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夢裏是你
大雨在兩天後才停。
義村這片土地,在這近百年的時間裏,要麽長時間地幹旱,許多莊家都缺水到需要水泵輔助;要麽就像這次一樣,大暴雨來得無聲無息。好在這麽些年,村民們也都習慣了,應對措施也都積極有序,雨停後,不久就回歸了正常生活。
但文化節自然是辦不成了。
白白來一趟,村長很是過意不去,臨走時非要一人塞一大袋雞蛋給他們帶回去。小梁師兄倒也懶得推辭,安心接下。
之于傅羽舒來說,文化節辦不成,但戲還是要唱完的。
在某個人跡罕至的午後,他沒有去布置好後又被雨沖垮的舞臺,而是去到了當年的沈宅。屋子四處陳舊,他并不打算推門進去,只是在門口站立許久,隔着一道雕花的木門,最後給沈郁青唱了一場《玉堂春》。
回到安如市後,傅羽舒徑直去了趟療養院。他到時,柏英正坐在落地窗前一動不動,似乎外面任何事都打擾不了她。
有些疾病是不可逆的。而體現在柏英身上的,就是日複一日的遺忘。
最初,傅羽舒還會教她念念自己的名字,亦或者和她講一些小時候的事,但收效甚微。醫生說,這是腦部功能退化的體現,就算不是她自身攜帶的病症,大多數老人老了,也會變成這樣。
于是傅羽舒便不再做這些事了。
只是偶爾在有空的時候,他會将柏英推到後花園裏,與那些尚有活力的人群待在一起。柏英不喜歡說話,傅羽舒便不說,只是坐在身邊輕聲哼着一些不成調的歌。
久而久之,柏英一聽見這個歌就會笑。
劇團裏的工作也是一如往常。
他現在已經不再頻繁地上臺,倒不是不喜歡,而是有些力不從心。嗓子即便保護得很好,也有疲憊的時候,而且這些年他攢了點錢,打算去做點別的事。
還有小六。給這孩子再多的安慰,也不如直接給實質性的幫助。傅羽舒從積蓄裏提了點錢出來,給村長彙了過去,交代說不要說是他給的,只說是村子裏為小六家申請了些補助。
電話打過去的時候,村長卻說:“你們怎麽都來給小六家送錢?”
“嗯?”傅羽舒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沒事,我的您也收下,小六奶奶治病需要錢。”
除了這些插曲,傅羽舒的生活與往常并無多大區別。
只有一個沈觀。
聽說沈觀的工作室在安如市的近郊,但這些年一直交給合夥人在打理,他自己則常年在省外奔波,偶爾還出個國。
傅羽舒從療養院出來的時候,正巧接到沈觀的電話。
“來我家吃飯還是去外面吃?”
傅羽舒腳步一頓,笑了下:“怎麽這麽心急?”
“……”對面的人顯然沒料到傅羽舒這麽直接,被噎得一頓,複而無奈道,“是吃飯不是吃你。”
傅羽舒:“都一樣。”
“臭小子趕緊過來,啰啰嗦嗦的!”
“嘟”一聲,沈觀氣勢洶洶地把電話挂了,單方面為傅羽舒做了決定。
沈觀的家在市中心,從療養院開車過去,半個小時就到了。只是正逢下班高峰,傅羽舒被堵在了一個天橋下面。無論是前面還是後面,司機們都瘋狂地按着喇叭,恨不得自己的車長上翅膀能直接飛過去。
只有傅羽舒靜靜地等着。
窗外的霓虹燈像電影裏的光暈,暖調的配色給傅羽舒的側臉鍍上一層金。他從車座裏拿出一盒煙,條件反射般地夾起來。剛要點上,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又重新将煙塞進去。車窗大開,手邊就是垃圾桶,一盒剛開的新煙,就這麽被丢棄。
他的臉上全是沉靜的色彩,似在思考一個難題。
久而久之,便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去。人在神游天外的時候,是顧不得外界的動靜的,所以直到身後的喇叭按得震天響,那脾氣暴躁的司機差點下來打人,傅羽舒的思緒才重新回籠。
車輛啓動,像是沒有剛才那個插曲。
傅羽舒到達時,浴室正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沈觀将鑰匙給了他一份。屋子裏的布置和沈觀這個人一樣,處處透露着桀骜的風格。客廳不放沙發和電視,甚至不放茶幾,只在正中間放了一個圍爐,裏面的火焰燒得正旺。
他在客廳站了會,聽見沈觀的聲音從浴室傳來:“你先坐會,外賣一會就到了。”
傅羽舒:“……”
說好的吃飯,竟然點外賣。
他把這個日式的圍爐設計得這麽好看,只是為了吃外賣?
