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再遇周妙妙
好不容易來一場,傅羽舒也不急着走,在柏英曬太陽的時候,他就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着柏英的背影。
時間久了,竟也生出一絲,就這麽坐到天荒地老,好像也挺好的念頭出來。
然而下一秒,某人的一個電話,打亂了傅羽舒胡亂放空的思緒。
對面傳來的背景聲音嘈雜,夾雜着雜亂的人聲,像是在某一個人滿為患會的會場裏。視頻裏沈觀只露了半張臉,但到底是太吵,傅羽舒只能看見他一張一合的嘴。
随着幾個晃動的鏡頭,畫面晃動幾下,然後忽而一亮。
沈觀似乎走到一個空曠的地方。
“你沒上課嗎?”傅羽舒率先問道。
“學院突然組織了講座,學生們都被帶到大課室去了。”沈觀邊說邊往外走,“你還在療養院嗎?等我。”
說完,也不等傅羽舒拒絕,把他後半句的“你不用跟着嗎”堵了回去,“咔”一下把電話挂了。
這位大爺,做學生的時候逃課,做老師了還是改不了臭毛病。傅羽舒抿着嘴,盯着沈觀那個極其商務的黑白頭像半天,終于還是沒忍住笑了。
他放下手機,看着庭院裏熱烈得到陽光,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廊下無人的臺階,背後是曬太陽的柏英,而眼前寬敞的花園裏,處處都是散步的病人。
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充滿病症的地方,有的人還是心向陽光。
不遠處的健身器材上站着有一個老人,身形瘦津津的,但面色紅潤,正撐着雙杠來回擺動身體,嘴裏還高聲唱着一手革【命老歌。
傅羽舒沉靜的臉上,終于露出點溫暖的笑意來。
他移開視線,低頭點開手機,在沈觀的消息框裏輸入:我等你。
他終于還是願意讓沈觀窺探到自己現下有些茫然的內心。
或許是心态發生了轉變,許多事也在冥冥中受到了影響。在沈觀到來之前,剛才的護工又匆匆折返過來,氣喘籲籲地說:“傅先生,傅先生,柏女士願意見人了。”
柏英突然不曬太陽了。
要知道,以前不論是刮風還是下雨,只要願意,柏英都會坐在那個地方曬一整天的太陽。
傅羽舒匆匆趕到時,柏英的狀态還很我穩定。十幾年的時間裏,她也随着歲月的流逝被催促着長上花白的頭發。由于常年不怎麽運動,原本還算健碩的骨架,如今看來,也與那些行将朽木的枯枝差不離。她坐在輪椅裏,清明的眼睛看向的,卻是傅羽舒的後方。
沒有聚焦。
“雀……”
傅羽舒微微笑着抓住她的手:“我在呢。”
他一直都在。
眨眼的功夫,落地玻璃窗前從剛才的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前者姿勢都沒變。柏英緊緊地抓着傅羽舒的手,像生怕他跑了似的,硬是要他跟着自己坐在那裏曬太陽。
被緊緊地抓着手,傅羽舒也沒打算走,于是就地一坐,就這麽靠在了柏英的輪椅邊。
護工默默地觀望片刻,最終掩門離去。
沈觀的學校距離這座坐落在三觀外的療養院有些距離,傅羽舒靜靜地陪着柏英坐着,沒看時間,只在心裏計算着沈觀到來的時刻。
只是沈觀還沒來,意外先來了。
起初傅羽舒只是聽見了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麽重物重重地砸在地上,緊接着,整個樓房忽然喧鬧起來。隔着這扇大落地窗,傅羽舒看見戶外許多人慌慌張張地往一個方向跑去。
這股動靜不小,驚動了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柏英。她的略顯渾濁的眼裏露出巨大的恐懼,像是看見什麽害怕的東西,尖聲大叫起來。
傅羽舒穩穩地站起來,一手搭在柏英的手背上,沉聲道:“奶奶……”
柏英當然聽不進去。如同當年傅書江發病一樣,在受到驚吓的情況下,傅羽舒作為一個成年男人,都險些壓制不住。
護工們迅速推門進來。有人将傅羽舒和柏英分開,有人熟練地将雙手輕輕地搭在柏英肩上,輕聲安撫。
不過眨眼的時間,一個正常人類化作受驚的小獸,又重新變回人類的過程,就這麽在傅羽舒眼前上演了。
傅羽舒被擠到了一邊,看着護工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呆愣了片刻,最終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一出門,傅羽舒就明白剛才那聲巨響是從何而來了。
療養院的設計是四方的樓房設計,一部分作為員工專用,一部分則是病人們活動的區域。生活、醫療、娛樂區域分布明确。柏英所在的位置處在生活區,那偌大的露天花園就是證明。
而傅羽舒走出門,一眼就看到花園的正中央躺着一個人。
是剛才那個唱歌的老人。
他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似乎是突發惡疾。身邊圍着一圈工作人員,有的在進行急救,有的則邊将人群隔離開來,邊聯系院內的負責人。
療養院到底不是醫院,生活在這裏的病人大多都是病情穩定的,這位老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抽搐之餘,還有徹底暈厥過去的預兆。
有工作人員做了個緊急救援,聊勝于無。急救車趕來還需要一些時間,再加上病人圍成一圈在看熱鬧,場面一時有些失控。
“呆愣着幹什麽?強制驅散人群,保護受傷人員,調整他的姿勢避免他咬到舌頭還需要我教你們嗎!”
