫尼忽然覺得,有這樣一塊石碑也很好。畢竟,這也不是海因留下的唯一的東西。

“海因,你的尼爾長大了……看來你那個朋友,沒有辜負你。”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拿上了打掃庭院的掃帚。

拂曉的光照在他的背上,卻仍然很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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