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XIV.
要把這一地油污清幹淨确實不是件容易事。紅發的少年跪着,盡量把油脂堆攏,然後用手捧到鐵桶裏。他不知道還能回收多少鯨油,起碼這能讓他少賠一些。
現在他已經不會對這腥臭感到反胃了,反正他的渾身上下都沾滿了油,連原本蓬亂的紅發都顯得锃亮而整齊。少年索性将紅發将後腦勺一抹,還對着水桶裏照了照,看自己那滑稽的樣子,少年忍不住笑了出來:
“難怪他們拿鯨油做發蠟,确實挺高級的。沒想到今天我也用得起了哈哈哈。”
少年越笑,就越是覺得胸口沉甸甸的,最終連揚起嘴角的氣力都沒有了。
他默默收拾着滿地狼藉。碼頭一陣騷動,他也沒心情去看熱鬧。再繁榮再有趣,都和他的生活毫無幹系。
野狗威脅性的喉音再次在他身後響起。不過這次有長掃帚,所以他不害怕。紅發的少年猛地跳起,揮舞着掃帚喊道:“走開,畜生!”
可眼前的景象讓少年瞬間就蔫了,他張着嘴,難組織任何語言。
沖他低吠的并非野狗,而是大得像牛的、黑黝黝的怪物。那東西像狼,滿身糙硬的長毛。怪物像進攻前的野狗一樣,低低伏着身子,臭烘烘的涎水自血盆大口垂下,仿佛是對眼前着裹滿油脂的獵物感到滿意。
“啊、啊……”少年想跑,身體卻不聽使喚,連顫顫地向後退一兩步都無比艱難。
怎麽辦,怎麽辦!一想到自己将被活活撕咬得血肉模糊,少年的腿更軟了。
“對了!”抱着最後一線希望,少年掏出裝着碧綠聖酒的小玻璃瓶,朝怪物扔去——那是昨天火戒節,他到大都城去為去世的母親祈禱時得到的!
玻璃小瓶在空中劃過完美的抛物線,翠色的聖酒卻平穩如斯,仿佛大聖典中所言及的神的憤怒。他願意相信善者得救,他也願意相信聖子此刻一定看到他的危難了。神一定會救他的,毫無疑問!
「神在你身上,神在看着你。」
在極度的恐懼下,少年前所未有地虔誠:
“主啊救救我吧!”
盛着聖酒的玻璃瓶恰好在怪物跟前碎裂開來!那瞬間,少年忽然想到了昨日所見的場面:上千的信徒跪在巨大的彩色玻璃前,跪在黑暗中,向着玻璃上翠眼的聖子祈禱,唯一能觸及的就是那美麗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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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那怪物仰天嚎叫,巨獸的吼聲簡直能讓十裏外的人都心頭一緊。
少年心髒狂跳,他本能地扶住牆,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可什麽都沒發生。
聖酒不過是石板上留下一灘污漬,那怪物仍然龇着手掌長的犬齒,碼頭的騷亂越來越響,他這才聽清那是人們的尖叫聲。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少年搖頭,不斷地搖頭。雙腿終于無力支撐,他癱軟地跪倒在地。
怪物看準這個時機,吼叫着縱身撲來——
紅發少年想最後看一眼西邊的巴爾德山,但怕是來不及了,他緊閉雙眼。
馬蹄聲!
“滾開——!”
他猛地睜眼,只見那持劍者仿佛從天而降!被抛開的鬥篷還在空中飄蕩。
巨狼也被吓了一跳,還來不及返身去咬進攻者,漆黑的劍就已經自上而下地刺穿了它粗壯的脖頸,鮮血四處噴濺。
他驚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持劍者騎在怪物身上,雙手緊緊把住貫穿狼喉的長劍。
竟然是那個藍眼睛的少年。棗紅馬就在旁邊,那少年剛剛好像是直接從馬背上跳下,借助下落的力量刺穿了巨狼!
