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XVI.
佩列阿斯實在寫不下去。學者想了想,決定整理一下桌面和書稿。
首先,要把羽毛筆都削一削。佩列阿斯将所有的筆一字排開,逐一檢查筆尖。這幾支天鵝羽毛的筆價格不菲,他只在寫信時才會使用。此外他最常用的就是烏鴉羽毛筆,因為他習慣精細的字體。
刀片小心地從兩側修削着,蜜色的眼瞳中倒映着筆尖的變化,直到磨損了的翎羽重新被削成标準的直角形。
完成之後,佩列阿斯将羽毛筆整齊地放入筆架。多年來,他一直保持着年少時作抄寫員的習慣,就連當年用的一整套工具都保存至今:擦拭羊皮紙的浮石,木尺,框尺,還有老師送給他的那把雕着游隼的小刀。
學者活動了一下十指,似乎是在考慮接下來該做什麽。他看了看書桌右側的書架,這裏放的都是他最常用的書籍。書與書之間似乎沒有需要調整的順序。
于是他又翻開手稿,想看看後面是否還殘留有沒被細浮石擦拭過的紙張。學者一頁頁地摩挲,每張紙都已經被打磨得光滑而平整。
“沒什麽要做的。”佩列阿斯蹙眉,左手支撐着額頭,右手不斷輕敲着桌面。過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只手來扶着前額,還是想不到有什麽可以整理的地方。煤油燈還不需要添油,燈罩上的灰塵也已經擦過了。書桌的盡頭擱着切好的黑面包,但他既不餓也不渴。
學者偶然又撇見了那排整齊的羽毛筆,忽然想到自己還可以整理別的筆。
佩列阿斯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紅木盒,打開黃銅扣鎖。他最昂貴的幾支筆就放在這裏。
木盒裏有三支鉛筆,一小罐由青金石研磨而成的群青顏料。
這些是公爵送的,卡洛亞洛知道佩列阿斯喜歡文具。這貴重的鉛筆确實精致而便利,不像石墨條那樣容易髒手,只可惜對他已無甚價值,因為他早就不畫東西了。
說起繪畫……佩列阿斯從最底層的抽屜裏找出了一個用黑綢帶捆紮的羊皮包裹。他前幾年的畫作都收在這裏。
一疊疊的素描,畫的都是那個孩子。頭像,側臉,跑動玩耍的姿态。速寫如此之多,以至于有些畫連佩列阿斯自己都記不清了。
一開始看這些畫時他還滿心歡喜,不由地回想起當年的場景。
可越是翻看,莫名的恐懼感越是攝住了他。
“不行……不是這樣的。”佩列阿斯猛地把畫稿推到一旁,雙手按着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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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想起自己停止繪畫的原因:因為他害怕了。那一天,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之所以那麽喜歡畫這孩子,恐怕是不知不覺中試圖在尼爾身上找那個人的影子。
“這絕對不行。”學者喃喃着。
這麽多年來,他最害怕的就是把尼爾看作那個人的化身。
“尼爾和……是不同的,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青年阖目,試圖穩住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很多年前就發過誓,決不能犯這樣無可饒恕的錯誤。好在十多年來他一直信守了諾言:讓這個孩子能成為真正的自己。
太陽穴附近的血管不住地跳動,灼燒般的疼痛感讓學者緊緊按壓着側顱,額頭抵着冰一樣涼的桌面。劇烈的頭疼很快就消退,但他感覺腦袋已經被抽空了。
佩列阿斯直起背脊,抓過一張素描。
十二歲的尼爾抱着小狗,微笑着。這是在他生日那天畫的。佩列阿斯勉強地笑笑,從木盒中取出藍色的小罐子,擰開蓋。
美麗的群青顏料。礦物的澀味仍提醒着使用者,它曾經在大地中沉睡的姿态。這種珍貴的石頭從閉合的群山中被開采而出,經過衆多商販的手與黃金的交換,然後被小心地研磨成粉,和着蜜蠟、松香和麻油子,最終被調制成用以描繪顯赫者的藍。
佩列阿斯拿出許久不用的筆刷。柔軟的筆尖在顏料的表面蘸出一個深藍的螺旋,緩慢地,輕輕地觸及發黃的紙面。
少年的眼睛頓時被賦予了色彩。
佩列阿斯久久地看着那雙滿含笑意的碧眼。最終,他忍受不了那目光,只得望向別處。就像一個狼狽不堪的門徒,在倉惶逃避着永恒者的注目。
少年的藍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敵人。
尼爾拔出劍,緊咬後牙,随時準備迎擊。
野獸發出威脅性的喉音。伊戈一聞到那股腐臭就知道:是他們早晨遇見過的那種狼形魔物,應該是被兔肉的味道引來的。可南方怎麽會頻繁出現魔物?
伊戈仔細分析着戰鬥的各種可能性。這山洞過于逼仄,如果魔物沖進洞穴,他可能會沒有足夠的行動空間。若是出去斬殺,他又擔心會有漏網的魔物趁虛而入,因為他身後的少年恐怕連防禦的體力都沒有了。
“我沒問題,不用顧忌我!”尼爾猜到了伊戈的想法。
伊戈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好。記住,你的劍術是我教的。”
轉一轉手中的劍,劍士淡然地向前走去。
仿佛是被對手那輕蔑的姿态激怒,其中一匹巨獸仰天嚎叫,沖入了洞中,巨大的身形幾乎将入口完全堵住!
“出去。”伊戈飛速地一甩手,那巨狼竟真的慘叫着向後退身,可左眼插着一把匕首,血湧不止。
黑衣的騎士大步走入雨中,另一匹巨狼忽然從左側襲來!伊戈向斜前方側身閃避。趁着巨狼還未落下,騎士順勢一蹬地,換到左手的劍對着狼頸就斬下去!
狼頭和屍身終于重重地摔在地上,泥漿四濺。伊戈揪住鋼絲般的狼毫,正好用這巨屍作為屏障擋住洞口。
伊戈打量了一番,除了面前瞎了眼的這只,樹林中至少還埋伏着四五頭巨狼。這種獨居性的魔物怎麽會聚在一起?一匹匹殺還簡單,但這個數量……
“真麻煩,快過來。”伊戈揚了揚下巴。
洞中的尼爾被狼屍擋住了視線,況且他沒有西比爾人的夜視能力,看不清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看到伊戈握着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情況一定很棘手,尼爾本能地覺得。否則伊戈不會這樣慎之又慎地等待時機。
大雨也無法将濃重的血腥味洗去,感受到了殺意的森林一片死寂。
尼爾緊緊握着劍,心想一旦伊戈遇到麻煩他立即就去幫忙。
這僵局還未持續幾秒,奇怪的事就發生了。尼爾依稀看到遠處的林中,幻動的綠光緩緩移動着,像是他曾在帝國北方見過的極光。
那光仿佛有生命般,停了下來,回望向這邊。
如同被無數的眼睛一齊注視着,尼爾打了個寒噤。可那光忽然如發現危險的動物,驚慌而逃。魔物們也瞬間對眼前的人類失去了興致,轉身就去追捕渴望已久的獵物。
眼看着巨狼撤離,伊戈暗自慶幸。他收拾好長劍,從洞前的狼屍上側身躍過。
“休息吧。正好有這屍體擋着,別的野獸也不敢再來。”
“伊戈,剛剛那個綠色的是什麽?是動物還是人?”
“抱歉,我并不了解。”
“那光可真漂亮,橄榄色的。”
兩人吃過晚飯,終于能在短暫的安寧中休憩一陣子。
後半夜雨停了。東方的啓明星還未爬上海平線,兩位騎士就已經再次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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