傅羽舒嘆了口氣,打算自力更生,不指望沈觀。
小時候沈觀的廚藝還不錯,因為要照顧沈郁青,總不能把一家子餓着。沒想到自己獨居之後反而不自己動手了——這是傅羽舒在去到廚房,空手而出的時候,發出的感嘆。
冰箱裏什麽也沒有,比傅羽舒的臉都幹淨——甚至連電都沒插。
他想了想,決定還是陪着沈觀一起等外賣。
這座房子的面積不大,而且是上下兩層的loft風格。傅羽舒在圍爐邊坐下,邊打量布置,邊捧了一壺茶喝起來。
雖然整個房子有些空,但看得出來主人很愛惜,每一處的設計都別出心裁。傅羽舒坐的這個圍爐後面,其實并不是空無一物,牆面上很明顯能看出鑲嵌着一個儲物空間。
還上了鎖。
那偌大的,突兀的大頭鎖引起了傅羽舒的好奇。
他走過去仔細一看,雙開的櫃門緊閉,原本應該只是用于給客人儲物的一個櫃子,鎖是另外配的。緊閉的櫃門邊緣,突兀地夾着一張紙。
輕輕一碰就掉出來了。
A4大小,不過厚度不一樣,拿在手裏還有些分量。
傅羽舒原本想給人反扣回去的,但恰時沈觀洗好澡出來,一眼看見他:“在看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傅羽舒有點心虛,手一抖,紙張就翩然滑落。
正面朝上,裏面的內容赤裸裸地暴露在兩人的面前。
是傅羽舒的畫像。
很簡單,只是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幾筆,連顏色都沒上。但五官和神态,都能讓傅羽舒一眼看出,那就是自己。
只是……年齡對不上。
畫上的傅羽舒明顯比現在的他要年輕很多,可那又不是少年時代的他,硬要說的話,應該是二十出頭。
傅羽舒記得,那幾年他剛進劇團沒多久,靠着自己那半吊子水平在劇團裏混得并不好,時常有一些排他的師兄師姐不願意帶他一起活動。但他自己覺得沒所謂,人類雖然是群居動物,但群居也要講适宜這一說,為了生存,他就選擇性忽視掉那些令人不太愉快的回憶。
沈觀為什麽會有他二十幾歲時的畫像?
沈觀走過來,身上全是沐浴露的味道。
他淡定地彎腰将紙張撿起來,一邊遞到傅羽舒的手裏,一邊說:“還有別的,看不看?”
別的,是指另外的十幾張。傅羽舒數了數,一共是十七張。全部被沈觀鎖在他剛才看到的那個儲物櫃裏。每一張都是傅羽舒的樣子,但每一張的姿态都不一樣。
一張一張,從十四歲,到三十二歲,擺放在一起,就像将這段抽象的成長經歷,盡數擺在面前來一般,清晰可見。
每一張都有一些小字。
“二零零八年,天氣晴。半夜被夢驚醒,夢裏是你。”
“二零一二年,傳說中的世界末日,畫不出設計稿,畫畫你。”
“二零一九年,我在小梁師兄的劇團看到了你……”
最後那句的小字寫在了畫紙的背面,在翻動的時候被傅羽舒捕捉到了。他怔怔地看着上面那簡短的一句話,半晌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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