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找了三年,終于将孫思邈從不知哪處的深山老林裏挖出來了,阿武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是尋見老神醫,殿下之病有望,憂則懼孫思邈也是那句治不了的論斷。

翹首以盼半月,孫思邈抵京,一入京師,太後便派人請他去了上陽宮。

孫思邈一身青衫,須發皆白,從骨子裏帶出一種翩然欲仙的世外高人之相。阿武站在太上皇病榻前,皇帝亦在,他滿面憂慮,一見孫思邈,便上前一步,做出禮賢下士的有道明君之相,道:“先生可來了,朕候先生多時,快來給上皇看看。”

他一面說一面讓開一步,孫思邈不疾不徐地朝皇帝做了一揖,又拜見太後。阿武此時甚為緊張,已經顧不上皇帝越過母親說話這一不敬不孝的行為,道:“先生來看看。”

孫思邈上前,一觀上皇面色,便立即擰眉,彎身撫脈,片刻,他便直身道:“這病,我治不了。”

皇帝震驚道:“怎會?先生乃神醫……”

孫思邈坦誠道:“上皇病得太久了,已是病入膏肓、藥石罔顧的境地,不止我,便是華佗在世,也束手無策。”

阿武一顆心墜入冰窖,她掙紮着将語氣放得自然平靜,問道:“若是病情再輕些,處于發病之初,先生看可治否?”

孫思邈颔首:“如此,倒可勉強一試。”

阿武重新聚起希望,兩眼都在放光,連忙道:“先生随我來。”一面說,一面快步走了出去。

她走得迅速,根本不顧上皇,亦沒看過皇帝一眼,皇帝讓她這目中無人的舉動弄得一肚子氣,眼神兇狠充滿戾氣,孫思邈看了看皇帝的氣色與雙目,不禁皺了皺眉,他急于去見另一個病患,這個并不太急,便道:“平心靜氣乃是延壽之道,望陛下慎之。”便跟着太後走出去。

皇帝更生氣了,覺得孫思邈一介閑雲野鶴都沒将他放在眼裏。

外面早備好了車駕,若非皇帝一整日都跟着她,阿武必然在半路就将孫思邈劫走了。這會兒在上陽宮耽擱了片刻,她也甚為急切,轉而與孫思邈描述起高陽的狀況來。

孫思邈記得高陽,就是那個洛陽大水親自去尋他給妹妹治病的小殿下,他對高陽印象不錯,此時聽聞得病的是她,頗為惋惜。仔細聽罷,孫思邈道:“待我見過高陽殿下再行論斷。”

阿武聞此,便止了話,二人沉默趕路。到高陽那裏,她已站在庭前迎接。

“多年不見先生,先生一向可好?”高陽笑眯眯道。

孫思邈也笑,摸了摸白須,施了一禮:“勞十七殿下挂念。”

那時,高陽在他那裏留的名號便是隴西李氏,行十七,封號高陽。這時故人重逢,孫思邈便稱她十七殿下。高陽不免想起那時的自己,想起那一場洛陽大雨,百姓流離,災難深重。她嘆息道:“晃眼就是二十餘年,我已中年,阿翁倒還矍铄。”

孫思邈笑呵呵道:“不敢當殿下一聲阿翁。當年殿下妝做小阿郎外出尋醫之況,多少年過去,仍是歷歷在目。”主要是記得她在面對髒亂的災民時的悲憫。

阿武見他們竟然聊上了,不得不出來做主家,邀孫思邈入內詳談。

三人入殿坐下,孫思邈給高陽號脈。

得他親自醫治,高陽熄滅的希望複又燃起,這世上若還有人能救得了她,就唯有他了。孫思邈凝神靜氣,眉宇間漸漸染上棘手之色,良久,他收回手,望着高陽道:“殿下發病不久,但這病根埋了多年,早已滲入肌理,老夫無能,只敢姑且一試。”風疾本就是不治之症,他也不敢保證能治好。

阿武欲言,高陽截住了她話,道:“阿翁盡力而為便可。”

阿武便不言了。孫思邈見高陽不過分強求,倒是籲了口氣。

孫思邈入京為上皇看病,後又被太後截走給高陽,這事兒是瞞不住的,于是晉陽她們就知道高陽的狀況了。

知道了也好,能瞞這麽久已經不容易了。

晉陽很不放心她,要留下照顧,高陽自是不肯的,上回她照顧上皇,卻把自己弄得分外憔悴的事她還沒忘。晉陽神色低落:“這樣的事,你卻瞞着我。”

高陽近日被孫思邈勾起那時的回憶,看到晉陽也總想起她小時候跟在她身後要她抱的可愛模樣,便伸手抱了抱她,道:“那時太醫都束手無策,讓你知道不過多個人擔心罷了——”

晉陽知道是這樣,她靠着高陽,在她懷裏,低聲嘆息:“見了孫先生,我總忍不住想當年,十七娘,若是,我們總長不大,一直在那個時候,多好。”那時候,唯有她與十七娘,沒有擾人的一切事物。

