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別浪費大好春光

雨越下越大,眼見沒有停的趨勢,傅羽舒估摸着救援隊到來的時間,走到一邊去打電話。

雨霧染着黑色的夜,像一個吞噬生命的深淵之口。風吹來,裹着刀子似的往傅羽舒臉上紮,他點開手機屏幕,餘光一掃,瞥見煙囪的另一個檐下站着一個人。

“……沈觀?”

傅羽舒愣了兩秒,快速走去——真是沈觀。他打着一把傘,但仿佛有些無濟于事。雨太大了,勢必要把傘砸出個?似的,從傘檐上滑落下來,滴在沈觀的衣服上、手背上,臉上。

這讓一向精致從容的沈觀,顯得有些狼狽。

“你怎麽在這?”

沈觀把傘收起來,從黑暗裏走到燈光下。

“找你。”他輕描淡寫道。

他擡起眼,極深地看了傅羽舒一眼,說:“走吧。”

時間正好等到救援隊返回。只是這一輛小小的搜救艇差不多坐滿了人,裝下小六和奶奶兩個老弱已是極限,要是再加上沈觀和傅羽舒兩個成年人,怕是要直接翻在路上。

沒辦法,在救援隊隊長歉意的眼神裏,兩人重新返回那處的煙囪。

村子裏處處都是漫到膝蓋的積水,而且夜深時蹚水極不安全,傅羽舒不知道沈觀是怎麽過來的。他看着腿腳濕漉漉,還沾着泥水的沈觀,将人按到坐處,蹲下身幫他把褲腳卷起來。

“衣服濕着貼在身上容易生病。”傅羽舒說,“特別是腿上的,時間久了還容易得風濕。”

他動作熟練,三兩下就将褲腳挽起來,随後将一件軍大衣給沈觀披上。

沈觀一言不發,只盯着他看。

因為發燒,傅羽舒的臉上泛着不正常的紅,嘴唇卻是蒼白的——冷的。救援隊的志願者走之前,給他倆留下一件軍大衣,現在在沈觀的腿上。

做完一切,他長籲一口氣,艱難地靠着煙囪的外壁坐了下來。

一時無話。

成年人之間的默契,有時候高的吓人。

傅羽舒垂着頭,渾渾噩噩地想,他還沒有準備好讓沈觀知道那些事。

沈觀來了多久?他聽到自己剛才對小六說的那些話了嗎?聽到了多少?他會怎麽想?

在逐漸朦胧的意識裏,傅羽舒頗有些好笑地想,即便時隔多年,他早已長成能獨當一面的大人。在觸碰到沈觀這兩個字時,還是像那個會抱着人嚎啕大哭的傅小雀。

風和雨是奪走體溫的兩大兇器,傅羽舒原本就發着燒,剛才單憑一口氣吊着,陡然松懈下來,只覺得渾身沒勁。他抱着雙臂縮成一團,腦子裏最後的意識支撐着他的幾分清明。

驀地,有什麽熱源從身後傳來。

傅羽舒懵懂地回過神,發現沈觀不知何時已走過來,跨坐在他的身後,從後往前将他整個人包裹在大衣裏。

風聲和惱人的雨聲都被隔絕在外,五感以內是一方安寧。

但沈觀猶覺不夠。

他像是賭着一口氣,想知道傅羽舒會作何反應,不止緊緊貼着傅羽舒的後背,還要将下巴擱在他的後頸處,讓帶着熱度的鼻息噴灑在那裏。

傅羽舒沒有反抗。

他只是條件反射地瑟縮了一下,乖順地像只兔子,一動不動地窩在他的溫柔鄉裏。

沈觀彎了彎嘴角。

笑過後,神色便淡了下來。他垂下眼,看着傅羽舒近在遲尺的眉眼,輕聲開口:“這就是你想跟我說的?”

傅羽舒驀然睜開眼。

沈觀說:“小六說,你有一個忙想讓他幫,就是這個忙嗎?”

