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夜涼如水,即便是空氣之中帶着絲絲花香的季春,一入了夜,也透着股冷。

光亮的地磚,寒氣一陣陣地滲透上來,高陽仿佛這時才察覺到冷,她動了動身子,不由自主地就想往後挪一挪,卻有人阻止了她,不容她再後退。武媚娘就這麽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她的心,她不可動搖的情意已說出來了,不論如何,今夜,她也總要得到一個答複。

高陽望着眼前這倔強的人,竟然有了一種她們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錯覺,高陽不由覺得可笑,她別開頭,望向不知名的某處,淡淡道:“阿武,你我情分不同一般,但凡是你想要的,我總會為你辦到……唯此事,不行。”

武媚娘就默了一下,她按在高陽肩上的手順着她的兩臂下滑,就在高陽以為她會收手的時候,她轉到了高陽的身側,輕輕地揉捏起她已麻痹的小腿。

這人,怎麽總不按常理來呢?她柔軟纖細的玉手隔着一層柔滑的絲綢揉捏着她的小腿,高陽有些不自然,卻仍維持着她淡漠的态度,與武媚娘一樣,她也想今夜能有個了斷。

“殿下說你同我情分不同一般,說的又是哪一種情分?”武媚娘低垂着眼睑,密黑蜷長的睫毛掩下了她眼中的情緒,狀似不在意。

小腿上一下一下不急不躁,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揉捏,若非知道阿武有多倔強對這事又多期待,高陽幾乎要放松警惕,她語氣中有一種刻意的疏離和責備:“自然是相識已久的故友,我素來引你為友,待你以誠心,你不該這樣回報我。”

原是責怪的話,武媚娘卻偏從中聽出了一些懇求,她知道她這樣會讓她為難,也知道她們若想走到那一步将有多少苦難在前方,但她就是舍不得放棄,不論多少代價,她都願付。陛下身體大不如前,他要做明君,宮車晏駕之後必不會讓宮人殉葬,而她也未曾有子,對承寵過的無子宮人,誰會多加關注?

武媚娘想說待陛下晏駕,便是一個很好的時機,望殿下萬勿推絕,便見從後殿之中走出一個人來。

晉陽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高陽一驚,她何時來的?

晉陽緩步走近,雲鬓鳳釵,廣袖薄衫,面上是她一貫的優雅溫潤,武媚娘皺了下眉,轉頭去看高陽,高陽已回攏了顏色,笑着喚道:“兕子,你來的好遲。”武媚娘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待公主到她面前,便姿态安然地起身施了一禮:“見過晉陽殿下。”

晉陽仿若未聞,徑直伸手扶起高陽,嘆道:“來了還令你嫌棄,早知就讓你在這兒待一夜,”說着,稍稍一緩,眸光泛起一股冷意,淡淡的瞥了武媚娘一眼,“這是誰?高陽殿下面前也得如此自在。”說罷,還嗔怒地瞪了高陽一眼。

十八娘知道了。高陽真不知說什麽才好,本就一團亂,現還要摻進一個,兕子素淡雅,少有這般敵意外洩的時候,可見是當真氣到了。她就着晉陽的攙扶站好,給了武媚娘一個安心的眼神,便同晉陽道:“走了,陪我回去。”

武媚娘便按下了欲出聲的話,靜靜地送兩位公主出去。晉陽公主待她不滿是理所當然的,她是公主,要問罪,她也只能領受,這種坐以待斃的滋味着實不好受,幸而,殿下不會讓她吃虧,更幸而晉陽殿下此時來了,不然她與殿下的事,怕是就要埋葬在今夜了。

武媚娘對兩位公主的态度把握甚好,晉陽殿下縱使知道了,也決不會不利殿下,只會反過來治罪她,殿下豈會棄她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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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會維護她。

高陽扶着晉陽的手慢慢地走。晉陽看看她,頗有氣惱道:“你何必為一個外放的刺史沖撞阿爹,阿爹雖松口了,卻猶帶怒意。”

高陽一笑,并不多在意:“我有成算,你放心。”縱使晉陽不去求,陛下也不會真讓她在甘露殿跪整夜。陛下如今對她寄予厚望,怎肯随意折損了她?

