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奶奶柏英
如傅羽舒自己所說,第二日他就跟小梁師兄遞交了離職申請。前段時間劇團裏的各項事務已經交接完畢,當年他一無所有得到的相助,也在這麽多年的時光裏盡數償完。他走的時候是悄悄走的,只有小梁師兄一個人送。
小梁師兄指尖夾着煙,眼中有欣慰:“想通了?”
“想通了。”傅羽舒眉眼一彎,“還得謝謝師父收留我這麽多年,不至于讓我帶着奶奶露宿街頭。”
“說什麽呢你。”小梁師兄大手一揮,“你又不是在我這吃白飯,咱們十幾年的交情,現在說這些幹什麽?”
傅羽舒笑笑不語。
他想起不久前在義村閑聊時的場景了。當初村長問他:“你為什麽會想要唱戲的,現在的年輕人不都是在外賺大錢嗎?這種工作,既不像明星一樣獲得什麽名氣,也賺不了多少錢。”
村長心直口快,想到什麽說什麽,也并無惡意。傅羽舒記得當初他回答的是:“喜歡。”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喜歡是一方面,想把記憶裏那片模糊的影子篆刻地深刻一些,也是一方面。
他和沈觀分別多久,沈郁青就已經死去多少年了。
身邊的一切事物都在變,剛沒過腳踝的草,如今已至參天;壯年的能夠扛起石磨的青年,如今的鬓角也已爬滿霜雪;就連穩固的老房子,都在一年又一年雨水的沖刷下被侵蝕,被磨損。
時間讓人向前,總得有人記得。
“以後想去幹什麽?”小梁師兄問。
傅羽舒搖搖頭:“沒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兩人一前一後,從屋內走到太陽底下。冬日的陽光最惹人喜愛,把一切帶着冷色的東西都照耀地溫暖起來。走出門時,小梁師兄手中的煙已經燃盡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煙頭按滅在石板扶手上,說:“那行,我就不送你了。”
傅羽舒禮貌告別,背着小梁師兄悵然的眼神,步伐穩健地往外走去。
許久之後,又似乎只是過了一瞬,他聽見小梁師兄揚起聲音道:“小羽。”他頓了頓,語氣裏有不确定,但更多的是寬慰:“和他好好過。”
傅羽舒下到停車場,剛在駕駛位坐下,存在于小梁師兄口吻裏的“他”恰到好處地發了消息過來。是一張風景建築圖,拉大一看,建築上龍飛鳳舞地寫着幾個大字:“設計與藝術學院”。
沈觀:辦完事了嗎,過來找我,地址發你了。
傅羽舒微微笑了下,慢吞吞地打字:不行,我還有事。
沈觀:什麽事啊大忙人。
傅羽舒:我得去趟療養院,那邊的護理療程進行得差不多了,奶奶急着見我。
那邊許久沒有回話。
柏英患上精神病一事,是傅羽舒昨晚在喝醉的時候告訴沈觀的。如果是平時尚且有理智的時候,傅羽舒其實并不會主動提起這件事。
因為跟在“柏英患精神病”這幾個字後面,還有一個,誰也忘了,誰也不會主動提起的事——傅家的遺傳性精神病。
柏英患的,并不是老年人專屬的阿爾茲海默症。在義村閑下來的時候,柏英會和街坊鄰居打麻将、打橋牌,偶爾還會跟着沈郁青吊幾聲嗓子。除此之外,柏英的愛好也很廣泛,織毛衣、織鞋、研究各式各樣的菜品……這樣一個人,并不會輕易被阿爾茲海默症找上門。
而後,傅書江死了。
他死後,從外表看來,柏英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可到底還是有一些東西不一樣了。
有時候,人的心思并不能為外人道,只能自己慢慢消化,病竈的種子便在其中默默地生根發芽在。最後再悄無聲息地沖破土壤。
最開始柏英還是認得人的,她只是會偶爾覺得有人在她耳邊說話,晚上會難以入眠。當年她與傅羽舒住在曲凝霜那裏,說難聽點叫寄人籬下,這點小毛病便忍了。
再後來,發展到嚴重的程度,柏英會在熟睡之際無意識地自己起床,如同夢游一般,出現在曲凝霜的卧室,嘴裏還喊着傅書江的名字。
曲凝霜被吓了一場,肚子裏的孩子差點出問題,他們祖孫倆才搬到小區裏另一間房去。
直到——柏英誰也不認識了。
“叮!”
傅羽舒的手機響了。
沈觀:剛才被學生叫去了。
沈觀:去看柏英奶奶?現在就去嗎?不急的話等我中午下課,和你一起去。
傅羽舒垂下眉眼,手指在輸入法上停頓了幾秒。
片刻後,他重新收整神情,平靜地向內心沒有過任何掙紮一樣。
傅羽舒:你下午不是還有課嗎?療養院在三環,你确定趕得上?
沈觀:……
沈觀:你說得對。
傅羽舒彎了下唇角,似乎透過屏幕看到了沈觀挑眉輕笑的樣子。
沈觀:那可怎麽辦,在一起後不見家長,我怎麽覺得我沒名沒分的?
傅羽舒:奶奶都叫上了還不夠?要是還不夠,不如你跟我姓傅怎麽樣?
