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花
他們從療養院離開後已是傍晚。冬天的江風很涼,可又格外有種凄清的美感。
站在橋頭往下看去,江岸兩邊的霓虹燈閃閃爍爍,在江的中心被分割成彩色的緞帶,随着波浪延綿向遠方。
夜晚十分,這裏是一個散步的好地方,他們從車上拿了點酒下來,就這麽席地坐在岸邊的斜坡上。
融入人群的時候,才覺得世界是世界。許多人從眼前來來去去,吵嚷聲入耳,傅羽舒被沈觀裹了一層厚厚的圍巾。他仰頭喝了口酒,聽見旁邊的人問:“剛剛怎麽不讓我去看看柏英奶奶?”
傅羽舒的手一頓。
半晌後,他才又喝了口酒,轉頭笑嘻嘻道:“醜媳婦做好見公婆的準備了?”
沈觀不語,只擡手搶下傅羽舒手裏的酒杯,手往後一伸,傅羽舒就夠不到了。
他掙紮了兩下,見真的搶不回來,索性往身後一靠,将自己的整個重量壓在沈觀身上,道:“好吧,其實是我沒做好準備。”
“什麽準備?”
“各種。”傅羽舒閉了閉眼,感受着喉嚨中回甘的酒味,說,“就算見了,奶奶也認不出你。她發起病來也挺吓人的,我怕你第一次見她這種樣子,不習慣。而且……”
傅羽舒睜開眼。
他靠在沈觀的肩膀上,鼻息幾乎與微微側過頭的沈觀交纏在一起。于是自然而然地往前湊了湊,用鼻尖摩擦着沈觀的頸側,輕聲道:“我怕你會聯想到我。”
這句話他說得很輕,像夢話似的,沈觀偏了偏頭,沒聽清,還以為傅羽舒在這江風陣陣的岸邊要睡着了。
傅羽舒順勢坐起來。他扒拉着沈觀的手臂,一臉嚴肅:“說真的,哥,我得給你一個警告。”
沈觀挑眉:“嗯?”
“你見過我爸爸發瘋的樣子吧。我出生那年爸爸其實就已經有犯病的征兆了。所以媽媽在我一歲的時候帶我去看過醫生,醫生說,我身上很有可能攜帶傅家精神病的基因。”
“是啊,怎麽?”沈觀點點頭。
傅羽舒卻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兩人隔着悠悠的江風互相靜了片刻,霓虹燈的燈影照在側臉上,有種電影裏朦胧的美。沈觀擡起手,捏着傅羽舒的下巴裝模作樣地思索了片刻,才說道:“哦……你是怕我覺得你是個麻煩,所以不要你?”
“你敢。”傅羽舒惡狠狠地一張嘴,試圖咬住沈觀的手指,被後者機敏地躲過了。
沈觀擺擺手指,原本打算收回口袋的動作在空中轉了個彎,“啪”一下敲在了傅羽舒的腦門上,嗤笑道:“那我确實不敢。”
“唉。”傅羽舒嘆了口氣,“怎麽辦呢,理智告訴我,我不能連累你;但事實上我壓根不想放你出去和別的野男人過一生。”
沈觀學着傅羽舒的樣子嘆了口氣:“是啊,被我們家小狼崽纏上,不脫一層皮還想走?”
恰時,江上的輪渡按了一聲長長的喇叭。
“篤——”
如這片冗長的風聲。
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的,風聲有些大,笑聲太過暢快,引起身側的人頻頻張望。
傅羽舒笑得前仆後仰,又極其沒形象地倒在了沈觀的懷中。他眯着眼,擡手又從身側拿起酒來,喝了一口。
有些涼,但好似入喉之後,比剛才要好喝。
因為姿勢的緣故,傅羽舒的兩只耳朵都埋進了圍巾裏,暖意從下巴蔓上去,像酒氣一樣沖進雙眼。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聊天聲,傅羽舒沒去聽,只把目光放在眼前。
而沈觀卻微微動了一下。
只見他側過身,一手将傅羽舒護在懷裏,一邊回過頭,看向身後小聲聊天的一對情侶,開口道:“你們好。”
其中女生愣了一下,磕磕絆絆地回道:“啊……你、你好。”
沈觀禮貌一笑:“我想,在背後議論別人是一件不太禮貌的事吧。”
江邊人滿為患,但沈觀他們挑的是一個角落,這對情侶是後來的。在傅羽舒和沈觀閑聊的過程中,一直自以為小聲地談論着他們兩人的關系。沈觀剛開始沒怎麽管,但到後來情侶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不用特意注意,都能聽到他們談論的字眼。
雖然并沒有那麽不堪入耳,但也不是什麽好詞。
女孩“轟”的一下漲紅了連,手腳仿佛都不知道往哪放。男孩仿佛還想反唇兩句,但女孩卻刷一下站起來,最終在沈觀平靜的目光裏,紅着臉說了聲對不起,拉着自家男朋友匆匆走了。
解決完這件意外,沈觀回過頭去,發現懷裏的人眯着眼,幾乎都要睡着了。
“怎麽就這麽睡了?”沈觀好笑道,“也不怕生病。”
興許是酒喝多了,傅羽舒已經朦朦胧胧地沒了意識。沈觀只好在大庭廣衆之下将傅羽舒扶起來,輕輕地放到背上。
