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聊聊

雨是在第二天早上下起來的。

昨天傍晚,沈觀看見蜻蜓低飛時就知道,這場暴雨無可避免。

雨一下,義村就仿佛越過空間,進入到一幅水墨畫裏。

淅淅瀝瀝的雨落在瓦片上、屋檐間、水井裏,宛如有人敲出各種音階,敲得人昏昏欲睡。

沈觀坐在廊下,剛做了一場夢醒來。

二樓沈郁青的戲聲細碎傳來,和着雨滴蕩開一層層漣漪。

“老爺子。”沈觀屈着一條腿,冷不丁地叫了一聲。

戲聲戛然而止。好半天,樓上才傳來沈郁青的聲音:“幹什麽?”

“你說,我看起來像個循規蹈矩的人?”

上面的動靜一停,随後響起腳步聲——是沈郁青踩着二樓的沉木樓梯緩緩走下來。

“你吃錯藥了?”

沈郁青背着手出現在沈觀的視線中。他今日穿了一件唐裝,因為剛聽過戲,臉上煥發着喜悅的紅光,就像電視劇中住在老宅子裏的貴族小老頭兒。

“要不要我數數你都幹過什麽事?”沈郁青說,“五歲那年你罵我烏龜大王八這事就不談了。七歲的時候,你帶着一幫小屁孩去燒人家的草垛,結果火勢起了滅不了,一連燒了好幾片,差點把人家旁邊的院子也點着了。”

“再大一點,我送你去市裏學畫……你還記不記得你張老師的女兒?人家一個乖巧文靜的小女生,跟着你上樹下水掏鳥窩,硬生生被帶成一個猴兒。”

“你現在大了,不屑去做這些幼稚的事兒,就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沈郁青嗤笑一聲,“沒門!”

沈觀樂了:“那您就沒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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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管得了嗎?”沈郁青說,“你小時候可比現在還不服管,脾氣倔得跟驢似的。”

話匣子一打開,沈郁青就恨不得說上三天三夜,把沈觀小時候做的那些離經叛道的事說個遍。

話到盡頭,他目光一瞥,見沈觀只是笑着在聽,心裏忍不住一嘆。

“其實我不怎麽想管。”沈郁青輕聲說,“小孩嘛,只要不走歪,随便你怎麽長。”

說起這些,那些被沈觀的到來弄得雞飛狗跳的生活依舊歷歷在目。

男孩小時候頑皮無可厚非,只是沈觀是變着法地折騰,好像硬是要弄些什麽動靜出來,以博得關注。但要是那事兒真的鬧大了,這孩子也知道錯,就自己沖到前面去挨罵。

都不用沈郁青出馬。

沈郁青沒養過孩子,沈觀卻在歲月的流逝間,兀自如野草般長大。

“那傅羽舒呢?”沈觀問。

“小羽?”沈郁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羽怎麽了?”

“他小時候也跟我一樣?”

“拉倒吧。”沈郁青白了他一眼,“整個義村都沒有比小羽更乖的孩子了,你還能和他比?”

乖巧?

表面上看确實是,沈觀想,如果他們沒有重逢的話,他也會這麽認為。

昨晚住在附近的住戶,耳朵好的,都聽見了陳凱的慘叫聲。

陳偉雄打起人來,可不只是打。他會用盡身邊一切趁手的工具,冷靜地、殘酷地聽着慘叫,以達到洩憤的目的。

傅羽舒也是。

但他比陳偉雄平靜。

如果有人說起來,陳凱改分數是被人陷害的,然後在沈觀和傅羽舒兩人中選那個實施者。

答案只會是他沈觀。

沈觀自己也是這麽覺得——那是他能幹出的事。所以他不明白,為什麽傅羽舒會問出“你會不會讨厭我”這種問題。

“讨厭?”沈觀記得自己是這麽回答的,“為什麽?”

當時傅羽舒很認真地看着他:“大人不會喜歡太聰明的小孩,尤其是自作主張,讓大人的權威性受到挑戰的小孩。”

“巧了。”沈觀笑道,“我就是喜歡做這種小孩。”

“唔。”

傅羽舒低下頭,好像是笑了。

“如果陳凱挨不到這頓打呢?”沈觀忽然問道,“比如你們老師沒打那通電話,又比如陳凱比他爸爸先發現分數不對……”

“所以我會過來親自看着呀。”傅羽舒說,“事情一切順利,我就只用看着;如果不順利,我自然有辦法讓陳偉雄看到分數。”

沈觀沉默了。

“哥,我會保護好自己,”傅羽舒最後說道,“也會保護你。”

雨聲靜了一瞬,好似有陽光試圖沖破重重雲層,灑落人間。

半晌的工夫,它失敗了,于是黑沉的雲層重新聚集,大雨傾盆。

學期末的時間對于傅羽舒來說,過得很快。

複習、做題、摸底考試……然後迎來暑假前的最後一次考試。

天氣也逐漸炎熱起來。

半個月的時間裏,陳凱沒來上學,他被陳偉雄打得出不了門的事在班級裏傳開。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啧啧感嘆說虎毒不食子,陳偉雄下手太狠雲雲。

只有彭鳴坐在最後一排,死死地盯着傅羽舒的背影看。

傅羽舒對此視若無睹,正值自習課,他正拿着英語卷子練完形填空,ABCD勾得飛快。

幾分鐘後,他把答案填好,緩緩擡起頭。

同桌的周妙妙正在做一道古詩詞解析題。

但她的筆懸停在距離書本三厘米的地方,一動不動地持續了将近五分鐘的時間。

這是她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的發呆。

自從那次借自行車事件開始,周妙妙就進入了這樣的狀态。間接性發呆、走神,偶爾簡單的題也會做錯。

講臺上,老師的目光頻頻掃過來。

傅羽舒手一伸,手肘戳了一下周妙妙。

周妙妙一個激靈,回魂似的側過頭:“怎、怎麽了?”

傅羽舒黑沉沉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頗有壓迫性,半晌後才緩緩移開。

“沒什麽。”

時間一晃而過。

在最後一次的考試中,陳凱才跛着腳,一瘸一拐地來到了學校。

可惜傅羽舒和他不在一個考場,所以并沒有看到他的慘狀。

應班主任要求,考完最後一門後他們需要回到自己班級,最後開個小會再走。

傅羽舒沒看見陳凱,也沒看見彭鳴。班主任在講臺上通知拿成績單獎狀等事宜,傅羽舒在下面發呆。

幾十分鐘後,班主任終于舍得放他們走了。

暑假就在前面等着,所有人都歡呼雀躍,互相簇擁着往外走。

傅羽舒也站起來,緩慢地将椅子推進課桌下面。

驀地,他身前投下一片陰影。

陳凱靠着牆,一只腿擱在傅羽舒的課桌上,勾着嘴角,卻面色沉沉:“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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