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見婉兒小臉漲得通紅,太平自以得計,後退一些,在坐榻上端坐,望着婉兒,小臉微揚,嘴角上翹,帶着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傲,道:“汝母罪婦,汝亦然。從吾,吾可佑汝。”

她這模樣,很具有欺騙性。婉兒再早熟,也是一三歲女童,她被吓到了。罪人之後,在掖庭是飽受欺辱的,她曾親見一玩伴,當衆打死,屍體被拖去随意掩埋了,便再無人追究。人命輕賤至此。

今日,她本以為是活不下去的,她強忍着痛,想着母親所言,人生在世,什麽都可丢,銀錢衣食,皆可抛卻,唯風骨二字不可棄,銀錢衣食,身外之物,沒了只是一時沒了,但風骨散了,就再也掙不回了。人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再無翻身的可能。

她不明白母親的話語中究竟是怎樣一種深意,但她的本能令她不願在衆人的目光下毫無尊嚴的呻、吟求饒。

這樣的毒打,不是頭一次了。她總覺得,遲早有一日,她會喪生在那猙獰的藤條之下,如那個小夥伴,被一卷破席卷了丢出宮外,消失得無聲無息。

婉兒擡頭,長公主殿下正俯視着她,她的眼中饒有興味。

婉兒緊抿雙唇,她掙紮着,母親說過,無功不受祿,也說過禮下于人,必有所求,長公主若與她衣食,佑她不再受辱,那她要付出什麽?

“殿下要婢子做什麽?”

太平心內便有些苦惱,姑母曾說過,太容易得到的便不會受人珍惜,禦下之道,張弛有度。她不能輕易施予恩惠。太平歪着腦袋想了想,而後微笑道:“從我,聽命于我,只忠于我。”

聽來簡單,實則難。這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亦非話面上那樣簡單。婉兒知道,她應了,她的一生,便是屬于長公主殿下的了。

婉兒還想不到得失,她未曾深想做了長公主的人,于她而言,利弊如何權衡,她也想不到那麽深。但是,她記得,剛剛,殿下說過,她從她,她佑她。

婉兒望向太平,太平努力将自己的小眼神兒變得真誠可靠,以示所言非虛。

婉兒掙紮着。

太平有些不耐煩了,這個人好磨蹭。出于小孩子的好勝之心,她不想就這樣半途而廢,于是,太平就學着高陽對阿武那樣,努力溫柔地微笑,對婉兒伸出手來:“有何可遲疑?我何曾說過假話?”

婉兒被蠱惑,将自己的小手放到太平的掌心,太平順勢握住了她的手,笑眯眯的:“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

婉兒倔強的眼神滿是慎重:“我事殿下以忠,望殿下待我以誠。”

太平颔首:“自然。”心中想着,阿娘說要馴服,這應當就是馴服了,不言威脅之語,讓她自己答應順從,應當就算馴服了吧?

太平眯起眼,滿是笑意,很好,她馴服了一個小夥伴,明日就有人陪她玩耍了。

太平愉快地走了,留下婉兒好好休養,明日好起身陪她玩。

可惜,事情并不那麽美好,婉兒半夜高熱。照顧她的宮婢急得要命,幾番掙紮之下,想到這小女童是殿下親自帶回來的,若出了事,她擔待不起,便去報了太平身邊的宮婢知曉,宮婢忙起身去看了一遭,狀況實在不好。宮人是無權請太醫的,情急之下,只能将睡夢中的太平喚醒,将此事禀告。

太平起先還迷迷糊糊的坐在榻上,兩手揉着眼睛,一聽婉兒高熱不退,立即就清醒過來,爬下榻,拖着個小木屐便踢踢踏踏地跑過去,外衣都沒披一件。

闖進婉兒的房舍,爬到她的榻上,坐在她身邊,伸出小手在她額頭上觸了一下,又試試自己的,好像是有點燙。

太平滿心悲傷,明日無人相伴了。高聲令人去請太醫來。

過了近半個時辰,太醫才大喘着氣跑來,太平早就倒在婉兒身旁睡着了。

衆人輕聲細語地将婉兒診治一番,也沒敢吵醒太平,煎了藥來給婉兒服下,便讓二人一道兒睡着了。

隔日,婉兒先醒來,就發現她身邊多了個毛茸茸的腦袋,她出于好奇,伸手摸了兩把,腦袋主人不耐的哼了一聲,轉了個身,就露出她白淨的臉龐。婉兒兩手蒙住嘴,眼睛睜得大大的——長公主殿下!

