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等煙燃到盡頭,這條路也就走完了。彩排的廣場在山下的平地上,兩人閑庭信步地走下來,迎面就被大音響裏的音樂撲了個滿懷。

村子裏許久沒見過這種盛況,觀衆與外來的參與人員摩肩擦踵,擁簇在臺下,但彩排并沒有安排在這裏。小梁師兄剛才從彩排處一通電話打來,語氣不虞,顯然已經被自家的媳婦拎着耳朵教訓了一番。

其實說起來,沈觀并沒有見過傅羽舒唱戲時的樣子。

當年那個學習成績次次年級第一,滿心滿眼都是考個好大學走出義村的小孩,如今卻走上一條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們走到道路的盡頭,在岔路口分別。

傅羽舒欲言又止地看了沈觀一眼,随後在霧色朦胧的場景中,轉身離去。

彩排的地點沈觀是知道的,而且……不止于此。他邊目送着傅羽舒離開,邊沉默地想到。

數十天前,他剛從省外回來,就被小梁師兄約到了一個飯局上。小梁師兄人緣廣,性格好,年輕時的傲氣也因為瘸的那條腿再也不現。沈觀起初只是以為他想聚一餐,喝頓酒,卻沒想到,他直接在聚會上擲出一個消息——傅羽舒就在他的劇團裏。

驚訝過後,沈觀後知後覺地想,這個老狐貍,将傅羽舒藏着掖着這麽久,在十幾年後的今天說出來,一定有什麽別的企圖。

于是他順從小梁師兄的心意,帶着工作室接下翻新義村舊建築的項目,和手下的一群學生來此地考察。

直到和傅羽舒重逢。

即便分別多年,他還是一眼就看出,這場相逢,或許有傅羽舒的手筆。

暗示小梁師兄告訴自己他的下落,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相逢,以退為進以守為攻……這些其實都是傅羽舒下的餌。而就在剛剛他的那一眼中,沈觀才後知後覺地徹底恍然。

他在試探什麽,他在顧慮什麽……都在這根挂着魚餌的垂吊杆上釣着。而沈觀也心甘情願地咬上了這個餌。

沈觀嗤笑一聲。

這樣處心積慮,兜兜轉轉的行事風格,還真是他傅羽舒做得出來的。

可是……傅小雀,你到底想展示給我看什麽呢?

是你藏在這幅溫吞皮囊下,那顆依舊燃着熊熊烈火的心嗎?

沈觀腳步一轉,順着傅羽舒離開時的方向走去。

一入彩排室,他就看見了站在臺上的傅羽舒——這樣的傅羽舒着實少見,戲服裝扮,臉上抹着唱戲的妝容,一句句歡快的黃梅彩腔,瞬間與臺下的觀衆一起,掀起陣陣熱烈的浪潮。沈觀聽見有人小聲叫他傅先生,說喜歡聽他唱戲,也最喜歡和他搭戲。

“傅先生人特別好,見人就笑,看見他心情就特別好。”

“是啊是啊,不過有時候會有種距離感……唉,名角嘛,自然就要端着點架子。”

傅羽舒向來是安靜的。

哪怕在男孩子最調皮的時候,傅羽舒做過最任性的事,就是将鞋脫了跳進小水坑,吧嗒吧嗒在裏面踩水玩。

沈觀站在臺下,看着一舉一動都熟練從容的傅羽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異的滿足感來。

每一面的傅羽舒都有人看過——禮貌的、安靜的、嚴肅的,但只有他,見過這位傅先生兵荒馬亂的少年時代。

一曲唱罷,帷幕降下,演員完滿謝幕,劇團裏的人紛紛上前各司其職。傅羽舒被幾個人簇擁着走下來,眉眼溫和,一句一言都去側耳傾聽。

沈觀站在傅羽舒看不見的地方。

像一只沉默的、迷失在夢境裏的鹿。

文化節正式的開始時間,是在兩天後。義村人人都投入進這樣全民性的活動中來,有的人家準備好銀杏果,用密封帶包好送到每個無償下鄉的演出人員手裏。

他們住的閣樓擠滿了人,有的是無償送,也有的打着送的幌子,推銷自家産的白果。人群紮堆起來,雖然吵,卻也熱鬧。

傅羽舒心情很好,搬出一個小板凳蹲坐在欄杆邊,翹着腦袋往樓下看。沈觀走近時,才聽見他嘴裏正哼哼唧唧地唱着什麽。

沈觀雖對戲劇并不精通,但被沈郁青帶大,耳濡目染也能略知一二。傅羽舒唱的不是黃梅調,而是越劇牡丹亭。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兒松,衣帶寬 袖梢兒揾着牙兒沾也……”

沈觀接道:“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1]”

傅羽舒頓時收音,回頭看見是沈觀,頓時忍不住低頭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直笑得對面那人臉紅心跳,才肯高擡貴手放過。

“好聽麽?”沈觀沒忍住問。

“噗,好聽”。

沈觀:“……你可以忍一忍不要笑了嗎?”

于是傅羽舒便真的不笑了。

他直起身,重新端端正正地坐了起來。目光遠眺,虛虛地落在那棵百年老樹上。

沈觀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你什麽時候回去?”

“演出完就走。”

“安如?”

“嗯。”

兩人一問一答,話的內容簡短又無聊,但都沒人率先停下來,好像在某一瞬間又回到了當初。

小六的出現打破了這份寧靜。

在很遠之外,傅羽舒就看見了他。小孩埋着頭一路猛跑,撞開樓底聚集着的人群,噠噠噠踩上二樓的木樓板,站在了傅羽舒的面前。

眼睛紅通通的,像是剛哭過,臉上還有沒擦幹淨的淚痕。他一看見傅羽舒,便又想哭了,但是硬生生将眼淚憋了回去。傅羽舒剛準備問怎麽了,就見這小孩從褲兜裏掏出一摞紙幣,各種面額的都混在一起,“啪”一下塞到了傅羽舒的懷裏。

他一聲不吭,擡起袖子在自己臉上惡狠狠地一抹,轉身瞬間跑沒了蹤影。

傅羽舒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也只剩一句嘆息。

“被自家奶奶罵了。”傅羽舒回頭笑道,“我給的錢成了負累,小六那孩子想拿,他奶奶估計不讓,所以才氣呼呼的跑過來把錢扔我手裏。”

沈觀看着他。

“可不給錢,又能給什麽呢……”傅羽舒喃喃道。

作者有話說: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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