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他在尋求安全感

主幹路的岔口分左右兩邊,右邊是傅家。遠遠看去,煙囪上升起的袅袅炊煙證明柏英正在做飯,并且等待着傅羽舒回家。

車輪壓過石子路,在盡頭的道路軋出清淺的車轍。

傅羽舒坐在後座,黑沉的眼睛望向的,卻不是他回家的方向。

他輕輕扯了扯沈觀的衣角:“哥,往左走。”

“?”沈觀一頓,連帶着動作也停了下來。他雙腳撐地,回頭再一次确認道:“去左邊?”

“嗯。”

傅羽舒點點頭,随後便不說話了。

往左走,既不是傅羽舒家的房子,也到不了沈宅。但是,即便是沈觀,也知道左邊那條路通向的幾戶人家,其中一家就是陳凱。

80年代的時候,陳凱的爸爸應召國家政策,去沿海城市賺了點錢。回到義村後,就建造了整座大山裏唯一的二層小洋樓,氣派得很。

沈觀隐隐猜測到,傅羽舒想幹什麽。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掉轉龍頭,往左邊的岔路走去。

時近傍晚,每家每戶都忙着準備晚飯,路上多的是放學回家的學生。

幾只蜻蜓沿着低矮的屋檐飛過,在路邊随處可見的狗尾巴草上停留片刻,又向遠方飛去。

那座二層小洋樓便出現在兩人的視野中。

不同于沈宅的清幽古樸,陳家的這棟房子處處都彰顯着他家的財大氣粗——大紅大金的建築配色,門口伫立着的兩座塗漆的石獅子,還有誇張地将房子圍得緊密嚴實的院牆。

陳凱的爸爸就在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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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眯着眼躺在一張躺椅上,穿着件白色的無袖背心,俨然是義村中最常見的中年男人的模樣。

只是他右邊的臂膀上到底是有些不同——那原本應該長着手臂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一團不規則的肉在上面,搖搖欲墜地挂着。

“他早年間在工廠裏做事,右手不小心卷進機器裏,就成這樣了。”傅羽舒說,“後來得到了點賠款,就從沿海回來,窩在這義村裏。”

“所以呢?”

“他年輕的時候一直想娶個老婆。但村子裏都挺迷信的,認為他斷了一只手,不吉利,所以媒人來來回回換了無數個,他還是沒找到老婆。”

陳凱的爸爸——陳偉雄,恰時在躺椅上翻了個身。

沈觀的目光由遠及近,冷冰冰地落在他的後背上:“我知道他。”

何止知道,當年沈郁青家裏被砸,一些唱戲用的東西被搶出去燒了,事情就有這位陳偉雄的份。

大多無所事事的中年男人,窮盡一生追求的不過是錢和女人。但恰恰這個世道,女人是最不值錢的。

“來這幹什麽?”沈觀收回視線。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後座的傅羽舒身上。後者并沒有回答他,只是彎着唇角,輕而淺地笑了一下。

領居家的燈火明滅,炊煙袅袅,似乎都與陳家無關。陳偉雄只是閉着眼,身體随着躺椅一晃一晃,像是已經陷入深眠。

沈觀和傅羽舒是踩着自行車回來的,自然要比兩條腿走路快。他們靠着單車等在路邊,沒多久,就看見陳凱從另一邊的小路走回了家。

也不知怎麽的,陳偉雄突然睜開了眼。

吓得陳凱腳步一頓。

這個人高馬大的少年,平日裏在學校裏橫行霸道,回到本應該是避風港的家中,卻換了一副模樣——像是風中瑟縮的小草抖個不停。

因為他察覺到陳偉雄生氣了。

陳凱在腦中将今天發生的所有事都過了一遍,沒發現有什麽地方能惹陳偉雄生氣的,于是露出一個讨好的笑:“爸。”

陳偉雄:“你摸底考考得怎麽樣?”

陳凱瞳孔一縮。

摸底考這件事,他并沒有告訴陳偉雄。義村裏基本上也沒什麽人和他爸這種人來往,如果陳偉雄知道,那只有一個可能。

“老師給陳偉雄打電話了。”傅羽舒說。

他看着在陳偉雄注視下瑟瑟發抖的陳凱,一時覺得新奇,不免盯着那個方向看了許久。

沈觀嗤笑道:“陳凱本來就爛泥扶不上牆,他爹知道他的成績也不會有什麽反應,你們老師無聊到這個地步?”

傅羽舒意味不明地點點頭:“可能吧。”

如果他沒有去辦公室告狀,說陳凱在學校受保護費的事,或許老師也不會想起陳凱這一號人。

在一父一子無聲的對峙中,沈觀漸漸覺得有些無聊了,唯一讓沈觀覺得有趣的,是傅羽舒的反應。

他眼中露出的,那種類似暗夜中窺視的狼的眼神,令沈觀生出幾絲熟悉的感覺。

這使得他繼續往下看去。

果不其然,陳凱縮着脖子蹭到陳偉雄身邊,嘿嘿笑着:“爸,您也不是不知道,我成績就那樣,老師給您打電話說什麽了?”

“倒也沒有說什麽。”邊說,陳偉雄邊撐着椅背坐起來,“就說了你在學校丢人的事。”

陳凱笑意一僵:“丢人?”

“陳凱,老子是沒給你吃沒給你穿,你要在學校找別人勒索錢?”陳偉雄冷笑着,“你們老師都告狀到我頭上來了,怎麽?你要讓鎮上所有人知道,你老子是個錢花得差不多了的窮鬼?”