江岸上去是一道長長的綠道,夜晚十分,燈光是泛着青的黃。街邊除了偶爾路過的上班族,就只剩下行道樹。
它們的影子張牙舞爪地落在街道上,又攀爬至沈觀的腳邊,大半的身子被藏在影子下,唯有兩人的面孔被光照着。
傅羽舒趴在沈觀背上,閉着眼睡得香甜。
距離停車場的路并不算遠,但沈觀的腳步放的很慢。馬路上的車呼嘯而過,帶起陣陣風聲。仿佛路有一輩子那麽漫長。
傅羽舒被沈觀背到副駕駛的位置上時就醒了。沈觀把他放下,手還沒收,傅羽舒就睜開了眼。
近距離觀察下,沈觀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但歲月給予的并沒有在上面描摹出疲倦,反而欲顯沉澱。
沈觀動作微頓,擡手拍了拍傅羽舒的腦袋,準備起身去開車。
哪知傅羽舒手腕一轉,忽而便已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沈觀拉進了車內。
“啪”的一聲,關門的聲音在空曠的停車場蕩漾開來。
沈觀整個人壓過來,背部頂在車頂。傅羽舒右下往上俯視着眼前的男人,舒服地眯着眼笑道:“哥。”
這個姿勢盡管有些不舒服,但沈觀還是耐着性子,無奈道:“又怎麽了?”
傅羽舒故作姿态地思索着,而後擡起頭眨了眨眼:“想你親我。”
沈觀:“……”
他沒動作,傅羽舒也不主動,兩人在狹小的空間裏對視着,最終還是沈觀敗下陣來。
“閉眼。”他說。
人都是群居動物。這些年來,除了照顧柏英,傅羽舒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過的。吃飯、工作、睡覺,娛樂活動少之又少,活得像一個遠離族群的孤狼。
他享受于此,但有時候也會渴望沈觀在身邊。
像現在這樣,可以牽着他的手,在人滿為患的節日氛圍裏感受煙火氣;結束工作後回家有一個人點着燈在等;他可以和沈觀互為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擁抱,接吻,做愛,以解開人性裏特有的孤獨。像每一個最平凡的普通人。
小孩才喜歡轟轟烈烈,褪去浪漫後,生活就是如此。
起初這個吻是淺嘗辄止的,沈觀吻得很輕,一下下從額頭到下巴,如同在觸碰易碎的玻璃。傅羽舒閉着眼,攀着沈觀的肩,頭向後仰,于是沈觀自然而然地就咬到傅羽舒喉間的那塊凸起。
傅羽舒被咬得悶哼了一下,半睜着眼笑道:“哥,這是你癖好啊。”
沈觀不語,只擡手拍了下他的屁股:“專心。”
很快,傅羽舒就不得不專心了。
成年人親密行為裏,有一條心照不宣的準則——開始時有跡可循,結束就由不得自己了。
等沈觀坐回駕駛位,傅羽舒已經滿臉通紅,胸口內的單衣領口被解開了顆扣子,大半塊泛着紅的皮膚露在外面。而在視線之外的地方,雖然已經經過處理,但還是有些難以人入眼。
沈觀邊發動汽車,邊擡手把自己的外套罩在傅羽舒身上,随口道:“去我那兒住吧。”
傅羽舒低着頭跟自己的扣子糾纏:“住多久?”
對面的人沒有回答。
車輛啓動,穿過昏暗的地下通道就來到大路上。這個點的街邊其實已經沒有什麽人了,整條大道上只有零星的幾輛車呼嘯而過。沈觀沒開燈,路邊的燈便将明明滅滅的影子投入車內。
就在傅羽舒以為沈觀不會回答的時候,身側的男人回過頭來,輕笑着用商量的語氣說道:“一輩子,好不好?”
傅羽舒很快就就搬到沈觀的家裏。
除了搬家,他還在附近的老街裏租了間鋪子。那是一家開了幾十年的書店,周六周日都會吸引附近居民的小孩子進來看書,也不收錢。但最近幾年經濟不景氣,書店老板打算另謀出路,鋪子便也要倒閉了。
傅羽舒恰巧聽說這件事,便主動聯系上老板,打算自己将這個鋪子接下來。
柏英仍舊在那個療養院。傅羽舒原本打算在書店徹底安頓好後,将柏英接過來自己照看着。書店坐落在老街區,街邊的路只能一次并排走一輛車,附近都是在本地生活了好多年的人,生活氛圍好,說不定對柏英的病有幫助。
但院裏的醫生卻說,柏英已經習慣在這裏的生活了,這個時候忽然轉變環境,可能會導致病情惡化。
傅羽舒只好就此作罷。
書店最終在一個靜谧的清晨開起來。做小書店的老板雖然清閑,但瑣事多,走不開,所以傅羽舒會每周挑一個時間去看望柏英。
他會帶上自己兒時的日記本,照着上面一個字一個字念給柏英聽。
也正因為如此,傅羽舒找回了許多被自己遺忘掉的記憶。
比如關于傅書江,其實小時候的自己,并沒有多麽地憎惡他,那些遙遠的現在想來好像是上輩子的事。
——2000年1月8日,那男人給了我一袋小餅幹,叫我不要告訴奶奶。奇怪,他不是瘋子嗎?從哪裏弄來的小餅幹?還挺好吃的。
——2000年6月13日,他說要跟我一起睡覺,滾開啊誰要和他一起睡!
