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XV.
直接通往巴爾德山的峽谷恐怕已經被敵人封鎖。不過這個龐大的南北走向的山系擁有衆多支脈,他們仍可以順着其他的山嶺,繞遠路到達巴爾德山的主脈。
山林是無言的,無邊際的檞寄生森林只吞納旅人的聲音而不曾敞開自己。兩位騎士行在沉默中,在茂盛的植被中辨認着獵戶留下的小徑。這山地勢複雜,因此村民們很少從此行經。海上飄來一片雲,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雨。原本就松軟的土地變得無比泥濘,馬蹄深陷其中且極易打滑,兩人只好牽着馬匹前進。
伊戈回望來路,追兵并未趕上。可泥地會留下他們的足跡,他們得再快些。
冬季的南方只要一下雨氣溫就會驟降,凍得人手背發紫。況且與北方那有着厚重質感的寒冷不同,這種陰冷飄忽不定,如沒有形體的惡靈。就算是習慣了北方的尼爾和伊戈都吃不消,被淋透的大衣與長靴此刻又沉又冰,幾乎是雙重的折磨。
尼爾默默地走在前面,雨水已将他身上的狼血沖刷幹淨,水珠沿着金色的發梢淌落。伊戈覺得進入森林後尼爾的情緒似乎莫名地低落,他總是低着頭,走幾步就擡頭望望,之後又垂下雙眼繼續行路。這少年的心思在別處。伊戈很想知道原因,他認真地觀察起這孩子:
心不在焉的少年似乎已經忘記了身後的追兵,伊戈能感到尼爾的氣勢已漸漸經松懈下來。他努力在泥濘中匆匆趕路,可莽撞的掙紮并不能使他走得更快,反而會過快地消耗體力。從少年搖擺的步态就能看出,疲憊感在他身上越來越沉重。這種決策是危險的,尼爾還是缺乏經驗。伊戈決定在尼爾心情好些後稍作提醒。
不過伊戈仍對自己的弟子感到滿意,他能在這孩子身上看到某種韌性。這一路來,他們從北向南長途奔襲,少年幾乎沒怎麽休息,吃的都是未發酵的幹面包和涼水。尼爾從未有過半句怨言。在伊戈看來,強有力的精神才是騎士的關鍵,少年身上确實具有這種品質。況且尼爾身體素質非常好,十五歲的年紀就有幾乎一米八的個頭,身材修颀,雖然背脊仍顯得有些單薄,但少年勻稱的肌肉總有一天會變得結實而漂亮。還有就是這孩子長得很好看,具有天生的親和力。想到這裏,伊戈笑了笑,恐怕這少年真的能成為奇跡般的守護者,就像海因?普洛斯彼羅。
伊戈記起當年佩列阿斯給他寫信,請他教授尼爾劍術。這樣看來,這位學者真是慧眼獨具。
連綿的大雨遮住了天色的變幻,讓人難以辨清時間。濕漉漉地貼着皮膚的冰冷似乎将這受苦的時刻無限延長,在泥漿中跋涉的少年越走越吃力,好幾次都差點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伊戈發現尼爾會不時地去觸碰那柄斷劍,仿佛在索求啓示的聖徒。眼看尼爾的體力幾乎到了極限,他決定找個地方給少年歇一歇。二人又向西走了一段,伊戈嗅到了蝙蝠糞便的氣息,有山洞。
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山洞,這裏地形複雜,足夠隐蔽。伊戈四處查看了一下,洞中殘留的野獸的氣味已經很淡了,應該很安全。他生起一堆篝火,好讓尼爾稍微暖和些。
伊戈看看火旁的尼爾。少年臉色煞白,雙唇被凍得毫無血色。穴壁上影子随着寒風不斷晃動,而他整個身體卻像化為了大理石雕像般,連凝視着火焰的目光也完全靜止。伊戈知道,人在極度疲憊時會省略掉一切不必要的行為動作,只是如一個空洞般存在着。
少年感受到了伊戈的目光,擡頭對他微笑。
尼爾是讓他不要擔心,可不擔心才是奇怪。于是黑衣的騎士輕聲說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弄些食物。”
少年點頭。
騎士從行囊中取出狩獵用的小型弩箭,在确認山洞周邊的安全性之後,走入了叢林。
