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而今的東宮秩序井然,往來宮人皆都面容肅穆,寂然無聲,遇見繃着臉的太子與他身後面無表情的高陽公主皆退至一旁,恭敬見禮。
高陽上一回來東宮還是承乾做太子的時候,那時由于承乾荒誕無度,東宮奴仆婢女散漫無序,戳得人眼生疼,數年過去,東宮的面貌煥然一新,看來新任的東宮官員很是花費了一通氣力。
不過太子顯然并不喜歡這般呆板得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宮人。高陽彎了彎唇。
太子的書房很快就在眼前,太子停下步子,回身與高陽道:“我本也不願來對你說教,向來,你都是比誰都明白事理,但這一回,你是真過于放縱了!”
高陽默然地望着他,心中想着,她放縱的事多了,也不知九郎說的是哪一件。
太子見她仍舊是不知錯的樣子,不由一陣氣惱,推門入了書房,待高陽進去,緊閉了房門,太子才怒沖沖地道:“你出宮是去送李君羨了?”
原來說的這個。做了太子果真今非昔比了,不過才發生的事,他就知道了。高陽淡淡道:“不錯,将軍忠心耿直,我不願他遠赴他鄉還為人所欺。”她是皇家人,她去送行,旁人便是想落井下石,也得先掂量掂量,再多,高陽也不樂意告訴太子。
太子倒是被她氣笑了:“我還是頭一次知道十七娘心存憐憫,滿腔正直呢。你總不會不知貶谪李君羨的诏書是陛下下的。”
高陽冷冷一笑:“那又如何?”她本就因阿武心煩,偏生太子還不知好歹,非要拉着她說教,當真以為做了太子就了不得,陛下不再提改立吳王便高枕無憂了麽?
太子受到冒犯,頓時便要動怒,偏生觸到高陽那絲毫不懼的目光就那麽冷冷的睨着他,竟絲毫不将他放在眼中。太子不由深吸了口氣,耐下性子,好言好語道:“事涉朝綱,又是陛下親下的诏書,不論你是否為李君羨不平,總得顧着陛下的顏面。”滿城文武難道就沒有一個同李君羨交好的麽?不過是顧忌着皇帝罷了。
高陽冰冷的目光頓時變得若有所思,有如實質的目光直統統的落在太子的身上,太子讓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許久,他吞了吞唾沫,氣勢落了一大截:“十七娘,你可有在聽我說話?”
高陽微微一笑:“聽着,方才那話是誰教你的?”
太子目光一閃,到底沒騙她:“是國舅,你去給李君羨送行也是他禀給我的。”
高陽啧啧的搖了搖頭:“就知道。無忌大人好大的權柄,竟管到我的頭上來了,阿爹都未及說什麽,他就跑到你這來發牢騷了。”
太子本能的皺了皺眉,見高陽将不滿清晰地擺到面上,有什麽便說什麽,十分坦誠,不由又和軟了語氣:“國舅也是為你好,觸怒了阿爹,誰能救你?李君羨不過一介犯官,前途颠簸,朝不保夕,何必為這樣一個人搭上自己?”
高陽一挑眉:“又是無忌大人說的?他不讓,我就偏要去做,他既說李将軍朝不保夕,我便定要讓将軍好好活着。”見太子很是不悅,高陽偏了偏頭,笑道:“無忌大人果真很關心你,不知承乾與泰那裏他又是如何關照的?說來都是他的外甥應當無所偏向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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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的本就不懷好意,先不言承乾與泰乃是皇子,即便失勢也輪不到一個臣子來關照,單論當初承乾被廢,國舅可曾為他求情?泰與治争位,國舅又是如何對待的?他在太子面前倒是以一副慈愛長者的模樣自居,難道承乾與泰就不是他的外甥?高陽很樂意在太子心中種點疑心。
太子抿緊了唇,面試很是不虞,眼底堅持國舅好意的态度也有所松動。高陽輕輕一笑:“我非長孫皇後所出,無忌大人待我毫無慈心,自恃長者又威嚴無限,見了我從不彎腰,往日我沒同他計較,如今他又出言不遜,敢涉我事,看在太子的份上,我也忍了。”
說着國舅無禮,她還做出十分大度的樣子,太子倒是一笑:“左右你與他也不常見,何必見罪?”語氣輕松,神色卻有些僵硬,并不那麽适意。高陽笑了笑,從坐榻上起身,慢條斯理道:“想必陛下也知道了,這會兒說不定正在尋我。我先走了。”
她作勢欲走,太子心中生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怪異,明知會受責罰,又為何去做?那李君羨就當真如此要緊?他将疑問問了出來,仰頭緊盯着高陽,欲從她的面上找出答案。
高陽的面容無比的柔和,嘆息着道:“九郎,我都是為了你啊。”
太子一愣,滿面詫異。
高陽又道:“往日承乾為儲,國舅也未見有何不滿,如今承乾遠谪,東宮易主,他仍舊是陛下的心腹重臣,他并非忠于你,而是忠于陛下,忠于他争權奪勢的私、欲。”見太子已在深思,高陽方輕松道:“我就不同了,人心偏向,我待你如何,你當明了。”
說完這話,她就施施然的走了,很是潇灑自由。留下太子滿腦子淩亂。
一向為他好的國舅竟不是忠于他的,想一想,在他入主東宮之前,國舅似乎從未對他另眼相待,而十七娘,他們素來就好,當年魏王邸,她是當着他的面拒絕了泰的示好,易儲之時,十七娘也是一直站在他這邊的。一者立場游離,一者始終如一,二者高下立判。
太子對國舅生出不滿的同時又對高陽多了一分信任。
只是,李君羨又同他有什麽關系?為何要說是為了他?
