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高陽策馬遠去,身影漸隐沒在人群之中。武媚娘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處,她身旁有侍從将她密密地護在中央,不使人群沖撞了她。
家令是識得她的,若是沒見着也就罷了,既打了照面,一聲不吭地走開未免太過失禮。家令走上前從容見禮,道了一句:“下官見過夫人。”
武媚娘将視線落在了他身上,家令不禁打了個冷噤,二年有餘不見,昭儀的目光好生噬人。他忙又施了一禮:“殿下孤身而去,下官要趕去護持。”
武媚娘目光一柔,忙道:“你快去。”
家令一揖,翻身上馬,帶着一衆侍從趕了上去。
武媚娘回頭看了一眼,大慈恩寺恢宏的寶殿隐在煙霧缭繞之中。總有一日,她要與殿下把臂重來,再游故地!
她身旁有婢子,上前輕聲道:“昭儀,時候不早,再不歸去,恐風聲走漏。”武媚娘問道:“那幾串供與佛前的念珠取了麽?”
婢子回道:“取了。若有不測,便拿出來。”此處所奉為文德聖皇後,是陛下的母親,宮中雖布置了一番,但若有意外,昭儀擅自出宮為陛下所察,也不致應對無策。凡事,都要萬無一失。
武媚娘寬和一笑,道:“今日辛苦你了。”婢子忙惶恐稱不敢。武媚娘未再多言,率先登車,婢子忙跟了上去,車外不過二三仆役,餘者皆在人群之中,待到皇城前,再散開,各自取道入宮。
武媚娘換了身輕薄的衣裳,坐于殿中,默然無聲地呆了許久,忽道:“采葛,我要見她。”
先前那婢子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解道:“不知昭儀說的何人?”
武媚娘轉過頭來,目光沉靜地看着她:“讓你來我身邊的人,你必有辦法将話遞到她面前。”
采葛頓時面色慘白,昭儀竟是早知道的,卻從未提過一句。她立即跪伏在地,卻無半句求饒之語,亦未答應武媚娘先前的話。
起初不知,但随着采葛跟在她身邊的時日漸久,武媚娘豈會半點不覺?當日入宮,她孤身一人,陛下安置她在蓬萊宮,如此恩寵,深受後宮嫉恨,她身邊無可用之人,正欲擇數宮人收服做心腹,機敏忠誠的采葛便被派到了她的身邊,随之而來,是後宮隐沒在各處的宮人之中一條龐大的人脈。
她就知道了,那是殿下派來的人。殿下一直都在,以她的方式,在保護她。正是這些暗中聽命與她的宮人,讓她逐漸立穩,反擊,直至如今大獲全勝。
武媚娘重複了一遍:“我要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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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葛稽首道:“婢子受高陽殿下大恩,為殿下驅使已有十載。然,當初殿下令婢子忠于昭儀,便已出了殿下的門牆。”她是高陽早前背着太宗在宮裏埋下的一群人中的一個。
武媚娘眼中一黯:“她不許你與她通話?”
采葛颔首:“除非昭儀有性命之憂。”
武媚娘頓時眼睛一亮:“那就告訴她……告訴她我命堪憂,危在旦夕……”她直覺自己有些瘋魔了,不見她還忍得住,一旦見了,思念無半點安慰反倒愈加蔓延。
采葛本不敢拒,但此事是萬萬做不得的,她是個聰明人,不然也不會被高陽選來侍奉武媚娘,雖不知昭儀與長公主有何淵源,也知此時不宜亂,她道:“婢子不欺舊主。”謊報這樣要命的假消息也太欺負人了。
武媚娘愣了愣,殿中無旁人,多年養下的謹慎,她一入門便遣了衆婢下去,武媚娘的目光再度黯淡,比方才更為無神:“你做得好,心慌意亂之下說的話,是不能當真的,縱使發自肺腑,也只能當做胡言亂語。”
采葛不語。
門忽被推開,皇帝未經同禀未叩門自己便進了來。采葛立即起身,再自然不過地扶着武媚娘起身,武媚娘瞬間便改換了神色,笑意吟吟,道:“陛下來了,何事開懷?”
皇帝聞言,本隐忍着笑,當即便笑了出來,快步上前執武媚娘之手道:“媚娘,國舅許了朕,明日朕便下诏廢後,王氏那毒婦往後再也害不到你了!”
