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關于自己的影子
興許是天公不作美,原定在兩天後的文化節開幕式,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打亂。
義村秋天的降水雖多,但大多都是有征兆的。這場雨來得又猛又急,村長都沒來得及收整廣場上的東西,就被這場大雨趕回了屋子裏。愁的有,急的也有,但這雨就是不見停。
既然演出被耽擱,傅羽舒索性就窩在被窩裏繼續水回籠覺——他愛秋天犯困,再說了,他不喜歡雨,尤其是秋天的雨,這個時令的雨總會讓他聯想到一些不好的回憶。
直到傍晚時分,衆人才終是認命般的散去。
深秋至初冬,傅羽舒總是犯懶,待樓下那些嘈雜的聲音散去後,傅羽舒便安心地進入了夢鄉。
然而沒睡多久,他就被一陣動靜驚醒了。睜開眼就看見沈觀站在床頭,臉上有未曾散去的擔憂:“你怎麽睡那麽沉?”
“怎麽了?”
傅羽舒坐起來,發現鼻子有些堵。估摸着是睡覺被子沒怎麽蓋好,着了涼,但他也沒在意。等最後一點倦意散去,屋外吵吵鬧鬧的聲音才終于引起了他注意。
“出什麽事了?”
“雨太大,河堤快被沖垮了,村裏的幹部在連夜組織人員撤離。”沈觀說,“我們也走。”
竟然這麽嚴重。
傅羽舒想撐着床沿做起來,但不知道是剛醒,還是因為感冒頭有點暈,手沒撐到實處,力道一斷,整個人脫力往床下一翻。
好在沈觀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他蹙着眉,抓住傅羽舒的手腕感受了一下溫度:“你發燒了?”
“沒有吧……”雖然白天就感覺有點暈暈乎乎的,但眼下這個緊急時刻誰顧得上這些。但興許是傅羽舒燒得有些迷糊,想也不想便兀自抓住沈觀的手,“走吧,我們出去看看。”
沈觀欲言又止。
手心都這麽燙,沒發燒才怪。他單單知道這人和水反沖,卻沒想到能邪門到這種地步。
兩人一出閣樓,就有一個相熟的村民趕來:“你們咋還沒走?天氣預報說了,這雨還會下一天!再等下去整個村子都要沖垮了!”
傅羽舒問:“村子裏的人撤離多少了?”
“還有一些住在玉山另一面的沒來得及轉移,我待會帶幾個壯年人過去,你們先跟着大家往高處走吧,隔壁的村子已經等着接應你們了。”
說罷,村民也不等答應,匆匆折返沖進大雨之中。
有時候雨聲一大,傅羽舒就覺得自己仿佛有聽力障礙似的,外界的聲音在耳邊都朦胧成一片。無數條雨絲擠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網,牢籠一般把一方天地困在一隅。像一座進不去也出不來的城牆。
傅羽舒打着傘,走在撤離的大部隊裏。
此時雨水已經深積到腳踝處了,再加上夜晚與雨水的遮擋,能見度十分低。有些人擔心自己被水沖走,緊緊地抓着同伴的手。傅羽舒原本有些迷茫的走着,一回頭,發現沈觀自始至終都在他身後。
他安心了。便也像那些村民一樣,朝自己身邊唯一可以依賴的人伸出了手。
沈觀不發一言,卻緊緊回握。
義村的人口不算少,傅羽舒這一批轉移的是村子裏同組的村民,卻也浩浩湯湯遷移似的,走出一條長龍。好在路并不算太遠,在頭頂上的雨再次傾盆而下之前,他們終于到達地點。
接應他們的是隔壁村,準備了一間大廠,供他們這群人修整。
傅羽舒走累了,邊歇着喘氣,邊環顧四周。
一起轉移的,是同住在附近同組村民,然而他在這群或疲憊或劫後餘生的眼神裏,沒有看見熟悉的那一雙。
他拉住旁邊疏散的村幹部,問:“您好,請問咱們組的人都過來了嗎?”