自然,是沒有關系的。高陽也就是随口說說罷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随太子如何以為。甘露殿就在眼前。高陽整整袍服,無懼地向前走去。
給李君羨送行,借此籠絡是她在此事上的第一步,回宮以後面聖則是第二步,也是至關重要的一步。算算年數,陛下壽數無多,她不欲出頭太過,卻也該嶄露頭角了。歷來皇位更疊都是一場亂戰,她若無本事,不為人所知,怎麽渾水摸魚?
到甘露殿,皇帝果然不高興,毫不客氣的問責。
高陽道:“李将軍,社稷臣,不當棄。”
皇帝怒道:“什麽将軍,他已不是将軍,你視朕的诏書于無物?”
皇帝臉色陰晦,居高臨下地望着高陽。殿中諸人都為高陽殿下捏了把汗。
高陽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有過改之,聖人概莫能外。”若是聖人無過,又何須言官直言極谏?皇帝積威日重,魏徵故去,蕭瑀體弱,朝中已沒什麽人敢質疑他的言行了,即便是前幾年,魏徵還在時,他也曾當着皇帝的面感嘆過,陛下已不如貞觀初年時那般擅于納谏了。
今次便是如此,滿朝明知李君羨無辜,卻無一人敢置喙。
因谶殺人,有損聖明,他便先貶谪李君羨,待過幾日尋到李君羨的把柄,再斃其命,李君羨身死,那“女主武王”的谶語自然不攻而破。現在,李君羨已被逐出京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誰知他的女兒會突然冒出來。
皇帝冷眼望着高陽:“你是說,朕的诏書下錯了?”
高陽默認。
要給她氣死了!他的女兒竟然不與他一條心!皇帝哼了一聲,起身就走。
高陽還跪在那,皇帝竟然走了,那她還要不要繼續跪了?莫非,陛下之意,就是要罰跪?也不知陛下何時會想起她還在這。高陽嘆了口氣,見四下無人,挪了下身子,将跪變作跪坐,好讓自己輕松一些。
想必不需多久,今日之事便會傳出去吧。這算是她第一回插手朝事了,可不能出師未捷身先死。
高陽垂着眼睑,跪坐在大殿中央。
過了許久,窗外天暗了下來,有宮婢進來點了燈燭,殿中又變得通亮,宮婢點了燈,便迅速地垂首退下,甘露殿的大門重又合上。
高陽估摸了下時辰,又想陛下既罰她跪了,一罪不兩罰,此事當是就此揭過了。過些日子,陛下必會下诏賜死李君羨,到時她要設法相救,這回得做足準備才行。高陽考慮如何說服皇帝放過李君羨,追本溯源,或許,要借太史令之口才行。高陽想得入神,沒發覺有人走到了她身前,默默地席地跪坐,與她相對。
高陽擡了擡眼,并不意外道:“又是你。”白日裏才見過,眼下又見了。
武媚娘被她略含冷淡的語氣弄得沉默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方無奈道:“你怎麽了?”白天時就想問,好好兒,怎麽又這樣了。
殿中只有她們,本就空闊的大殿此時顯得更為空曠,連說句話都仿佛引來無盡的回聲。高陽擰了擰眉,欲斥她逾越,卻見她就這麽跪在光可鑒人的地磚上,話語到嘴邊就變了:“地上涼,起來再說。”
武媚娘沒動,高陽從中看出了一絲叛逆,不禁一笑,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問道:“你适才問我怎麽了,你是對我不滿?”
她的語氣帶着危險,仿佛只要她一點頭,她就會以逾越不敬的罪名将她治罪,她纖細的手指強勢地托起她的下颔,幾乎是以一種強迫的姿态與她對視,武媚娘勾了下唇角,不避不閃:“并非不滿,而是惶恐。”
高陽的目光漸漸幽深,手上微微用力,将武媚娘的下颔仰起,露出白淨的玉頸,武媚娘并未掙紮,任由她擺布,直到她的拇指覆上她溫熱柔軟的朱唇,武媚娘方忍不住顫了顫,水霧迷蒙的眼眸終于透出迷茫脆弱:“殿下……”
她是這樣大膽的女子,仿佛無所畏懼,興許正是因為這份膽量,她才會,她才敢對她,對大唐公主生出這樣不容于世的情愫,而她,竟然怎麽也狠不下心,哪怕明知沒有結果,哪怕一時嚴厲,實則不過色厲內荏。高陽眼中浮現隐忍克制,緩緩收回手。
武媚娘茫然地望向她,不知她為何如此陰晴不定。
就是這樣惹人憐愛讓人心軟的模樣。拖了這麽久,總該有個結論了,高陽望着她:“阿武,跟随太子,抑或離開宮禁,你選一個罷。”
如驚雷在腦海崩開,武媚娘一怔,神色迅速的恢複清明,連語氣都強硬起來:“二者皆非我所欲。”
高陽凝視着她道:“你還有別的路走麽?”
多枝銅燈上的蠟燭已快燃盡了,再過不久,便會有宮婢入門來點上新的蠟燭。高陽絕不相信阿武會說出第三條路,然而,她錯了,阿武偏偏就開出了另一條道路。
武媚娘無比認真地凝視着她,如水的眼眸中裝滿了她一個人,輕聲地說道:“殿下,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宮中的歲月比宮外要漫長的多,而不知哪一年開始,她想要的便只剩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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