回複完這句話,傅羽舒将手機放下,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眼中的笑意漸漸地淡了下來。
沈觀沒見過柏英發病的樣子,傅羽舒想。
人類其實是一個很神奇的物種,在大腦正常的情況下,能夠很好地與族群融入一體。而一旦出現問題,族群裏的所有人,便都會想方設法把這樣的人趕出去。
即便他們表面仍然表現得一團和氣。
柏英清醒的時候就喜歡靜坐,尤其喜歡太陽大的那一面。只要沒人打擾她,她可以什麽都不做,就這麽望着某一處一整天。
情況壞的時候,則需要兩個護工一起照顧了。因為大腦損傷,語言中樞也受到影響,柏英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那時她會變得暴躁易怒、喜歡扔東西砸人、大喊大叫,累了就自己默默一個人流淚。
一整套流程下來,專業的護工尚且會覺得精疲力竭,更別談普通人。
如果有那麽一天,他也……
“嗒——”
空曠的停車場裏,有人按了一聲響亮的喇叭,打斷傅羽舒的思緒。
他回過神來,擡起頭,透過後視鏡看見自己的眼。
形狀不算好看,如旁人所說的一樣,是丹鳳眼,如果不看別處,确實很像妩媚的女孩的眼睛。
而此時此刻,這雙眼中,沒有任何笑意。
傅羽舒籲了口氣,将後視鏡往上擡了點兒,發動了汽車。
一路疾馳,轎車停在一間偌大的療養院門前。
那高大的如同縛網一般的圍欄,将衆多失去自由的人們關在裏面。其中有無法自主行動,被家人嫌麻煩丢給護工的、有介于正常人和精神病患者之間的、還有剛做完手術,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修養的……
男女老少,生老病死,大雜燴一般被揉在了一起。
柏英住的地方在環境更為清幽的後院,有一套完整的護理流程。平時沒什麽人過來,适合柏英修養。
她在這住了有幾年了,起初傅羽舒是想自己在家照顧的。直到有一回半夜,柏英趁着傅羽舒睡着差點爬上天臺跳下去,傅羽舒就徹底斷了這個念頭。
他沿着小路走進去時,柏英正在老地方曬太陽。
今天柏英的精神狀态應該不錯,傅羽舒隔着兩道欄杆,遠遠地看着柏英背影時想到。他正打算再走近一些,看看柏英的狀況,卻被旁邊的一個護工攔下了。
護工是個小姑娘,照顧柏英有一年多,專業能力過硬。見傅羽舒要走過去,連忙小聲喊住他:“傅先生、傅先生,等等。”
她一路小跑過來,見傅羽舒停住了腳步,才總算松了口氣:“呼——傅先生,我建議您現在暫時不要接近柏女士了。”
傅羽舒問:“是……奶奶心情又不好了?”
“嗯。”護工點點頭,有些苦惱,“前幾天您在外地的時候,柏女士狀态挺好的,還嚷嚷要見您,但是今早不知道又怎麽了,起床後一直臭着臉,誰也不搭理。”
一般情況下,柏英處在這個狀态,就證明要給她一天的時間自己消化情緒。除了偶爾的關懷外,其他的都是多餘。
傅羽舒明白了。但他去義村的時候,柏英正在進行系統治療,傅羽舒沒機會見。眼下好不容易回來了,柏英卻出了點問題。
“我奶奶身體還好吧?”傅羽舒還是有點不放心。
“身體倒是還好,就是精神狀況沒什麽好轉。”
護工實話實說,片刻後飛快地瞟了傅羽舒一眼。也不知是擔心傅羽舒嫌棄療養院不專業,還是對沒見到柏英感到沮喪,開口道:“傅先生你也別擔心,柏英女士其實有在好轉,昨晚食欲不錯,吃了一大碗飯。”
她原本只是秉持着契約精神安慰兩句,沒想到眼前這個沉默良久的溫和男人忽然擡起頭問她:“我想問問,我奶奶的病真的能好嗎?”
護工一頓,半晌後,輕輕搖了搖頭。
女孩還很年輕,至少比傅羽舒年輕許多,顯然還并沒有學會在話裏話外打太極,于是顯得猶為誠懇。她順着傅羽舒的視線回頭看了眼柏英得到背影,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先生。”
“我照顧柏女士這麽久,早就把她當成半個親人了。她有自主意識的時候其實不多,但我能看出她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有一回犯病,她拿起熱水壺想要砸我們,但不知道為什麽又突然放下了……醫生說,這是在好轉的表現。”
“我學的是康複,其實我明白,有些精神病人一輩子都會被關起來……我沒有說柏女士的意思。”
傅羽舒點點頭,溫和道:“沒關系,你說。”
護工嘆了口氣:“在醫學範疇裏,精神病人是根據大腦生理上的病狀來判斷的。但有的人雖然被診斷為精神病,表現得卻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有時候,你會發現他比正常人都要聰明都要清醒。”
“雖然這麽說有點玄……我愧對自己學過的醫學知識,但是傅先生。”護工擡頭看他,“我相信柏女士會好的。”
傅羽舒笑了笑,禮貌地對護工表示感謝。
他的腦中千回百轉,一時想的是柏英,一時又想到沈觀;最後那抹虛無的思緒飄飄蕩蕩,落在傅書江臨死時的畫面上。
傅羽舒做了個緩慢的深呼吸。
“謝謝你。”傅羽舒微微點頭,嘴角噙着疏離但不失禮的笑意,“照顧這麽久,麻煩你了。”
護工說完,便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而坐在輪椅裏的柏英,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姿勢。像一株守望着未知神明的雕像,日複一日。
雖然那一天遙遙無期,如同天邊飄蕩不定的浮雲一般沒有規律,但他還是有些自嘲地想——如果有一天,他也變成那樣呢?
靈魂背叛肉體,留着一個軀殼守在自己愛的人身邊,又有什麽意義?
但如果現在有人告訴他,為了不連累沈觀,你得馬上和他分開,他也會對此嗤之以鼻。
人啊,總是作繭自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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