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XIII.
最北部的魯德羅山脈逶迤數千公裏,将龐大的帝國與教皇神聖的領土劃分。自此,地勢平緩地降低,肥沃的大平原一直延伸向南方的界海。
教皇鄰邦的大都城就坐落在平原的盡頭,毗鄰大海。
與之隔海相望的,是南方的群島之國,奧米伽。它連通了教皇領邦與居于半島的西方世俗諸國的航路。
而教皇領邦的西邊,縱向入海的山脈與森林将大平原橫斷。它名叫“巴爾德” ,披被着廣袤的檞寄生森林。正是巴爾德山脈将北方的帝國,東方的教皇鄰邦,以及西方世俗的諸國分隔開來。
任何權力在巴爾德山面前,都顯得渺小而無力,因為它屬于至高的“學院”。
兩匹駿馬沿着僻靜的港口飛馳,光是聽石板路上那急促的蹄音就叫人不安。
大都城南方就是沿海的諸省。憑借衆多的港口與繁榮的商業、捕鯨業、交通,這裏也成堪稱全國第二大繁榮的區域。
天還沒有完全亮,冬夜的海風還涼得刺骨,漁民們已經開始忙碌,因為捕鯨船回港了。這海中巨獸是喚起風暴的恐怖力量,同時也是財富。
腥臭味吸引來衆多盤旋的海鷗。
紅發的少年跟随師傅登上捕鯨船。這條龐然大物的屍體已經存放了一兩天,但它還是讓少年心驚,這樣巨大的尾鳍,說不定一下就能掀翻漁船。
師傅戴上手套,麻利地就将三叉魚槍拔下,撕拉一下劃開鯨皮,黃森森的油脂露了出來。這些滑膩膩的鯨油被切成寬長條取下,等待被提煉,并制成上好的蠟燭,以點亮貴胄們的府邸。
師傅指點着,傳授少年割鯨油的手藝。濃烈的腥臭味和滑膩的手感讓紅發少年一陣惡心,他實在忍不住,沖到船舷開始嘔吐。生理性的淚水讓他眼前一片朦胧,少年擦擦眼淚。老實說,他厭惡這個行當,但窮人沒有選擇餘地。
紅發的少年擡頭,遠遠望見朝陽的光照在蔥蔥郁郁的巴爾德山。他閉上眼,逐漸溫暖的風拂過他的兩肩,孩童愛幻想的天性讓他看到自己穿着學者長袍,行在古老而安靜的庭院。
師傅的咒罵讓他兀地驚醒:“沒用的東西!去去去,快把油搬到倉庫!”
“是、是的!”紅發的少年怯怯地低着頭,抱起大桶的鯨油。剛剛割下來的油脂滿滿當當地堆在鐵桶裏,把手都打滑。想讓這些臭烘烘的脂肪不沾到衣服上幾乎是不可能的,少年只得強忍着嘔吐的欲望,盡量用嘴呼吸。
他艱難地抱着油桶,小步小步地走在布滿防滑鑿痕的石板路上。煉油的倉庫就在離碼頭不遠的小巷裏。雖說死屍的氣息仍然彌漫,但在這裏起碼不用看到那可憐的大家夥被解體分屍了,這讓少年稍感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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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厭歸讨厭,這該死的行當他差不多也幹了兩三年。十四歲的他早就被當作成人。他覺得自己輩子可能都注定在港口割鯨油了,而他的孩子恐怕也是如此,連讀最簡單的童話書都覺得艱難。在這個世界上,“絕望”是不需要別人來教的。
一想到這裏,少年再次望向西邊的群山。如果自己是穿着白色的長袍,從山上眺望光輝的界海,那該多好。
動物的低吼讓少年再次回到油膩膩的現實。油脂的味道吸引來了四五只野狗,正伏身沖着少年低吠。
“啊……啊,走開!去去去!”怕狗的少年顫顫地喊着,可毫無效用,這些畜生立刻就察覺到了少年的軟弱可欺,又逼近了一步。
太陽照不到這條巷子,清晨也鮮有行人經過,倉庫裏的人手現在都到碼頭忙活了。狗發狂似地吠着,少年慌了,他既沒法騰開手也沒法跑。
眼看兇惡的畜生就要撲了上來,少年幾乎是哭着乞求:“主啊!”