這一回,他眼中的驚詫及時地顯露出來,原本就黑如曜石的兩只眼睛略微睜大,倒映出沈觀的樣貌。

清風襲來,路過兩人的耳邊,像寂靜的濤聲,仿佛依稀可見傅羽舒少年時的模樣。

“你為什麽會算得這麽準?”沈觀說,“如果沒有這場雨,你會用什麽辦法告訴我當年的事?是借用小六的家庭随口提起,還是像今天晚上一樣,在一個意外的環境裏,意外地讓我聽到?”

傅羽舒:“……”

他張了張嘴,笑了一聲:“你拿什麽從小六嘴裏撬出的話?”

“還用撬?”沈觀也笑道,“你知道的,拿點好處他就自己開口了。”

當年懂得将“不要在明面上和人發生沖突”作為自己生存法則的傅羽舒,長大後竟然是這種彎彎繞繞的性子——沈觀不是沒有預料。

但沒辦法,人總是要做點什麽,才會讓自己有安全感,這是傅羽舒為自己塑殼的方式。

于是沈觀将傅羽舒抱得更緊,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他要講當年的事了。

傅羽舒緊張起來。

“緊張也沒用。”沈觀垂下眼,将傅羽舒掙動的手塞回軍大衣裏,“你選擇用這樣的方式讓我知道你的事,就應該要付出點代價。”

其實,也就只是沈郁青的後事罷了。

當年傅羽舒走得急,三天的喪事,曲凝霜連夜趕來吊唁,連夜就将傅羽舒帶去了杭州。所有的事宜全部都是由當年年僅十七歲的沈觀操辦的。

老人意外逝世,還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沈觀決定一切從簡。

但這麽大的火,鎮上派出所的民警們總歸是要來一趟。巧的是,來的警官恰好是當初傅羽舒打人時,趕到學校的那位。

這位警官還記得沈觀,而且對他印象不錯,調查的時候就更加認真了些。

“火是從屋子裏先點燃的。”沈觀輕聲說着,像是在娓娓道來一個別人的故事,“警官說是一支蠟燭,起火點在硯臺下方,靠近紙張堆放的位置。由于屋子大部分是木質的,火燃燒的速度很快,從起火到被人發現,也不過十五分鐘,那時那間屋子已經被燒得一幹二淨了。”

傅羽舒掙動了一下,右手不自覺地掐住左手的手腕,連呼吸都有些急促。

沈觀發現了,伸出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

随後與他十指交握。

他摩擦着傅羽舒的虎口,直到那處微微發燙:“他們模拟了一下事故發生時的情況,得出幾種結論,最後一一推翻。”

“……是,怎麽回事?”傅羽舒的聲音有些幹澀,忍不住問出聲。

“蠟燭原本是插在燭臺上,最後起火點卻是在下面,證明蠟燭不是在原地倒的。警官說,具體的情況不太清楚,但極有可能是爺爺在抽紙張的時候,不小心将蠟燭碰倒,最終倒在了易燃物質上。”

傅羽舒:“……是我把蠟燭送過去的,是……”

“爺爺被發現的時候,渾身上下已經燒得什麽都不剩了。”沈觀打斷他,繼續冷靜地說道,“我們是在牆邊找到的他。輪椅燒成一個骨架,在離他手邊不到半米的位置。而他靠坐在牆上,以一個安穩的坐姿,靜靜地迎接死亡。”

傅羽舒愣住:“……什麽意思?”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到此時,沈觀身上仿佛才滋生出那一丁點的人氣。他緩慢的、長久地嘆了口氣,閉上眼道:“他原本是可以逃出去的。”

是的。

警官在調查之後發現,燒得最嚴重的那間屋子,就是沈郁青生前寫字的那間。

但那間屋子距離大門并不遠,當初傅羽舒也是從大門進來,就可以直接進入到那裏。只要沈郁青想出去,他就算爬,也能在大火徹底上來之前,爬出火場。

然而……

可能是在爬行的途中,他陡然想起了什麽事,突然放棄了生的希望。

傅羽舒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他爬到半路,可能手被火舌燎了個傷口,又或者衣服被點燃了一個火星,他清醒過來,沒有繼續往外爬,而是選擇了一個牆邊,靜靜地坐下來。”