一時之間,四下靜谧,唯有一個幹練的女聲從遠及近地傳來。
傅羽舒見到來人,一直沉靜緊蹙的眉眼,才終于露出一點別的神情出來。
竟然是周妙妙。
周妙妙竟然是這個療養院的院長。
有個主心骨,在負責人沒到場的情況下,工作人員們才終于想起來如何處理這起意外事故。原來是這位老人在唱歌,被旁邊路過的一個精神病人聽見了,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平時情緒原本很穩定,幾乎都要出院的他,突然暴起,抓着老人就往地上摔去。
這才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等鬧劇全部解決完,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後了,療養院邊的一件咖啡館裏,周妙妙、沈觀、傅羽舒三人圍着圓桌坐了下來。
當年周妙妙被賣出去當新娘的事,傅羽舒只依稀記得,是在沈觀的老師老張的幫助下,解決了。後來因為發生了太多事,傅羽舒便再沒什麽機會見到他。
兒時的朋友相隔多年再次相見,難免有些感慨,然而周妙妙顯然不同常人。
她一幅明豔動人的打扮,很難讓人相信她就是當年那個幹瘦如柴偷面包的小女孩。只見她仰頭喝了口咖啡,第一句話就是:“你倆終于在一起了啊?”
傅羽舒:“……?”
沈觀倒是很淡定:“嗯。”
“挺好,我還和小張打過賭呢,她偏不信你們倆有一腿,天真。”周妙妙笑道,“有機會就找她要賭注。”
傅羽舒頓了頓,決定不理這個話題:“你……”
他本意是想另起個話頭寒暄一下,誰料周妙妙像有未蔔先知的能力似的,輕笑一聲道:“沒事兒,我挺好,我當年不是說要當醫生?現在也算完成了夢想吧?”
沈觀伸手在桌上敲了一下,讓周妙妙的目光轉移到自己身上:“說到小張,你怎麽沒和她聯系了?她當年還找上我問你去哪了。”
周妙妙嗤笑道:“和我那傻逼爸媽打架去了,怕連累她,就沒說。”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刨根問底就沒眼力了。傅羽舒和沈觀對視一眼,止了話頭。
神奇的是,有時你明明以為自己已經和過去那些歲月揮手告別了,但只要一觸碰到與它有關的人或者事,記憶就會瞬間将你拉回到那個時刻。
校園裏、小巷口、牆角邊……
“對了,你倆不知道吧。”周妙妙話音一轉,“當年你們離開得早,不知道村子裏後來的事吧?”
“那個豬頭陳偉雄,和他的小豬崽陳凱,老頭犯了強奸罪進去了,陳凱沒人管教,過了幾年就步了他家老頭的後塵,要不怎麽說豬生生一窩呢。”
傅羽舒被周妙妙的說法逗笑了:“你這些年變化挺多。”
“被逼的。”周妙妙搖了搖手指,笑得宛如明豔的牡丹,“作為女生不狠一點,根本沒人拿你當回事。”
“還有啊。”周妙妙看向沈觀,神情諱莫如深,“楊志偉,村子裏給了他幾畝地供他溫飽,但他不知足,要跟着鎮上的曠工頭子幹,但沒過多久,就被人傳回消息,說被車撞死了。”
“這世界還挺公平。”傅羽舒附和道,結果被旁邊的沈觀狠狠拍了下後腦勺。
周妙妙看得眼酸,伸手在面前使勁揮了揮:“不待了,我要走了,再坐下去要噎死了。”
她站起來,一身包臀的半身裙勾勒出極好的線條美。走出幾步,她忽然回過頭,綻放出一個笑來。
“見到你們還挺高興的,以後常聚。”
說完,便扭頭推門,如一陣風似的走了。
這場意外的相遇,對于三個人來說都是驚喜。說起以前的事,就算是糗事,現在想起來也只會覺得愉悅。
盡管不知道周妙妙最終為什麽選擇回到義村,而不是如她所說抗争到底。但是……有時候人就是沒什麽選擇的。現在她過得輕松自由,那就夠了。
“我剛剛一瞬間還以為我們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傅羽舒說,“那個時候真好,最大的煩惱就是擔心期末考試不及格。”
“記憶是會被美化的,傻子。”沈觀點了下傅羽舒額頭,“別想了,往前看。”
雖說如此,但兩人都沒有發現,某些橫亘在他們之前的,看不見的隔閡,在周妙妙風一般來又風一般走後,就消失不見了。
他們終于又有勇氣,像十幾歲的少年那般,酣暢淋漓地夢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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