沒等她回過神,門外魚貫而入一群人,或捧裙裳,或捧巾帕,有條不紊地入內,為首一人上前,喚醒太平,太平睜眼坐起,眼中朦胧還沒什麽神采,衆人自上前為她更衣,淨面。

做完這些,她方醒過來,她如常起身,往外走,及門口,想到婉兒還病着,便回頭去看,婉兒抿着小嘴,孤身坐在那裏。太平小小嘆口氣,回身到她面前,摸了摸她額頭,好像不那麽燙了,她溫聲道:“你躺回去歇着,養好了再出來。”頓了頓,一臉難過,“若我早些遇見你,你就不必這麽難受了。”

她掌心的餘溫還留在婉兒的額上,她心中暖洋洋的,聽話地躺了回去,暗下決心,要快快好起來。

太平滿心遺憾地走了,明日應當就好了吧。她不能在這裏多待,她還要進學,要讀書,太平能做到學玩兩不誤,主要就是她專注,做一事時不會想另一事。

她認真地晨讀,背了一篇詩文,見天色大亮,動身去給母親與姑母請安。

晨昏定省,是人子之道,太平是個尊敬長輩的好孩子。

太平直接到高陽那裏,果然就見她的母親也在。小時想不到太多,但現在,她的小腦袋中已能生出許多有意義的疑問,比如,為何母親次次都這樣早的在姑母這裏?

“阿娘,你夜裏都是在姑母這裏歇息的麽?”太平大大的眼中滿是疑惑。

高陽:“……”會不會教壞孩子。

阿武笑道:“是,我與你姑母感情好,夜裏就是要睡一起的。”

太平似懂非懂:“哦。”

高陽:“……”真的要被教壞了,她連忙企圖補救,就又聽太平化身好奇寶寶,在問:“歇在一起會比較好麽?”

阿武道:“是啊,不與她一起,我就無法入睡。”

太平又似懂非懂地點頭,記在心裏。

高陽:“……”這日子沒法過了,怒與阿武道:“你快去上朝。”把裹亂的人趕走,她才能好好教孩子。

阿武忙道:“遵命。”彎身抱起太平,順手将她也帶走了,“你姑母昨夜沒睡好,讓她補一覺,你随我走。”

太平又是似懂非懂,不是睡一起比較好麽,怎麽又沒睡好,難道晚上做什麽事了麽?她昨夜也沒睡好,因為婉兒病了。太平帶着諸多疑問跟着阿武走了。

看着阿武抱着太平走出去,太平還滿臉天真地回過頭來沖她揮了揮手,高陽勾勾唇角,無力地回去補眠了,睡醒了再考慮孩子的教育問題吧。

芙蓉帳暖,高陽除去外衣,側身躺下,疏松的裏衣滑下一些,凝脂肌膚上顯出點點紅痕,可見昨夜真是被折騰久了。高陽一看,便羞紅了一張臉,忙緊了緊衣襟,一面暗道,下回不可再縱容阿武了,一面合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另一邊,阿武帶着太平走了,一時也不知往哪裏安置她,便讓她在紫宸殿後殿坐着讀書,她帶着皇帝在前面上朝。皇帝見太平,沒什麽喜悅也沒什麽怒色,不鹹不淡的,太平看到皇帝讨厭死了,這個兄長對她不好,還給母親惹麻煩,還不尊重姑母,在太平心裏,母親與姑母是并列第一的,兄長對她最喜歡的兩個人不好,她自然也不喜歡他。孩子總是親近對自己好的人。

但太平比較聰明,她不喜歡也不會說出來,依禮拜見分毫不亂。

皇帝沒将太平放在心上,淡淡瞥她一眼,道了句免禮,讓內宦來給他整理衣冠,便随着母親到前殿去,那裏已站了滿殿大臣——這才是他要下功夫的地方。

阿武将一切看在眼裏,哪怕不是偏心太平,她也要說一句,皇帝志大才疏,而太平小小年紀,已能從本能當中分辨如何行事才是對自己最佳,她不一定真的知道怎樣做才是最好,但她本能當中,便讓她這樣做。

下了朝,阿武令人好生送皇帝回去,帶着太平去了含風殿,考校她的功課。太平捧着課業本子,恭敬地立在阿武身邊,阿武問一句,她答一句,無絲毫差錯。

嚴于律己,方能要求他人。太平功課學得不錯,早前布置給她的課業,她都完成了。

阿武一笑,将她抱在懷裏,和顏悅色地問道:“你昨日從掖庭帶回的那個小女奴呢?”

“她病了,她叫婉兒。”太平皺皺眉頭,很憂傷的樣子,“也不知何時能好,但她已承諾聽命于我。”

阿武笑問:“你帶婉兒回來是專陪你玩的?”

太平疑惑地看着她,不然呢?她那麽小,難道讓她幹活麽?

阿武笑笑,繼續道:“她的祖父是個很有學問的人,聽你昨日所言,她也保留了一定風骨。這樣的人,只讓她陪你玩,太可惜了。”

太平眨了下眼。

“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你要分辨如何用人,就要知道他長處所在。這樣,你把婉兒交給母親,過陣子,母親再還你。”

太平想都沒想,默默地搖了搖頭:“不行,她承諾效忠我的時候,我答應會用誠意待她。”既然誠意相待,就不能将她當做物件随意與人。

阿武沒想到,太平才五歲,她那裏就有她這個母親插不上手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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