原來是這個。

陳凱舒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爹的性格,所以才敢大大咧咧地在學校到處受保護費。他知道陳偉雄不會說欺負人不好,只會覺得這件事影響到他自己的形象,丢了他的臉面。

在某些時候,陳偉雄甚至是贊同陳凱這個行為的。

所以他挨不到這頓打。

想到這裏,陳凱輕松了很多。他輕車熟路地安撫陳偉雄的情緒,又是哄又是恭維,胡亂吹一通後,才讓陳偉雄收回那張驢臉。

“下次幹這事別讓老師知道。”陳偉雄恨鐵不成鋼地看了陳凱一眼,“至少別給別人告狀的機會。”

“嗯嗯!”陳凱連連點頭,知道這關算是過了。

陳偉雄站了起來。

因為常年累月地酗酒抽煙,他長了一身的肥膘,尤其是肚子,像極了懷胎數月。在陳凱點頭哈腰中,他伸出手,懶懶道:“卷子呢?給我看看,你們老師不是要簽字?”

“好嘞!”陳凱笑着從書包裏掏出皺巴巴的卷子,遞過去,“爸,我這次認真做題了,所有答案都填滿了!快誇我!”

“嗤。”陳偉雄不以為意。

他抖開卷子,眼睛一眯,首先看見了分數格上的紅色數字。

“喲,考得不錯?”陳偉雄笑着誇了一聲。

在陳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時,陳偉雄已經将卷子翻了一個面,順手抄起別在胸口的圓珠筆。

可當他看到卷面上一片不忍直視的紅叉時,動作卻遲疑了。

他的額角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就連站在遠處的傅羽舒都看見了。

下一刻,他放下卷子,眼中蘊藏風暴:“陳凱。”

在陳凱求饒的哭喊聲中,傅羽舒自顧推着自行車原路返回。

他眼中波瀾不驚,像是很仔細地看着腳下的路,以免不小心被絆倒摔跤似的。

走了半程,自行車前進的動力忽然受阻。

他緩緩回頭,就見沈觀滿臉嚴肅,一手拉住自行車的後座。

“你幹的?”

“我幹的。”

“什麽時候?”

“今天下午。”

“準備很久了?”

“差不多吧。”

兩人一來一往,語氣平靜,像是讨論晚上回家吃什麽。

傅羽舒:“陳凱暴力,是因為他爸爸暴力。生活在這樣的家庭中,陳凱早就成了第二個陳偉雄。我知道,他爸爸最讨厭的是別人騙他,因為他自己經常幹。”

在傅羽舒毫無愧疚,并且隐隐露出痛快的神色中,沈觀嘆了一口氣:“你怎麽總是抱着這麽重的心思呢?”

“我就這樣。”傅羽舒冷靜地說道,“你不是第一眼就看出我是什麽樣的人了嗎?”

在小時候所有人都圍着沈觀的時候,傅羽舒就在一旁冷眼旁觀。沈觀分發糖果和零食,不小心落下傅羽舒一個人的時候,傅羽舒就起了報複的心思。

他那時才蘿蔔頭點大小,只知道自己被落下,心裏不痛快,想要報複回來。于是在所有人看得見的地方,故意往沈觀身上一撞,随後被反作用力撞進了糞坑裏。

沈觀看得明明白白,并且記了十年——為此,沈觀被沈郁青狠狠地罵了一頓。

所以在剛開始回義村時,他才會繞着傅家走。

他雖做事随心所欲,但實在拿傅羽舒沒辦法。也不知,這個當初跟在身後,既瘆人又黏人的小豆丁,早就長成現在這個樣子。

沈觀看着眼前的傅羽舒。

這小孩與記憶中的那個傅小雀重合,樣貌變了、身高變了,唯一沒變的就是眼神。

黑色的,如同井底看不見的深淵。

可在這毫無愧疚的眼神中,沈觀卻看出了一絲緊張。

是啊。擁有傅羽舒這種心思的小孩,想親眼看到陳凱被陳偉雄毆打,自己來就行了,為什麽要拉上他?

是不是因為——獨屬于小孩的別扭?

雖然不想承認,但沈觀覺得,自己或許已經被傅羽舒劃分到了同一陣營。

他在尋求安全感,沈觀想。

身前站着的小孩還不到他的肩膀,看着就容易讓人産生憐愛的心思。尤其是那雙眼,旋渦似的,又黑又亮。

沈觀擡起手,熟練地放在傅羽舒頭上,又熟練地揉搓了一把,淡淡道:“雖然不太地道,但不得不說,挺爽的。”

傅羽舒猛地擡起頭。

沈觀:“早看這人不順眼了,我正打算找個機會給他套上麻袋拖出去打一頓。”

傅羽舒眨眨眼:“……在學校打架會被記過。”

“所以你才想着背後陰他?”沈觀眼睛一睨,“幹得不錯。”

興許是沈觀的表情太誇張太假,又或許是知道了沈觀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傅羽舒直接笑出了聲。

随後,他臉上的笑意淡去,低着頭輕聲道:“誰讓他總欺負我。”

還委屈上了。

傅羽舒垂着眼,抿了抿嘴:“奶奶說,要與人為善,不要和別人起正面沖突。”

“嗯。”沈觀淡淡應了一聲。

“因為正面撕破臉,就意味着後續有一系列的麻煩需要處理,這不是我的生存美學。”

沈觀:“……”

“哥。”傅羽舒擡起頭,最終還是問出口,“你會不會讨厭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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