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是男的
沈觀和傅羽舒面對面坐着。一人支着腿,手指尖夾了根煙;一人一如既往頂着那張人畜無害的臉,絲毫沒覺得剛才自己那個發言有多驚世駭俗。
“你……”沈觀剛想開口,話到嘴邊卻又卡了殼。
他現在是在夢裏嗎?不然怎麽會發生這麽荒誕的事?
那四個字像帶着魔力的閃電,直劈得他暈頭轉向,恨不得轉頭把自己悶進被子,當做沒聽見。
可對面的罪魁禍首笑得眉眼彎彎,在欲言又止的沈觀面前,又重複了一句:“我喜歡你,哥。”
“……”沈觀擡手做了個打住的動作。
他的皮膚很白,在正午的陽光下看起來幾近透明。但如果有誰仔細看,那藏在碎發後的耳根,隐隐泛着一絲可疑的紅暈。
沈觀深吸了一口氣:“我是男的。”
“我知道。”傅羽舒視線炯炯,目光微動,仿佛在欲蓋彌彰地往哪處看。
沈觀被堵得一噎,狠狠地抽了口煙,眉宇間露出些許的無奈:“你也是男的。”
傅羽舒點點頭:“嗯。”
沈觀:“……”
嗯個屁啊!
他恨得立馬站起來把傅羽舒揍一頓!
如果是以前,他會肯定傅羽舒在捉弄他。但這麽久了,對于傅羽舒的小性子,沈觀不說了如指掌,但起碼能明白那藏外表下的,是謊言還是真心話。
傅羽舒沒開玩笑——沈觀清晰地知道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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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沒開玩笑,沈觀才有史以來第一次露出慌亂的表情。
少年人的歡喜是朝露是蜉蝣,是夏日吱吱的蟬鳴。他該用什麽樣表情去面對?
是惡狠狠地推開,告訴他,男人喜歡男人讓人惡心,同性戀為世人所不容;還是語重心長地用長輩的語氣告訴他,你還小,什麽都不懂,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亦或者什麽也不說,沉默以對?
他發現他做不到上述的任何一點。
沒人能擅自傷害一顆炙熱、滾燙的心。
于是沈觀随手把煙頭掐了,皺着眉冷聲喊道:“傅小雀。”
“到!”傅羽舒噌一下站起來,像被老師點到名,星期一就要去擔任升旗手的小标兵。
沈觀心中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分明想讓自己的語氣生硬一點,冷淡一點,但表情卻擅作主張,露出一丁點的笑意。
“現在你給我回家做作業去。”沈觀板着臉,“再過一個多月就期中考試了,我看你還能不能保持你的年級第一!”
傅羽舒眨了眨眼:“哥?”
“喊什麽喊!”沈觀厲聲橫眉,雖然在傅羽舒眼裏看起來一點威信也無。
剛才由于太過震驚,四肢發麻,現在好不容易能馴服四肢,沈觀頃刻就站起來,推搡着傅羽舒往外走:“現在立刻馬上!別哥哥哥哥的喊了。”
兩人一個主動推,一個就着力道順勢往外走,看起來像鬧着玩似的。臨到門口,眼看就要把人送出去,那小孩卻突然一個止步,轉頭笑眯眯地喊他:“哥。”
沈觀心中警鈴大作:“?”
下一秒,傅羽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拉住沈觀的肩膀,飛快地和人抱了一下。然後在沈觀發作之前,傅羽舒笑着退後幾步,熟練地順着小路溜了。
清風路過,卷起地上鋪陳開的銀杏葉,也在趁機從沈觀的指尖略過。
他站在原地,恍惚地發現,自己的指尖在微不可見的顫抖。
為了抑制住這莫名其妙的反應,他以手掩面,長長地嘆了口氣。
良久之後,沈觀無聲地笑了。
傅羽舒心跳得飛快。
從沈宅到傅家,這條他走了無數遍的小路,周邊的風景從未變換。秋日正忙,同住在義村裏的鄉鄰們都在田間,聽見動靜轉頭看去,卻只能看見傅羽舒雀躍的背影,就像一只覓食歸來,滿心歡喜的鳥兒。
傅羽舒一路小跑回家,柏英正坐在門檻上,恰好拿着針線在頭發上一劃。她詫異地擡起頭,看見傅羽舒臉上的紅暈,問:“怎麽了這是?跑得臉都紅了。”
在柏英面前,傅羽舒才終于想起來收斂。他抿了抿嘴,和柏英并肩坐在門檻上。
柏英手裏拿着一塊模制的鞋板,腳邊的竹簍裏也放了一些。徹底入秋之後,冬天就不遠了。偏南方的這個小鄉村,冬天幹冷到能把人的指頭凍掉。柏英存了一抽屜的毛線團,五顏六色的,每到這個時候,她都會編織一些嶄新的毛鞋,以用來熬過漫長而寒冷的冬天。
傅羽舒問:“今年也有給爸爸編嗎?”
柏英上下翻飛的手一頓。
她像是聽到什麽不可思議的詞,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啊,對,你爸爸……你爸爸他也會怕冷啊。”
往年這個時候,傅書江的狀态并不好。他似乎對水有特別深的執念,早上柏英服侍他洗漱的時候,他總是會趁人不注意,偷偷把臉盆裏的水到處潑。
冬天也是,像不怕冷似的,喜歡将毛衣浸泡在水裏,然後樂呵呵地看着人笑。
傅羽舒笑道:“謝謝奶奶。”
“诶,诶。”柏英連連應聲。嘆息似乎也诠釋不了她現在驚喜又複雜的心情,唯有在傅羽舒轉身的時候,偷偷用手臂擦過眼角。
傅羽舒走進了西廂房。
西廂房的門沒鎖。
東面那狹小木格栅欄,就是窗了。南面連接着廚房,柏英害怕傅書江搗亂,索性教人把牆封了,于是整個西廂房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光亮從栅格裏鑽進來,傅書江正趴在窗邊看書。
書上的字小得像螞蟻似的,他看得津津有味,連傅羽舒進來都沒發現。
他被世事人情隔絕在一個孤島上,最親的人便也遠在天邊。而此時此刻,傅羽舒走過,走進他的世界,叫他:“爸爸。”
傅書江沒動,似乎理解不了這兩個字的含義。
傅羽舒覺得無所謂。他草草瞟了眼傅書江看的書——《草房子》,而後自顧自地說道:“我今天很開心,所以願意叫你爸爸。但你要是再讓奶奶不開心,你就永遠也別想聽見我叫你了。”
他孩子似的,說着稍顯幼稚又賭氣的話,傅書江轉過頭來,疑惑地看向他。
“小羽……”他張了張嘴。
傅羽舒點點頭,露出一個輕淺的微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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