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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既有自己主見,阿武也不會立即駁她,看看她如何行事也是好的。阿武總共養過兩個孩子,皇帝歪了,那會兒也委實顧不上他,太平是高陽帶大的,她自己實在沒什麽有用的經驗,便想将此事說與高陽,問問她是如何看待。
已經歪了一個,總不能歪第二個,不能真的把自己弄得後繼無人了。她想罷,便将此事暫放一旁,抖出一張紙來。
随着皇帝年歲增長,他們的矛盾越顯,日後困難,已可見一二。縱使她有生之年皆能壓制皇帝,但身後事當如何?殿下與太平落入皇帝之手焉得善終?還有她的為政舉措剛适行,也不能被人推翻半途而廢。
阿武對皇帝已越來越沒有耐心,手中的權力也遠遠不到她想要的,她要設法再集權。阿武想到太宗時所編《氏族志》,頓時靈光一現,有了個辦法,伏案疾筆。
寫到一半,忽有婢子疾奔而入,對着阿武納頭便拜,口道:“太後,高陽殿下……”
阿武筆力失控,紙上頓時漾開大片墨跡,她等不及那婢子說完,便起身沖了出去。
到高陽宮殿之外,就見裏面慌亂無措。阿武已顧不上訓斥宮人,她腦海中一片混亂,只一味朝裏邁步,分明不過自門至殿的一小截路途,卻長得讓人膩煩憎恨。
終于至內室,阿武三步并作兩步,撲到榻前。高陽雙目緊合,臉色白得讓人心驚,躺在榻上,仿佛已失去了聲息。阿武顫着手,觸碰她的面頰,柔軟卻冰涼,她頓時覺得自己理智全無,動作無措地從綿衾下找出高陽的手,緊緊握住,仿佛這樣才能給她一點勇氣。
太醫很快就到,探過脈,撥開高陽的眼皮查看過,又問了宮婢,宮婢如實答道:“殿下如常在窗下弈棋,并無任何不适,待到一局末,起身之時,忽然暈倒,婢子等驚惶不已,一面将殿下挪至榻上,一面請太後、太醫過來。”
她甫一說完,阿武便立即盯着太醫,太醫心內叫苦不疊,這病,沒的治。他心中這樣認定,偏又不能說的這樣直白。起先見大長公主一切都安,以為能好一點,誰知病會突發。太醫哆哆嗦嗦地,極力将話說得婉轉:“大長公主殿下與上皇之狀同,上皇入疾數載,藥石無力,大長公主便如上皇一開始發病的樣子……”
阿武閉了眼,抵制住喉嚨的緊澀,艱澀道:“你只說要如何?”
太醫終于停下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支吾道:“臣開一方子,供殿下斟酌服用。”
阿武睜開眼,看着他:“斟酌?如何斟酌?”
旁人不知,太醫署諸人多是有數的,太後要救的根本不是上皇,而是大長公主。他哪兒敢将話說死,只能言辭模糊,說了半日,也沒有一句準話。
阿武已聽不進他在說什麽了。慌亂的內心慢慢的平息下來,随之而來的是更大的懼怕,她握着高陽的手,将掌心與她冰冷的掌心相貼,企圖能得到絲毫暖意。
太醫說了半天,都沒聽到太後張口,心知已是不好,一時懼極,趴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不斷從額頭上滾落。
很快又有別的太醫陸陸續續地趕來,一進來便見他跪在那裏瑟瑟發抖,跟個榜樣似的,仿佛誰再含含糊糊不說準話,誰就同他跪到一處,等過一會兒,一同拖下去處置。太醫們不敢有半絲僥幸,個個提起精神,終于商讨出一張方子。
阿武接過看了一遍,遞給宮婢,令去抓藥。而後望着那些太醫,道:“你們一個個,我都記着。”
太醫們快要吓死了,身上的袍子都被冷汗浸濕,唯唯站着,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他們這般貪生畏死的樣子,看了只讓人煩亂。他們口上不敢直言,眼神動作,相互推卸,處處說明高陽無法救治。阿武咬了咬下唇,無力與痛苦充斥着她身上的每一個角落,懼怕了這麽久,僥幸了這麽久,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
她失魂落魄,不知自己說了句什麽,太醫們便如劫後餘生一般慌忙地退出去。
阿武脫去鞋襪,躺到高陽身邊,将她緊緊地抱在懷裏,唯有這樣切實的擁有,才能稍解她無盡的恐懼。
高陽醒來,是在半夜,一睜開眼便見室內燭火晃動,頭顱當中鈍鈍的痛,讓她忍不住皺眉。回想一下,便知道自己大約是暈倒過去了,這時看到阿武在她身邊也不意外。
吓壞她了吧。高陽擡手,欲撫摸她的臉龐。然而,她的指尖剛碰到阿武,阿武便立即驚醒。她猛地睜眼,那一剎那眼中流瀉的令人心碎的恐懼與脆弱完完全全落在高陽眼裏,她低喚了一聲:“阿武。”
阿武條件反射一般連應了兩聲,扭過頭來深深望着高陽,仔細打量她的神采,問道:“你可好些了?”不及她回答,阿武馬上又道:“太醫就在側殿,我令他們來。”
高陽點點頭。
阿武便下地,趿着木屐出去。
外面有低聲說話的聲響傳來,高陽并不能聽真切,她合上眼,将手探到一旁,那裏有阿武剛才躺過的體溫。
太醫很快就來了,仍舊是沒什麽好辦法。先前早說過,一旦發病,就如堤壩缺口,洪水如注,再也止不住了。這些論斷無需再重複,高陽和阿武都是有數的。今日便是個征兆,或者說,是個起始,往後這樣的時候還有很多。
阿武冷靜地站在一旁,聽得太醫暗示高陽狀況惡化,并且他們暫拿不出根治之法,只能盡力遏制,她也沒動怒,鎮靜地令他們去寫方子。
等太醫退下,阿武坐到她身邊,低聲問她:“餓不餓?廚下熬了粥,讓他們端進來?”她冷靜自持得與高陽昏迷之時判若兩人。
高陽搖頭:“不餓,沒胃口。”
阿武也不強迫她,又問:“頭疼麽?”