誰也不知道沈郁青在最後的時光中想了什麽。

但那面被燒得漆黑的牆是他曾活着的證明。

或許在遭受生病、摔傷等接連的打擊後,老人不想再體驗人世生活的種種苦痛,選擇在這樣一個“恰到好處”的時候離開;或許是爬到一半,體力透支,又吸入過多的二氧化碳,四肢都不能再使上半分的力氣;亦或許,他在那清醒過來的那半秒鐘的時間裏,想到了沈觀的未來——剛剛為自己的身體放棄過一個考試的沈觀,一個擁有無限可能,未來前途大好的沈觀……

不該有他這樣的人拖累。

總之,真正的答案,就這麽埋藏在十七年前的那場大火之中了。

這場大火跨越時間和空間,将他們所有人的少年時代一應俱焚,從過去燒到現在。在而今這場漫天的大雨裏,燒盡所有人類可以說出口語言。

***

十幾分鐘後,救援隊的志願者重新返回,将二人接到救生艇上。

傅羽舒已經睡着了,救援隊隊長想将人叫醒,被沈觀一個眼神制止。他背着傅羽舒坐上救生艇,一路疾馳,往人間的地方走去。

村裏這邊的幾百個人都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折騰了大半夜的人們,終于可以找個安心的地方睡去。在極度疲憊的時刻,即便是這種冰冷的地板,只要周身有口人氣在,就能合衣睡去。

沈觀找了個角落,靠在牆上,用自己的膝蓋當傅羽舒的枕頭,順手把軍大衣蓋在傅羽舒的身上。

剛才他找負責人要了點感冒靈,傅羽舒喝下之後就睡死過去了。天花板上的白日燈有些刺眼,沈觀看見傅羽舒睡得并不安穩,只好抱着他轉了個向,将外套脫了頂在頭頂。

擋住刺眼的光,也擋住了幾米開外,那些正在叽叽喳喳的、以為沈觀聽不見的學生們的視線。

嗡鳴的聲音從四周傳來,有人在給外地的家人打電話報平安,有人在和親人聊着天。這方小小的天地十分安全,沒有一人焦慮不安。

直到那些學生們的話一字不落地傳到沈觀的耳中。

“老沈抱着的那個帥哥是誰啊?”

“不是那個唱戲的先生嗎?”

“我靠,你是沒看見老沈的眼神,啧啧啧,就跟看老婆似的。”

“王瑜潔你不要瞎說!這種事怎麽能說這麽大聲!被學校知道老沈會有麻煩的!”

“只是認識的吧……說不定是弟弟呢?”

興許是那些嘈雜的聲音太過擾人,傅羽舒睡了沒多久,就迷迷瞪瞪地睜開了眼。

今夜睡眠不足,再加上生着病,醒來的第一秒鐘,傅羽舒整個人都是蒙的,所以他沒看見沈觀眼底劃過的一絲狡黠。

“傅羽舒。”他喊道。

“唔?”

“我的學生說你是我的弟弟,我怎麽不記得我有這麽大的一個弟弟?”沈觀湊近了些,看進傅羽舒的瞳孔裏,眼中噙着點微微的笑意。

傅羽舒莫名其妙了一瞬,試探開口:“哥?”

沈觀呼吸一頓。

他的目光逐漸漂移,從那雙眼漸漸移到傅羽舒蒼白的嘴唇上。沈觀頭頂蓋着一件外套,将外界大半的光線都遮擋住,唯留一條縫隙,為了看清傅羽舒的眉眼。

“傅小雀。”

傅羽舒稍微清醒了點:“什麽事?”

“我想親你。”

傅羽舒:“?”

可沒等他有所動作,沈觀便以一個不容拒絕的姿态傾壓過來。至此,最後一點光線,也在傅羽舒的視線裏徹底消失了。

外界所有的聲音都歸為寂靜,只有沈觀,只有眼前。只有兩人如鼓聲震天的心跳聲,還有嘴唇上的甘甜。

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去相愛吧,去接吻吧,別浪費大好春光。

“不想讓他們誤會你是我的弟弟。”間隙中,沈觀喘息着微微撤開半寸,看進傅羽舒的眼底,“傅小雀,我終于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純真而無窮無盡。

作者有話說:

你是我的不幸,和我的大幸,純真而無窮無盡。博爾赫斯《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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