而後翻頁之後,是傅羽舒扭扭捏捏的小字:他給我扇扇子了,挺舒服。
傅羽舒微笑着翻開一頁,在柏英身邊坐下。
天氣越來越冷,柏英卻仍舊不改在落地窗前坐一天的習慣。盡管在陰郁的冬天,根本沒有幾天能看到太陽。
他在柏英面前,不念其煩地幫她尋找丢失的記憶。
如果說,柏英的大腦是一個容器,那麽時間就是容器外的一顆釘子。由外向裏,一寸寸地破壞着這個容器。
但無論傅羽舒每周來給他将多少故事,柏英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偶爾心情好一點,就會看着外面南遷的鳥兒笑,邊笑邊喊雀兒。
那是她心中的雀兒。
又一日,傅羽舒把書店上好鎖,來到柏英的病房裏。
今天要講的故事,應該是傅羽舒自己上學時候的趣事了。但臨走前,傅羽舒被沈觀按在玄關親了好一會,因此耽擱了點時間。
“你什麽時候讓我去看看你奶奶。”沈觀的唇貼着傅羽舒的耳側,輕聲道,“你就這麽不想給我個名分?”
傅羽舒舔了舔嘴唇,眉眼一彎。
于是再見到柏英的時候,傅羽舒把計劃要講的故事擱下,決定給柏英講一講沈觀。
“您還記得沈觀嗎?奶奶。”
柏英自然是沒有反應的。
傅羽舒早有心理準備,如往常一樣,他在柏英腳邊坐下來,宛若自言自語。
“沈觀,小時候我喜歡跟在他後面叫他哥哥的那個。”
“我們之前去杭州,他其實找了我挺久,但我沒好意思回去。但奶奶你說過,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沒那麽容易斷的,所以十七年後,我又找到他了。”
傅羽舒轉過頭,看向柏英的側臉:“他等一會就要過來看您了,希望您還記得他。”
“不過,可能他的身份有點轉變。以前是照顧我的哥哥,現在……”
傅羽舒低頭輕笑了下:“現在他是我的愛人。”
“我想了想,還是得跟您說一下,等過段時間,我再聯系一下媽媽。”
柏英的手指微微顫了一下,似乎看見樹枝上飄落下來的枯葉。傅羽舒從地上站起來,轉身抄起大衣,道:“哥哥應該快到了,我先出去看看,馬上回來。”
晌午的天氣,天空确實陰沉沉的,似乎有下雪的征兆。傅羽舒将大衣和圍脖戴好,剛掏出手機,就聽見身後傳來幾聲微弱的聲音:“雀……雀兒……”
傅羽舒一愣。
下一秒,他飛快轉過身,在柏英輪椅邊蹲下,一向淡然的臉上爬上錯愕:“奶奶?”
“雀兒。”柏英有些艱難地轉動腦袋,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要接誰……”
“接沈觀哥哥。”傅羽舒握住柏英的手,顫聲道,“你還記得他嗎?”
“不是不是。”柏英皺眉搖着頭,但語言中樞有些失控,表達不出內心的意思。
傅羽舒凝視了半晌,忽而福至心靈:“接我愛人。”
“對、對。”柏英笑了,“愛人。”
她那雙仿佛看透世事的渾濁眼球裏霎時有了光,手上的力度也大了幾分,将傅羽舒的手指捏得通紅。
她說:“愛人……愛人……花……”
“……花?”傅羽舒微愣,試圖從柏英零碎的字句裏拼湊出她的意思,未果。
柏英有些着急,正在傅羽舒打算把護工叫來問問,順便檢查一下她的身體時,沈觀的電話忽然響了。
在那一刻,仿佛如同命運算好般,他接起電話,腦子裏也終于明白了柏英的意思。
“我這邊有點堵車,可能會稍微晚些到。”
沈觀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哥。”傅羽舒一手抓着柏英得到手,一邊笑道,“有事想讓你幫忙。”
“嗯?”
“你那兒附近有花店嗎?”
沈觀靜了一瞬,似乎是點開地圖,片刻後答道:“有。”
“那麽……”傅羽舒低眉淺笑,“如果可以,請給我買一些花。”
獻給愛人的花。
作者有話說: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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