如盛怒一般,馬蹄聲突如其來,吓得野狗夾着尾巴四散而逃。紅發的少年一回頭,只見兩匹飛奔的馬恰好經過小巷。棗紅色的那匹沖在前邊,一躍如飛。後面那匹黑色的非常漂亮,額上有塊白色的菱形,四蹄也幹淨得像雪。
兩位騎士都披着粗布披風,低低地戴着風帽,叫人看不清他們的臉。
紅發的少年趕緊側身退到牆角,給他們讓道。看着遠遠駛來的烈馬,少年打心底覺得羨慕:“做騎士多好啊,趕走壞人,還能去不同的地方。”
當然也只是這樣想想。他力氣太小,身體也過于瘦弱,更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麽勇敢。紅發的少年嘆了口氣,滿心感激地注視着兩位騎士經過。
就在棗紅馬的騎士經過的瞬間,對方看了他一眼,兩人的目光偶然地對上了。紅發的少年有些吃驚,因為那馬背上的騎士……看上去分明是他的同齡人!麥穗一樣的金發,還有界海般的藍眼睛。
對方也驚奇地看他,就像少年人常有的那種遇見同齡人時的興奮。
可兩位騎士霎間就過去了。紅發的少年嘟嘟嘴,又看了他們的背影一眼,苦笑着聳聳肩。他正要往前走,又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吸引了他。
這回來了更多的騎兵,他們倒是沒穿披風,一看那精致的灰制服就知道是都城的軍老爺們。
少年遠遠聽到他們喊着:“快!他們往那邊跑了!”
他心裏一驚:“那兩人犯了什麽事?”不到一秒的功夫,紅發的少年就已經想到了數十種可能。但他還是不明白:那個藍眼睛的少年,看起來根本不像壞人。
眼看追兵就要過來了,少年忽然做了一件他這輩子都想不通的事,十來年後他回想起自己那下意識的行為都會覺得又好笑又後怕。
不知怎麽地,少年抱着鐵桶的手一松,滿桶的鯨油撒了一地。港口鋪石板路本是為了方便清洗魚血海腥,一潑上肥厚的油脂簡直又滑又濘。騎兵們趕緊勒馬,有的馬匹前蹄已經踏上了鯨油,差點連人帶馬摔在地上。
“對、對不起!”少年回過神來,吓得趕緊跪在地上兩手抱頭。
“小畜生,你——!”
少年緊閉雙眼,不過騎兵并沒有鞭笞他。
“往那邊繞過去!”