高陽道:“不疼。”其實是疼的。
阿武知道她說的多半不是實話,便幫她按摩頭部,她手法相當娴熟,輕重亦是适意,恐怕太醫署中最好的女醫,都難與她相比。高陽複又合眼,相對于按摩減緩的痛意,她更能感知的是阿武指腹的力道與溫度。
夜已深了,高陽呼吸聲漸勻漸沉。阿武輕輕地舒了口氣,入眠後,應當不會疼得太厲害了吧。雖是這樣想着,她仍不敢停,躺到高陽的身邊,讓高陽窩到她的懷抱裏,背靠在她的胸口,繼續用太醫教她的手法,希望能讓高陽睡得輕松些。
隔日,高陽醒的時候,阿武已不在了,摸摸身邊的被褥,是涼的。
宮婢聽聞裏面聲響,便輕聲走入,詢問高陽是否好點了,可要起身。高陽感覺好多了,便問:“什麽時辰了?”
宮婢道:“已過辰時,太後走了多時了,長公主殿下在外面。”
“太平在?”高陽舒展眉宇,起身洗漱了便走出去。
太平正坐在窗下,撥弄着一只木雕,她身邊還坐了一團比她更小的,高陽一看便知是婉兒。聽見聲響,太平立即擡頭,看到高陽,就向她奔去,淚汪汪道:“姑母,您好了麽?”她昨日就想奔過來了,阿武嫌她添亂,讓人把她抓回去,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熬得淚眼汪汪的。
高陽彎身抱起她,道:“自是好了。”
太平兩只爪胡亂的抹眼淚,高陽便笑着讓她介紹她的小夥伴。
婉兒一直跟在太平身後,太平便摟着高陽的脖子道:“這是婉兒。”
婉兒禮儀整齊地拜見,高陽看她頗為沉穩,暗暗點頭,令人帶她下去,賜她果子。婉兒望向太平,太平眼睛還紅紅的,這會兒就笑眯眯道:“你跟着去吧,過一會兒我來找你。”可以蹭果子吃。
婉兒就跟着出去了。
高陽把她放到地上,道:“你倒是挺喜歡她的。”
太平仰着頭,望着她道:“讓婉兒跟我一起讀書吧,她識字。”
高陽半蹲下身,問:“識字,然後呢?”
太平不解。
人與人之間是有差別的,有人生來高貴,有人生來低賤,太平興許不懂,但她是有感覺的,她日日都目睹這差別。高陽本欲教她,地位有差別,人之本性尊嚴也有差別,二者不可混為一談,不能因人出身低賤便看低他的人格。現在遇上了婉兒,正好可做一個教材。
高陽琢磨着說辭,觸上太平求知的大眼睛,她又覺得,不如讓她自己去體味,許多東西,應該由她自己經歷。
太平越發不解起來,怎麽姑母不說話了呢。
這時,阿武回來了,她還穿着厚重的刺金朝服不及更換,一進來就看到高陽與太平兩兩對視,頓時很不愉快的拎起太平,一邊往外走,一邊嫌棄道:“不是不讓你來麽?怎麽又跑來了。”
速度快得高陽來不及開口,太平就被關到門外。
門外的太平癟癟嘴,耷拉着腦袋很不開心地走了。
高陽相當不滿地看着阿武,阿武裝作沒看到,摸摸她的頭發,問:“可好點兒了?”
“好了。”高陽道,頭不那麽疼了,只是覺得渾身無力,“有你這樣做母親的麽?太平都比你懂事。”
阿武任她說,自己忙着牽起她的手腕,按上脈搏,又摸摸她的額頭,試探溫度,最後親吻她蒼白到沒有血色的嘴角,嘆息道:“別管她了,她堅強的很,不會同我生氣的。”相對健健康康的太平,她只關心高陽的狀況,現在看來是好點了,什麽時候又發病了怎麽辦?上皇先例在前,高陽只會越來越頻繁的發病,越來越劇烈的頭疼。
她的擔憂那樣明顯,高陽只得停下念叨,反手抱她:“沒事的,別怕。”
“殿下,”阿武埋首在她的頸項間,她的氣息離得這樣近這樣近,她的呼吸就在她的耳側,她身上的每一寸芬芳都吸引着她,這個,與她完全契合的人。阿武鼻子發酸,緩了緩,才語氣如常,道:“你要好好的。”
此時說什麽都是不作數的,高陽忍着心酸,還是答應她:“我會好好的,阿武,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一字一句,說得格外虔誠,語氣說允諾,不如說是在期盼。
到兆興五年春,終于有好消息傳來,孫思邈找到了,正往長安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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