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
細小的雨絲紛飛,飄落在頭頂,像結了一層霜。煙囪下燈泡的暖光一照,便更像點點佛光。
小六的奶奶什麽也看不見,她不知道身後是兩米多高的山坡,也不知道對岸是洶湧的河水;雨聲漸小,人聲便能傳去很遠。
“小六——”
她張着嘴喊道,有雨滴沾染到蒼白的鬓角。
她不知道,就在半米開外,小六正冷着眼盯着她看。
她的臉上蔓延出恐慌來——不是對未知的恐慌,而是一種……失去了什麽的恐慌。她拄着拐杖,先是敲敲打打地在地面上減出一些泥水來,在依舊沒有聽到回應後,她試圖繼續往前走。地面被雨水浸濕,變成滑溜溜的陡坡。
在即将踩上去的下一秒,一雙手穩穩地抓住了她的雙肩。随後,将她帶離那片危險的地方。
煙囪下的燈重新籠罩在頭頂。
像是有所感應,小六奶奶微微擡頭,半疑惑半試探道:“小羽?”
“是我,阿姨。”傅羽舒将她扶着坐下,順手擦去她額角的雨珠,“您怎麽到這兒來了?”
“半夜的時候雨下大了,那聲音轟轟的跟爆炸似的,小六把我叫醒,說房子要被沖垮了,要趕緊往高處走……”許是剛見着第三個人,被驚吓到的小六奶奶說出一長串的句子,而後才驀然一醒,“小六呢?我剛剛喊了好久的沒人答應,小六去……”
“這兒呢。”小六從黑暗的一處走出來。
他衣衫單薄,眼裏有恐懼,也有後怕,像只被雨淋濕的小猴子。腳步遲疑,仿佛不敢靠近他這個唯一的親人似的,在原地躊躇着。反倒是作為盲人的小六奶奶,聽見聲音後,循着聲音一把将小六抓住。
“沒事吧小六?”
小六的眼眶瞬間紅了。
在三人打算趁着雨小的時候離開這裏,去和大部隊彙合,天上的破洞便好似忽然間又長大了幾分,噼裏啪啦地将雨水砸落下來。
耳邊充斥着嘩嘩的雨聲,天地都連成一片。
祖孫倆坐在角落裏,絮絮叨叨地說着體恤話。其實只是小六奶奶單方面在說,小六低着頭,有心事般沉默以對。
傅羽舒看在眼裏,等到小六奶奶将心中的擔憂全部傾訴出來後,才走到兩人面前。
“小六。”
小六擡起頭。
“過來,咱們倆聊聊。”他輕聲說道。
如果有熟悉他的人在,就能看出,現在的傅羽舒,心情并不怎麽明朗。
小六乖乖的跟着他走了過去。
煙囪的最下方有一圈環形的凸起,像某個商場裏設計的環形卡座。傅羽舒坐在離小六奶奶最遠的一個方向,小六看了他一眼,跟着坐了下來。
“你剛剛在幹什麽?”傅羽舒開門見山地問道。
“什麽?”小六吶吶道。
“我其實不想自己說出來。我把你叫到一邊,就是想看看你的态度。”傅羽舒涼涼出聲,“小六,你剛才為什麽那麽做?”