聽着馬蹄聲遠去,少年松了口氣。可還沒等反應過來,他忽然就被一只大手抓着頭發提起。他吓壞了,因為他熟悉這又糙又大的手。
少年還未來得及求饒,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那人打得他一個踉跄跌坐在油淋淋的地上,腦袋發昏,耳鳴不止。
胸毛濃密的中年人上來又是一腳踢在少年的左肩,指着打翻的鐵桶破口大罵。
少年捂着肩,疼得幾乎額頭抵着地面,默默承受着師傅的責罵。最後,中年人把掃帚抹布往他身上一扔,大罵着走了。
想到師傅讓自己賠償這些昂貴的油,紅發的少年狼狽地跪着,差點哭了出來。
尼爾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大海,竟是在受追捕的情況下。金色的巨輪巋然懸于海上,仿佛向整個世界敞開的門。雖然尼爾只來得及看一眼,可燦爛如此的景象已足夠在少年心頭留下永久的震撼。
朝霞的光照耀在平凡中勞作的世人,也照耀鬥篷灌滿了海風的騎士。
艾尼亞沿着碼頭奔跑,對身後的追兵全然不屑。經驗豐富的克雷夫墊後,如它的飼主一樣,它很清楚那些腳力平平的馬匹根本追不上來,同時又絕不掉以輕心。
“等到了巴爾德山他們就沒辦法了。”伊戈示意尼爾往小巷走。
“那是自然!”尼爾颔首,在裏茨燒傷的左手仍然疼痛,卻不影響他緊握缰繩。少年從未這樣興奮過,好像他生來的命運就是要在天光之下馳騁。想必那金星之劍的主人從前也是如此,面對大海與敵人,微笑着仰起頭顱。
伊戈估算追兵大約有七八人,如果他們抓到尼爾,肯定會編造個莫須有的罪名将他扣押。伊戈知道,教廷害怕尼爾是回來複仇的。他覺得尼爾已經也隐約猜到了。但少年沒有繼續追問,也沒有表現出應有的詫異或感傷。尼爾總是将所有心事藏起,在這點上,少年和他老師佩列阿斯倒是如出一轍。
他們駛入狹窄的小巷,海腥味仍然濃烈。尼爾看到有個紅發的少年抱着一桶奇怪的油,味道嗆人。少年見他們策馬而來,退讓到牆角。
就在兩人經過的一瞬,尼爾忍不住看了少年一眼,沒想到紅發的少年恰好也在看他。
紅發少年穿着磨損嚴重的麻布短衫,看起來和飽經滄桑的漁民別無二致,可那眼神分明還是孩子。尼爾覺得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他會有很多東西想問這少年,而紅發的少年應該也會樂于對他訴說。
相遇不過片刻,紅發的少年很快便被他們遠遠甩在身後。尼爾想起這一路來遇到的各種人,從酒店老板布魯斯,到那兩位過于熱情的夫人,再到神經質的葉夫尼,其實他有太多話想對他們說,也想聽他們把各自的人生慢慢講來。但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或許自己能和他們相處的時間注定如此,而且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相見了。
這個偶然生出的想法讓尼爾害怕起來。可怕的念頭一旦如霧般升起,就再難消散:
“如果我和老師也是這樣,該怎麽辦……”
他想起很小的時候,佩列阿斯先生給他念畫冊。念着念着,佩列阿斯先生忽然說:
「人哪有不說再見的。」
這道理他當時就懂了,可直到現在都難以接受。無論多麽傷感的離別他都能承受,可只有一個人,讓他無論如何都沒法說出“永別了”。
想到這裏,凜冽的風驀地升騰而起,吹掉了少年寬大的風帽。
他明白了,他終于明白了。
“所以分別的那天,老師什麽都沒和我說……”
少年喃喃自語。
太陽升了起來,巴爾德山的輪廓随着霧氣濃淡。
“等下,看那邊。”伊戈嚴肅的語氣使尼爾一下子回過神來。他順着伊戈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幾匹巨大的黑獸敏捷地竄進了小巷。看體貌是狼,但個頭大得像牛。尼爾和伊戈立即就認出了這種經常在北方出沒的怪物。
“魔物?這裏怎麽也有!”尼爾注意到追兵還沒趕上來。
“剛才看到漁夫在分解鯨魚,這些東西嗅覺極其靈敏,應該是被鯨的味道引來的。這東西不好對付,但正好幫我們拖住那些騎兵。”伊戈覺得好笑,教皇鄰邦昨日才舉行了盛大的驅邪儀式,今天就引來了在南方很罕見的魔物。
伊戈正要揚起馬鞭,尼爾卻猛地勒馬停下了。
少年垂着頭,緊緊攥着缰繩。光是看那樣子,伊戈就知道這傻孩子在想什麽了。他深深嘆了口氣,說道:
“我跟随您的意願。”
尼爾擡起頭,像是下定了決心,調轉馬頭向城鎮奔去。
想到那紅發少年,他不由地擔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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