狼血不斷噴出,藍眼睛的少年咆哮着用力劃動陷入狼肉的劍。可即便如此,那怪物仍未屈服,巨狼前後蹦躍,企圖甩掉背上的敵人。
“不可能……脖子都被刺穿了怎麽還能這樣!”紅發的少年叫道。
巨狼掙紮了一會兒發現根本無法甩掉背上的家夥,殺紅了眼的怪物再次不顧一切地向跪倒在地的少年撲咬過去——
如鬼魅般,黑馬飛馳而過,馬背上的青年側身用劍向上一挑,巨狼的腦袋往前飛了出去!失去首級的脖頸露着白森森的頸椎骨,大量的鮮血噴得兩個少年滿頭滿臉。無首的狼身終于一聲悶響,倒在地上。
紅發的少年怯怯地看着在一旁扭動的狼首,又看看那個藍眼睛的少年鎮靜地收回長劍,将劍上的血液甩落。
而那一身黑衣的青年則看了看滿身鮮血的兩人,頗無誠意地說:“抱歉。”那口吻好像他只是不小心把湯灑到了鄰桌身上。
“您切歪了,沒切斷頸椎。”黑衣青年對藍眼睛的少年說道。
藍眼睛的少年不好意思似地捏着發梢:“剛剛太着急就搞砸了。本來想橫着切斷它的頸椎,沒想到左手使不上力……這些玩意兒的生命力可比一般野獸強多了。”
紅發的少年怔怔望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剛想道謝就被黑衣青年打斷了:“術士們來了,在碼頭。”
“太好了!”藍眼睛的少年将他拉起,并将一把匕首塞到他手中,“到術士那裏就安全了,保護好自己!”
“謝、謝你們……!你……”
“這些油算我的。”藍眼睛的少年又把什麽涼冰冰的東西往他手裏一塞,之後便迅速跨上馬,同黑衣的青年疾馳而去。
紅發的少年攤開手掌,竟然是3枚金托爾?!
“這不行,請等一等!”可兩位騎士早已遠去,徒留紅發的少年在油與血泊中發愣。他看着少年留下的那柄匕首,鍛打的劍身上雕着一只斂翅的游隼,冷峻的反光如同英雄傳說本身。
少年出神地往碼頭走去,大海的身形在小巷的盡頭開闊起來。他看到很多巨狼的屍體癱在海港上,而最後一匹巨狼已經被術法縛住動彈不得。他看到向往已久的術士們圍住那最後的怪物,滿臉倦意的騎兵和漁民們退得遠遠的,仍未從恐懼中清醒。
不過術士并非如他所幻想的那般穿着白色長袍,而是身着便于作戰的獵裝、長靴。他們的左臂上都穿着單肩皮革護甲,左手上佩着裝有齒輪與星盤時鐘的護腕,那恐怕就是名聲在外的“北極星”。
術士們沖最後一頭巨狼伸出左手,口中念念有詞,護腕上的齒輪開始轉動。被困住的巨狼兀地扭頭,就像有一股無形的怪力将狼首擰到了詭異的角度,頸椎粉碎的咯咯聲讓人毛骨悚然。獵者做了某種手勢,巨狼的頭倏然爆裂開來,肉塊與腦漿噴了一地。其實只要切斷頸椎就能殺死這種怪物,但來自都城的騎兵們無一敢上前揮刀,術士們只好如此大費周章。
滿身是血的紅發少年搖搖晃晃地從小巷中走來,一位高個子的術士發現了他,趕忙上前詢問那孩子的狀況。
強烈的日光晃得少年頭昏眼花,可他卻感到無與倫比的幸福。因為敬仰已久的術士那麽溫和地對他說話,已經很久沒人這樣和他說過話了。不遠處的巴爾德山嵯峨依舊。終于,少年在倒在高個子術士的懷裏,昏了過去。
很多很多年後,當紅發的術士從山崖上瞭望大海,他仍會和學生們說起這枚金托爾和刻着游隼的匕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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