意料之中之事。武媚娘愧疚又不安:“皇後是陛下結發之妻,因我而生隙,我心實在不安,陛下去見一見她吧,她必有話要與陛下說。”
皇帝冷哼一聲,道:“那毒婦,先欲殺我愛妃,後又殺我愛子,如此不賢良,本不配為朕之妻。原先因先帝所賜,不得不容忍她,現在,”他深情望向武媚娘,“朕要立你為後,償你這數年委屈。”
終于說出來了,武媚娘垂首道:“大臣不肯應的,陛下何必為我與大臣作對。”她身後的采葛這時悄悄退了出去。
皇帝道:“豈是朕與他們作對?分明是他們不敬朕之言。”
武媚娘見采葛出去,與門外一婢子低語了兩句,那婢子便隐了出去。武媚娘彎唇一笑,與皇帝道:“皆是國之棟梁,也是為陛下着想。”
皇帝便有些不悅,哪個皇帝不願令則行,禁則止,他們分明是要約束他:“為朕着想就該讓朕過得舒服,朕要誰做皇後,就誰做皇後。”
武媚娘看了看他,心中越是為他的狂妄與薄情惡心,眼中的情意便越是深不見底,她笑着道:“陛下還是去看看皇後吧,明日她就不是皇後了,一定很想陛下。”
皇帝不想見皇後,但也不願被人說無情,何況,皇後雖歹毒,也侍奉了他多年,也記得新婚之夜,她裝作新婦,容貌婉約而秀麗。不如去見她一次,看看她可知過改過。
皇帝嘆息道:“委屈你了,皇後若是早如你懂事大度,何至于此?唉,朕便去看看她。”
武媚娘一言不發,微微低首,嘴角翹起一點,眼中略帶清愁不舍,看得皇帝很是心疼,果然只有媚娘是最為他着想的,重重地握了武媚娘的手道:“朕過會兒再來看你。”
皇帝一走,采葛便上前來,好奇道:“昭儀何必讓陛下去見皇後,若是皇後說了什麽,讓陛下回心轉意了豈不麻煩?”
武媚娘一面淨手,一面淡漠道:“她如能有讓陛下回心轉意的本事,便不會弄到現在這樣了。她若知曉她将被廢陛下視她為毒婦,只會歇斯底裏,讓人厭憎——畢竟她沒害過陛下,與其讓陛下廢了她又想起她,不如此時便徹底絕了他念。”皇帝這種性子,誰知廢了王氏後,過幾年見了什麽不順心的會不會忽然又憶起她的好,與其到時再生事,不如眼下就将事做絕,讓王氏留給皇帝一個扭曲可憎的形象。
采葛恍然,笑道:“阿箬已去了,定能在陛下到前便将陛下适才所說那幾句話傳到皇後耳中。”
那幾句話,足夠讓皇後發狂了。
武媚娘并無得意之色,她最為難受的便是功不可畢于一役,她與高陽隔得還是那樣遠。今日殿下已看到她了,卻快速地避走開,分明是不願見她。武媚娘心中很慌,思念是随時日累積的,慌亂也紮根在了她的心中。
她已無路可退,惟有破釜沉舟。她們,終有重新厮守的一日,這是支撐着她的唯一信念。
讓武媚娘深深挂念的高陽策馬回府,見到武媚娘,她心情很不好。
她剛一下馬,入得府門楊琳便奔了來,見了高陽,深深一拜道:“殿下大喜,陛下已拟诏,明日便可宣讀廢後。”
他已升任了禦史大夫,又做回了禦史,官階卻高了六級,跟着殿下混簡直扶搖直上,幸而他聰明,早了幾年便投在殿下門下,放到現在,高陽長公主的門牆非他可攀。
高陽覺得胸口一陣悶堵,先是廢後,再來便是立後了。她只說了二字:“甚好。”
楊綝面有喜色,想了一想,又道:“下官再為殿下探新聞。”後面的事才是關鍵,若讓別人做了皇後,那還不如王氏。
高陽道:“你那裏有的幾件牽涉蕭氏父兄的案子,可理一理送上去了。”蕭淑妃兒子死了,萬分傷心,先與皇後當面決裂,後又口口聲聲說是武昭儀害了素節,皇帝憐她喪子,很是包容她。高陽早搜集了把柄,只等關鍵時刻拿出來,讓她無處翻身。
楊綝心中一片亮堂:“下官領會得,這便去寫本章上奏。”
高陽擡頭望了望天,道:“再思,快起風了。”
再思是楊綝的字,他聞言忙道:“願為殿下鞍前馬後,遮風擋雨。”
高陽一笑,返身入了內室。
當夜,果然狂風大作,立政殿中不斷傳來皇後痛苦絕望的嘶喊與咒罵。皇帝去了不過片刻,便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揚言再不見此瘋婦,将她別處囚禁。
宮中雞犬不寧,高陽長公主卻是一片靜谧。風聲呼嘯半夜,高陽始終渾噩難眠,不久又有雨,伴随着電閃雷鳴。高陽坐起,寬大的榻上她瘦弱的身軀猶顯渺小。
閃電劃破天際,映在窗紙上,高陽赤足踏在地板上,不知怎麽,她很想離開這裏,到無相熟之人的地方去。
若是她又一次死在永徽四年的春日,與上一世會有什麽不同。
地板是涼的,高陽走出房門,孤身坐在檐下看雨。雨勢漸大,春雷陣陣,高陽往後坐了坐,以免雨水濺了她。庭前一片清新,在雨霧之中顯出片片的哀愁來。高陽靠着倚欄,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中衣,也不覺多冷。侍婢們都遣出園去了,那時因阿武在,她不願人見了她們的耳鬓厮磨,夜間便不令人侍奉,渴了需人倒水,涼了需人蓋被,都是她與阿武相互照顧。這樣的日子很快樂,可惜太短了。阿武走以後,不知為何,她也未再讓她們回來,漫漫長夜,她不需任何人陪伴,她只想一個人。
人來過,總會留下點東西。這座府邸,處處都保留着阿武住過的痕跡,她利落地走了,卻留她每日在此睹物思人。
高陽揉了揉作痛不止的頭顱,撐着柱子站了起來,踱回內室。
雨漸漸小了,風也止了,不知明日是晴是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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