晉陽一聽就知道其中還有她不知道得事,便也不刨根問底了。

走了一路,安仁殿就在近旁。晉陽想着适才在甘露殿聽到的,就不大自在,又頗難以啓齒,不知怎麽說才委婉。晉陽偷偷看了高陽一眼,見她并無半點異色,自得得很,仿佛辛秘為人所知的人根本不是她。

甘露殿守衛嚴厲,殿中宮人各占其位,井然有序,然而今晚過去時,本該侍立着宮人的後殿卻是空空如也,稍遠一點,還有一個小宮婢守着,見了她便神色緊張欲入內禀報,晉陽那時便覺有異,自走入內去看,誰知就讓她聽了這樣一篇話。

想到十七娘适才多有避忌,哪怕是拒絕,也恐傷了那人的心的謹慎模樣,晉陽很不是滋味,若非在意,又何須這般小心。十七娘竟在意一個婢子。

現回想起來,她們怕不是近日才有的。晉陽攙着高陽的力道便緊了緊,引得高陽回頭看了她一眼,溫柔地笑問:“怎麽了?”

晉陽便生出了莫名的委屈來,仰頭望着高陽,遲疑着道:“我剛對她不客氣,你可惱了?”十七娘這般愛護那婢子,興許就為她生她的氣了。

高陽道:“惱什麽?她膽子大得很,不會被吓到的。你說一說她倒無妨,卻別為難她。”

話裏話外,都是維護。

晉陽哼哼道:“豈敢,武氏有十七娘護着,除了阿爹還有誰能欺負她?”

高陽笑了笑,摸了摸晉陽的頸後,柔聲道:“別賭氣。”

晉陽見她這樣明目張膽的維護,頓覺氣惱,她已認定了武氏居心不良,先是太子,又是十七娘,再往前,她還曾是陛下的嫔禦,自才人降為宮人本就是受陛下厭憎,她卻還能留在陛下身邊侍奉,若說此人單純,晉陽是怎麽也不信的:“我看出來了,你也是不願的,如此,設法處置了她吧,留着恐生事端。”或弄出宮,或安置到不相幹的地方去,她們也能見得少一點,“你若不忍,我來與你安置也一樣的,必讓她過得安逸舒适,餘生無憂。”

這樣心機深沉的一個女子總在十七娘眼前晃悠,晉陽着實不放心。

高陽不肯答應,并非一時舍不得,照她來看,十八娘的安置甚好,十八娘自三歲後便多是她照料的,行事很能摸準她的心意,既說了出來,便有幾分把握她能贊同。奈何這回,是阿武不會願意。

武媚娘不願意,此事便要棘手。

宮牆上倒影着綠樹黑洞洞的影子,微風輕拂,影子卻顯得張牙舞爪。高陽想來想去,阿武那裏還需再花些心思:“這事不與你相幹,你只做不知吧。”

二人的婢子都落在遠遠地地方綴着,并無人聽見她們的對話。晉陽下意識的就皺了皺眉:“你欲自行處置?”見高陽默認,晉陽不由笑了:“你若能斷,何致拖至今日。”

高陽不語。晉陽很生氣:“一婢子耳,你何須如此掣肘!”縱使驸馬,都無需這般忍讓維護的,十七娘對那個人太好了!再且,那,那還不是個郎君。晉陽先是驚訝,後面只想如何将這事掩下,倒不曾特意提出來說,想來十七娘也不會不知這事有多違背俗世觀念。

高陽擰了擰眉,有些不耐,又不舍高聲說她,只得極力耐着性子道:“我曾與你說過,我同她多有牽絆,她是低賤如泥的婢子亦或高貴出塵的妃子,與我而言,并沒有什麽區別。”

上一世相遇時,她是宮婢,她是公主,上一世離別之時,她是聖上新寵的昭儀,而她是碾入塵埃的庶人,世事無常,誰知道下回又在何位安身?而今她是何等身份,她們是否對等,高陽并不多在乎。

竟有些瘋魔的樣子了。晉陽滿心不是滋味,她甚至想到十七娘至今不願成婚,莫非也是因為武氏的緣故?

那武媚娘有什麽好的,十七娘竟這般傾心相待。

“你既這般通透,适才何不應了她?”晉陽氣道。

高陽頗為好笑的望着她這快要氣得跳起來的樣子,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臉,道:“再生氣,今晚就不留你在我殿裏安置了。”

晉陽氣鼓鼓地扭頭不去看她。高陽在她鼓起的小臉上輕輕戳了戳,啧了一聲:“生起氣來的樣子,還同小時一模一樣。”

晉陽瞪了她一眼,拍開她亂動的爪子。高陽憂傷道:“果然是長大了呢,小時候兕子多可愛,蹬着兩條小短腿,天天要阿姊抱呢。”

小時候她的确是喜歡與十七娘親近,每一見她就格外高興,哪怕如今,她仍舊是如此,只是長大以後,她便不好再像小時那樣粘着她,倒像是不如從前親密了。晉陽傷感,轉頭便見高陽含笑望着她,她燦若星辰的雙眸又如春光一般讓人沉迷,晉陽不禁一笑,跑到高陽的身後跳到她的身上,高陽下意識的便接住了她,将她負在背上。

“你抱不動我了,那就背着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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