天完全黑了,暴雨還是沒有減弱的的勢頭。伊戈很不喜歡雨,它讓人感官遲鈍,還會引發不愉快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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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凍得騎士手腳麻木,這種程度的苦楚倒完全不會影響他的精神。他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箭上,等待着獵物現身。雨水打在闊葉上的聲音過于嘈雜,遠處河水滾滾,四方的雷聲此起彼伏,蟄伏中的獸類焦躁地喘息。他在等他的獵物。與需要獵犬作為輔助的普通人類不同,他的箭就是游隼,他的種族是天生的獵人。
沒多久伊戈就獵到了三只野兔,他利索地剝皮,去掉內髒,用沾滿雨水的樹葉把血糊糊的兔身擦拭幹淨,以防血腥味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伊戈返身回營地。雷聲如戰車碾過天際,山林霎時被點亮又隐入黑暗。騎士停下腳步,注視着夜色。
閃電再次降臨,這銀白色的憤怒似乎能在瞬間剝奪萬物原本的顏色,但那個人的紅眼睛,曾經在電光交錯的雨夜中是如此鮮明。他再次想起那場景,想起暴風雨中,公爵大人看向他的那一眼。對,很久以前他和公爵大人也是這樣,連夜翻越暴雨中的魯德羅山。
伊戈記得當時自己十四歲,剛剛成為公爵的騎士。公爵大人帶着他從帝都回伍爾坎,為了幫他避開仇敵,兩人不得不從邊境的魯德羅山繞行。他們只有一匹馬,卡洛亞洛先生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騎,執意要讓給負傷的他。最後只好由他牽着馬,兩人頂風冒雨前行。現在想起來,伊戈仍為此事感到愧疚,況且那不是公爵第一次為他涉險。當年如果不是卡洛亞洛先生在皇帝面前求情,他恐怕……
不知不覺,伊戈已回到了營地。尼爾垂着頭,發梢遮住雙眼。他以為尼爾睡了,結果少年立即起身迎他,勉強地笑着。
“你累了。”伊戈輕輕按着尼爾的左肩,讓這孩子好好休息。
伊戈也坐下,脫下冷冰冰的濕外套,把用樹枝串好的兔肉遞給尼爾。
二人圍着篝火烤着兔肉,冷風裹挾着雨的氣味陣陣吹來,火焰不安的身形倒映在少年的眼中也難以點亮那暗淡的深藍。
伊戈是個習慣了沉默的人,可此刻的安靜竟讓他感到尴尬。他想和少年說些什麽,想了很久也不知從何開口,如果公爵大人在,大概能很好地開導這孩子,自己實在是沒有這方面的才能。
伊戈嘆了口氣,從行囊中拿出鹽袋,在滋滋冒油的兔肉上抖了五下。
尼爾接過羊皮鹽袋,只抖了兩下。
留意到這個細節,伊戈不禁發問:“你在北方長大,我以為你會偏愛鹽味重的食物。”
尼爾笑道:“佩列阿斯先生是南方人,我平常做飯都是依照老師的口味來,慢慢也習慣了清淡的食物。”
“南方的契阿索省……”伊戈慣性地應答着,心想竟然是尼爾負責做飯。不過他也想起公爵大人曾私下說過,佩列阿斯閣下不善烹饪。
“是啊,老師不怎麽提起故鄉。但我聽傑西卡大娘說過,契阿索的景色非常美,那裏還産葡萄,聽說教會的聖酒幾乎都産于契阿索。”尼爾翻轉着烤肉說:“不過先生不提契阿索也可以理解,因為他很早就被他的老師收養,帶回了‘學院’。”
佩列阿斯閣下的老師,普洛斯?伯恩哈德。伊戈再次想到了裏茨教會私藏的那些禁書。這麽看來,那人應該是尼爾的……但顧慮到佩列阿斯本人的囑咐,伊戈就什麽都沒說。
雨淅淅瀝瀝地下,烤肉的香味逐漸彌漫。
能和少年開始對話,這讓伊戈很高興,不過接下來該如何将談話繼續,又成了讓他頭疼的任務。
就在伊戈左右為難時,尼爾再次打破沉默:“其實……我真的很不了解老師。我知道他喜歡吃的東西,知道他在遇到喜歡的書時那種猶豫不決的表情,還知道他喜歡的一些小東西。可僅此而已,他的過去,他的想法,我完全不知道。”
伊戈擡眼看着尼爾。
“老師他……有時候很專橫,很固執,只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行事。”尼爾笑着搖頭,不斷地用手掌揉着眼睑和額頭,将額發向後抹得亂蓬蓬的。
“比如這個事,我完全不能理解佩列阿斯。他就那麽擅作主張地把我支走,想要一個人去……難道真的他認為:就算他孤零零地死了,我也能像原來那樣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嗎?真是的,為什麽要把我想作那種人?”