小六沉默着。這孩子并非是個沉默的人,而且說起來,傅羽舒剛認識他那會兒,還挺戲劇性的。
那時他跟着志願者重新回到義村,隔着十幾年的物是人非,還沒來得及感嘆幾句,就發現自己錢包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摸走了。後來團隊裏的負責人說,可能是一個叫做小六的孩子。那小孩是慣犯,每次有人下鄉,都會暗戳戳地跟在人身後,瞅準機會就偷雞摸狗。
錢、志願者小姑娘帶的補充體力的巧克力、保暖手套……有時候就連拿去給特貧戶慰問的雞蛋,也能偷偷摸走幾個。
當初傅羽舒覺得有趣,就借此機會去看了小六一眼。
他正蹲在自家奶奶的腳邊,從火盆裏扒拉出一個烤紅薯。上面的皮被碳灰覆蓋,灰撲撲的,小六一邊被燙得哈氣,一邊剝開皮,把紅薯肉往奶奶嘴邊送。
傅羽舒就覺得,也許這孩子并不算壞。
所以在十幾分鐘前,他絕對不會放任……或者誘導與他相依為命的奶奶去死。
可傅羽舒的确看到了。
那場雨那麽大,小六與奶奶之間的距離不過一米,但他就那麽冷眼看着自家奶奶擔憂地四處呼喊,艱難地拄着拐杖,看着她前方就是數米高的、足夠把老人摔死的山坡。
“沒有為什麽。”小六喏喏開口。
傅羽舒深吸一口,垂眸看向身邊的小男孩:“我對你很失望,小六。”
說罷,他也不去看小六的表情,徑直站起來往外走去。
這方小小的避雨的天地,是唯一稱得上安寧的地方。奶奶累了,在另一頭閉目養神,傅羽舒卻要走出檐下,走到鋪天蓋地的風雨中,也不願意和小六待在一塊。
四下無人聲,也無人間的煙火氣,呼嘯的冷風與凜冽的狂雨,是天地間唯一的聲音。
“我也不想的啊!”小六喉間驀然炸開一聲雷。
可這“雷聲”經由層層的雨霧遮掩,傳出去時,便像山間的回聲,缥缈無形了。
并沒有驚動那群莊重的群山。
傅羽舒回過頭,看見小六哭得極其傷心的臉。
“我能怎麽辦啊?!”小六嗚嗚地哭着,“奶奶得了肝癌,家裏又沒有錢,村子裏的資助根本就用不了多久!奶奶不治病,還不準我拿你的錢,我能怎麽辦啊!”
小六好似找到了一個傾瀉口,近日來所有的絕望情緒瞬間決堤。
“我怎麽才十二歲呢?我要是早早長大該多好?我怎麽什麽都做不了!奶奶的病根本沒辦法再拖了,可她根本不打算治!只拿着從村醫那裏開的糖丸天天在我眼前晃——‘小六啊你看奶奶在治病呢,等我把藥全吃了,病就會好了。’”小六抹了一把眼淚,卻有更多的眼淚和鼻涕一齊流下來,“她還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啊!”
傅羽舒的眼神溫柔下來:“所以你才想……”
“我不想的。”小六拼命地搖着頭,“我不想的,叔叔,對不起……我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可我有時候會想。”小六擡起頭,頗為天真地望着傅羽舒,“會不會……死了更好呢?”
傅羽舒似乎想到了什麽,唇角彎了彎,雖然眼底并無笑意。
看在小六眼裏,似乎就成了嘲笑了,但小六似乎并不在意。情緒發洩過後,小六冷靜下來,唯有眼眶依舊紅紅的。
“很好笑是吧?”小六說,“我曾經的狗屁老師也覺得好笑。我還在上學的時候,在作文裏寫過這個事,但他當着全班的面把我的作文單拎出來念,還說我小小年紀不學好,學人家多愁善感無病呻吟。小孩子懂什麽生啊死的,就是受的挫折少了,腦子裏又太空,才總是想那些有的沒的。”
“他懂個屁!”小六惡狠狠地啐了一口。
啐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傅羽舒已經很久沒開口說話了。在小六心裏,傅羽舒卻是有點像父親的角色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傅羽舒,發現這位好心叔叔眼中并無厭惡,才緩緩松了口氣。
緊接着,他聽見他的叔叔開口道:“小六。”
“嗯……”
“我其實也有個奶奶。”
“嗯……嗯?”小六一愣,“你也有奶奶?”
傅羽舒被逗笑了:“誰會沒有奶奶啊?”