村幹部也不熟,但他招來一個負責人,那負責人問了兩句,才說:“有一家人沒來,說是沒找到人,家裏是空的。”
傅羽舒心中咯噔一聲:“哪家?”
“就那個王家的,小六。”
另一邊,沈觀剛剛挂下電話。
義村裏的雨下得太大,遠在大學的領導都得知了這個消息,連夜打電話過來詢問沈觀的狀況。
畢竟他作為帶班老師,還帶着十幾個金貴的學生,不能有任何閃失。他回頭看了眼那些幫着村民搬運物資、熱情高漲的學生,無語凝噎。
等他終于想起來找傅羽舒的影子,卻發現人不見了。
“啊,你說傅先生啊。”旁邊有個口音濃重的中年女人開口道,“他聽說小六沒來,就跟着救援隊返回村子裏去嘞!”
傅羽舒穿着雨衣凍得直打哆嗦。
身上的風衣太厚,出來時他拿腰帶系在腰間打了個死結,現在走幾步就勒得慌。但比起這個,他隔着茫茫夜色越雨幕,看向未知的黑暗處時,心中的焦躁只增不減。
小六是個機靈的孩子,如果在大雨前就有撤離的通知,他不會不知道帶着奶奶跟上,除非是出了什麽事。
其實傅羽舒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對小六這麽關切。
或許是……他在小六身上,曾看到了關于自己的影子。那個掙紮在時間的洪流裏,拼命地想要抓住什麽,但次次抓空次次徒勞的影子。
“你要找的人在哪?”開着皮筏艇的救援人員問,“我們那邊還有幾批人忙着轉移,你一個人能行嗎?”
“沒事兒。”傅羽舒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露出一個笑來,“您先過去吧,我帶着手機呢,找到人給您打電話。”
“啊,行。”
傅羽舒作為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在救援人員眼裏,确實不值得太過擔心。但他臨走時還是囑咐了幾句:“半個小時之內沒找到人就回來,我在這裏等你。”
“知道了,謝謝您。”
那些營救的人員,包括村裏的負責人,都認為小六一家要麽離開了,要麽就是在大雨落下之前就不在村裏。不然怎麽這麽浩大的聲勢,卻不見人呢?
但傅羽舒對此持保留意見,他不自己找一遍,他心不安。
但義村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雖然就這麽幾公裏的路段,但找兩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順着記憶裏小六家的方向,傅羽舒走下皮筏艇,穿着借來的雨靴往黑暗裏走去。
手電筒的光照射而出,筆直地将黑暗燙出一長條的?。
傅羽舒沒走多久,就到了小六的家——果然一片漆黑,燈火未點。他繞着牆壁轉了幾圈,也沒發現任何蹤跡。
他停下來,緩了口氣。
小六的奶奶自己一個人不可能亂走,如果小六晚上睡醒,發現雨下得如此可怕,會怎麽辦?
他是個孤僻的孩子,遇到問題第一想法是自己解決,第二想法是找傅羽舒……向大衆求救,那是他永遠也不可能主動想起的辦法。
他會去哪呢?
傅羽舒擡起頭,看向天空漸漸變小的雨幕,冰涼的雨水低落在額頭,又順着鬓角滑落至下颚角,最後鑽進雨衣裏。
他想到了一個地方。
那是一座廢棄的水庫。水庫離小六家的後院很近,穿過一條樹林就可以到。當年建水庫的人在山坡的最高處修建了一座大煙囪,煙囪下有落腳之地。
也是小六的秘密基地。
手電筒裏的電好巧不巧快熄了,傅羽舒趕在電量耗盡之前,總算是走到了那座煙囪附近。擡頭一看,一盞昏黃的燈正點着,在漫天的雨幕裏,那燈是唯一的暖。
小六的奶奶站在雨幕下,她看不見,便不知道自己身處在何種危險的境地裏——再向後一步,就是陡峭的山坡斷崖。
而小六卻站在燈下,無動于衷,也未曾往煙囪外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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