伊戈還是第一次聽到尼爾對佩列阿斯的所行的評價。他看着少年俯下身子,手肘支撐在腿上,艱難地扶住額頭。伊戈有些不忍,望向面前的火焰。
“尼爾,你老師同公爵大人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了。你也知道,公爵大人很喜歡熱鬧,他一直想和友人去看冬季慶典。在你來之前,公爵大人曾多次邀請佩列阿斯閣下,不過閣下是喜歡安靜的人,所以幾次都婉拒了。”
“确實,以老師的性格,他更喜歡和書本待在一起。”
“可是當佩列阿斯開始和你一起生活以後,他每年都會來帶你來參觀冬季慶典,這讓公爵大人非常高興。”伊戈頗有耐心地将枝串的樹皮一縷縷撕下,繼續說道:“還有,之前佩列阿斯閣下和那個鎮的人幾乎不往來。”
尼爾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麽。
“閣下也曾請求公爵大人,有機會就帶你去別的地方看看,見識更多的人。”伊戈做了個手勢,提醒尼爾把快炙枯的肉從火上移開。
“是啊……帝都離伍爾坎那麽遠卡洛亞洛先生都帶我去過,還帶我去見他的朋友們。如果不是公爵,我也不會認識特蘭德,他真是了不起的騎士,人也很溫柔。”
一聽到這個名字,伊戈咋舌,皺起眉頭說道:“您是說特蘭德?穆阿維亞?請您不要再提這個人,我很煩他。”
看伊戈挺不高興的樣子,尼爾趕忙道歉,老實說他之前還以為特蘭德和伊戈關系不錯。
伊戈思忖了一會兒,返回原先的話題:“所以你明白了麽,佩列阿斯閣下的心意?”
“我知道的,老師他一直希望我能選擇自己的路。他總是和我說,一個人應該投身于他所渴望的未來……不管別人有多不理解。”
尼爾抽出斷劍,金星光輝依舊。他緩慢地撫摸着劍身,金屬的味道讓他嘴裏泛苦。
“說真的,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就是因為這樣,我越發地覺得自己對不起老師……原來我總是覺得學劍術學騎術很開心,比如今天騎着艾尼亞在海邊奔跑,還有救下那個紅頭發的男孩,這些都讓我很有成就感。可想想看,我根本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麽想做騎士。忠于君主,這是騎士們最重要的品質吧?就像布魯斯和葉夫尼,他們對騎士團的忠誠,對海因?普洛斯彼羅的忠誠……他們真是很了不起的人。這劍的主人肯定也有自己所堅信的東西。”
尼爾頓了頓,垂下雙眼。
“而我呢?我真的能夠像他們一樣,把自己對某個君主的忠誠看得比生命還重要嗎?伊戈,我不知道。但我明白佩列阿斯先生的用意,畢竟那麽多年來,他把‘選擇’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可是……”
少年別過臉,望向黑暗中的雨。
“可是我覺得離開了他,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了意義……伊戈,是不是我太不成熟了?我不希望他再拿我當孩子看,但自己又這麽的……”
伊戈等待了一會兒,見尼爾不再說下去,便說道:“依我之見,騎士所遵從的并非某個人,而是某種信念。我聽說海因?普洛斯彼羅并非以‘為王舍身’為榮,那個木頭腿也說過,他追求的是自己所相信的道路。普洛斯彼羅剛繼任時老王就駕崩了,臨終前囑托他輔佐幼王。而當時教會又日益興旺。大概正是如此,他才那麽反對‘政教合一’的模式,且為之做了很多努力。”