笑完,他微微嘆了口氣:“可她不記得我了。”
他們在淅瀝的雨聲裏,重新坐回煙囪下。背後的老人似乎已經睡着了,安靜地垂着頭。
傅羽舒将目光放遠,突然又想點上一支煙。但有小六在,他放棄了,于是摩擦着手指給他講了一個漫長的故事。
“我有段時間也挺窮的。那時好像也才十七八歲吧,高中畢業之後就沒上學了,跟奶奶兩個人一起在大城市定居下來。”
當年沈郁青沒死多久,傅羽舒就主動和曲凝霜說,要帶着柏英一起去杭州。
可家族遺傳的精神病,是埋在基因中的一顆定時炸彈。他在大城市裏還沒來得及見證四季變幻,燈火繁華,柏英就發病了。
活了幾十年的柏英,在兒子死去後,戲劇性地走向這個原本屬于她的命運節點。
病人發起瘋來,可不管你是家財萬貫還是寄人籬下。曲凝霜建立新家庭後,很快就懷孕了,為了安靜養胎,高叔叔便在外買了間小房子,供傅羽舒和柏英兩個人住。期間換了無數個護工,都忍受不了柏英的胡亂發瘋,紛紛辭職。
沒辦法,傅羽舒只好一邊學習,一邊接下照顧柏英的重任。
有一回,傅羽舒在街邊買了一袋水果,想要去看看曲凝霜。他手上還有曲凝霜給的鑰匙,于是沒打招呼,就直接開門進去。
然而就是在那個傍晚,他聽見他一向恩愛的繼父和生母,爆發了一場争吵。
其中提到最多的詞就是:小羽。
他在玄關站了很久,久到争吵聲散去,沉默蔓延。久到屋外的黃昏墜入地平線,月亮探出蒼白的臉。
于是他帶着柏英走了,帶着一張生活費僅剩不多的銀行卡——當然,後來他賺錢之後,将利息一并存進去,偷偷插到門縫裏的事暫且不提。
“最開始挺難的。”傅羽舒笑着說,“奶奶什麽都不懂,小孩子似的。有一回她想喝豆腐腦,恰巧碰到剛交完房租的時候,我翻遍所有口袋都找不到能喝一碗豆腐腦的錢。”
小六“啊”了一聲:“那,那怎麽辦呢?”
“我就去廚房倒了杯熱水,往裏面摻了點白糖,倒給她喝了。”
“你奶奶就喝了嗎?”
“喝啊。”傅羽舒像是回想起什麽好笑的事,眼中盡是懶洋洋的笑,“她特別開心,還沖着我笑呢。”
後來呢?
小六原本想問。
但他身上獨屬于小孩子的敏感讓他住了嘴,只繼續聽着傅羽舒說。
“你說想過死,誰在負面情緒泛濫的時候沒想過呢?何況,小孩子的心思都是最真的,難受是真的,絕望也是真的,很多傲慢的大人卻總喜歡忽略這些。”
“我也想過啊。”傅羽舒輕聲說。
小時候,在他的思維和處事方式還沒完全定型的時候,他曾問過柏英一個問題。
人死後會去哪?
柏英告訴他,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照亮依舊生活在人間的,家人的回家路。
在那些泛濫的情緒彌漫起來的深夜裏,傅羽舒靠的是某日午後,不小心聽到的一段對話支撐到現在的。
那時,柏英已經被傅羽舒送進療養院。周末下班後,他會挑一個好的日子,推着柏英出去曬太陽。
療養院的環境很好,後花園的綠化做得也屬一流。一些大病初愈的人喜歡坐在花園的長廊上曬太陽。
“這陽光真好啊。”傅羽舒聽見有人說。
“是啊,死了可就曬不到這麽好的太陽了。”
而在多年後的這個雨夜,傅羽舒把聽來的這句話講給小六聽。
“活着多好啊,你還可以伸手碰一碰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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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