“那伊戈呢,為什麽做卡洛亞洛先生的騎士?你那麽厲害,應該可以像伊什塔爾姐一樣成為直屬于皇室的騎士。”
突如其來的發問讓伊戈有點猶豫。他手中的樹枝已經被完全撕去了樹皮,露出綠色的莖稈,聞起來味道發麻。這個發問涉及到讓他并不愉悅的內容,不過伊戈想了想,覺得告訴徒弟也無妨。
“我的信念只是在于:自己沒什麽能夠報答公爵大人的,除了性命。”
尼爾咽了咽。他隐約覺得,如果不是為了安慰低落的自己,伊戈是不願說這事的。他悄悄打量着伊戈的眼睛。男人眼睛的顏色那麽淺,就像冬夜降臨前殘存的天光。這種天色在北方很常見,蒼穹灰蒙蒙的,渾濁的底部垂着一枚孤零零的金星。
“‘費奧爾多維塔’并非我本姓。這是陛下欽賜的姓,意為‘罪人之子’。我們的父親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被剝奪了爵位、封地還有族姓。那人被處刑時我們十四歲。伊什塔爾是女孩可以留在帝都,而我是長子,按律法要被發配為苦役犯。”
伊戈停了下來,尼爾知道他需要一點時間。
“當時我被關在軍營,聽到了父親已經被處決的消息。那些獄卒惡意地嘲笑我,不斷地描述着我父親的首級是怎麽被放在廣場中央任人圍觀嗤笑的。所有人都說,我是罪人的兒子……只有特蘭德和公爵大人為我奔走,去向在陛下求情。特蘭德他當時也不過是個年少的見習騎士,真是沒腦子的家夥。”伊戈笑了笑。
“啊,可您剛剛不是說讨厭特蘭德?穆阿維亞麽?”尼爾實在忍不住發問。
伊戈愣了一會兒,平淡地說:“或許我要表達的并不是那個意思。”
“這樣……”尼爾有些糊塗了,“請您繼續,我不是有意打斷您!”
伊戈想盡量讓自己有條不紊地說完,可他一旦被打斷就會不住地分神,舌頭像打了結似的:“嗯……是這樣,就是那個,那個,公爵大人向陛下請命,讓我做他的騎士。如果我有不軌之處,他承擔所有的責任。就是這樣,嗯。”
最終,伊戈像結束一種痛苦般舒了口氣。懊悔不已的尼爾趕緊換了個話題,希望能讓伊戈好受一些。
“卡洛亞洛先生果然是很好的人,老師恐怕也是希望我做他的騎士吧。說真的,我有時候會很羨慕……公爵,伊什塔爾姐,還有伊戈你,你們都是長生的西比爾人,可以活三百多年,能在一起很長時間。從我有記憶以來你們的樣子就一直沒變過。可老師和我的相處很短,我原來以為就算時光短暫,我也能盡力讓老師高興一些。只是沒想到……”
尼爾也說不下去了,搖搖頭。
“你會找到他的。”
雷聲早已停息,純粹的雨夜垂下兩翼,遮蓋住海岸與山林,建立着寂靜的秩序。
“找到他,說出你的想法。你也會找到自己想要的未來,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尼爾。”
尼爾擡起頭,像禱告者看着導師。他很激動,畢竟一直崇敬的伊戈很少這樣溫柔地對他說鼓勵的話。
“我……”尼爾站起身。
“噓!”
伊戈忽然抽出劍,擋在了尼爾前面。
只見山洞外,幾雙綠幽幽獸眼在盯着他們,足足有拳頭那麽大。野獸發出進攻前的呲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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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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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