那時候的确很好啊。高陽笑了笑,寵溺地看着晉陽,她重生之後睜開眼,看到的第一人便是晉陽,在她最無助,最茫然之時,她撞入她眼簾的便是三歲的晉陽恬然的睡顏。

阿武與新城站在門外看這分外和諧的一幕。

新城容色鎮定淡然,她知道,終她一生,她都不會将自己的心意說給晉陽聽,只要能相伴就好了,她也不再求其他了。阿武靜靜的轉開身,走去了別處。

晉陽在宮裏住下了,照料之事,有宮人,有阿武,她便在高陽身邊陪伴她,間或往上陽宮看望上皇。新城則獨自出宮,偶爾也來宮裏與她們作伴。

高陽見這樣,總覺不大好,與晉陽說了幾回,晉陽道:“再過幾日,等孫先生給個準話,我便走了。”高陽欲再言,她便道:“你別趕我。”高陽便說不出來了。

這幾日,阿武在她面前出現的次數格外多,面上的笑容卻少了很多,高陽深為不安,恐冷落了他,阿武卻反過來讓她不要多思。

這種被淡淡哀傷籠罩的環境讓高陽并不喜歡,她便常讓太平來陪她,太平便搬了課業本子,來高陽這裏寫,高陽就搶了她師傅的飯碗,教起太平來。這回阿武沒有将太平趕走,興許也是知道在治病之期,高陽心中也是頗為忐忑的。

孫思邈不負他藥王之名,約莫一月不斷診斷、調整,終于被他摸索出一張藥方來。

他奉上藥方之時,恰好衆人皆在。

孫思邈頗為羞愧道:“苦思許久,只得這一步了。此方暫可稍減殿下痛楚,但此病所損壽數恐是難得補回了。”

便相當于不能治了。衆人倒吸一口冷氣,一室沉寂之後,晉陽率先問:“十七娘壽數幾何?”

阿武看了她一眼,握住高陽的手,沉默地望向孫思邈。

孫思邈道:“觀歷來此病病發軌跡,殿下好生保養,許有十五年。”誰能猜透人之壽數?他也只能通過風疾的病發軌跡,而後結合高陽此時的狀況,稍作判斷,他頓了頓,又道,“老夫說的也未必準,宮中仙草靈芝無數,許能再延壽也未可知。”

言下之意,若有不測,提前幾年也有可能。

阿武難得的冷靜,唯有握住高陽的手在不住發顫:“望先生能留在京中,以備不時之需。”

孫思邈一把年紀了,再到處跑也跑不動,便答應了。他本也預備留在長安,将他一生才學皆修成書,流傳後世。

晉陽雙目通紅,忍着淚,伏在新城的肩上,新城亦顯悲色,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此,便勞煩阿翁了。”高陽道,說罷便令人奉上診金,送他出去。

孫思邈便出去了,餘下的都是自己人。

氣氛沉重的很,衆人皆有心安慰高陽,然而她們只覺胸口堵得發慌,連張口都困難。最後,還是高陽道:“已有結論了,你們皆可安心了罷?”

十五年,也不算太短了。

新城扯扯晉陽:“再哭,太平都要嘲笑你了。”

晉陽抹淚。

阿武看看高陽,欲将手從她掌心抽出,高陽握緊,回頭看她一眼,阿武便不動了,與晉陽、新城道:“天色不早,二位留了晚飯吧。”

二人自未拒絕。

晚飯過後,新城便拖着晉陽走了。

晉陽一步三回頭的,新城見了,便沒好氣道:“你做什麽這個樣子,要是不舍,留下就是。”

晉陽瞪她一眼:“有這麽與阿姐說話的麽?”

新城甚為無奈地道:“是我錯。”

晉陽嘆息:“我知此時還是太後能安慰十七娘,我只是……”

只是不舍罷了,只是希望那個人是你而非太後,只是不能釋懷,也不放心十七娘,縱使她看來能調節自己,比誰都堅強,你都不放心她。新城默默地在心中補充,她看了看晉陽,甚為勉強地彎了彎唇,望着前方,聲音飄渺:“那就明日再來吧。”

晉陽低低應了一聲,與新城一同登車。

車駕駛動,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夜幕之中。

孫思邈的那句“病根”埋了多年一直在阿武的心中,漸漸變作了一根刺,紮進肉裏,折磨得她心神難受。

那必然是那幾年留下的,她們分離的那幾年。

愧疚,無盡的愧疚,害了至愛之人的愧疚與罪惡折磨着她,阿武禁不住想,若是從一開始她便不去撩撥殿下,是否就沒有現在這樣的結局。她本以為她會不願,她本以為哪怕是死,她都不會舍得放棄與殿下的任何一點細枝末節,然而此時這般一設想,她竟發現,她是願意的,若能換殿下一世安康,她願意不再靠近,不再打擾。沒有她,還有晉陽,興許她們在一起,就無需那麽多的艱難苦澀,殿下也不必落得一身病痛。這種不斷的設想,不斷的自問自答讓阿武難受得要命,而愧疚也如冬日的飄雪一般積累,壓得她喘不過起來。

只是,再設想,再愧疚又有何用,到底是回不到過去了。阿武只好後悔,只好加倍的對高陽好,只好戰戰兢兢的搜羅名貴的藥材,繼續張榜求醫。

高陽很快就發覺了阿武的不對,她對她好,一絲不茍地呵護她。她們仍舊說話,仍舊相擁而眠,但有一層隔膜卻在不知不覺當中生出來,阿武用這層隔膜将自己裹得緊緊的。更為出奇的是,每次晉陽來,阿武總會走避開去。

高陽看在眼中。

一日入夜,高陽躺在榻上,過了許久,阿武才過來。近日朝上有點忙,高陽是知道的。她睜開眼,看到阿武袖子上一團未幹的墨跡,便知她是一直在看奏本。

“吵醒你了?”阿武撫了撫她額際的發絲,彎身親吻高陽的嘴角。

高陽搖了搖頭,阿武便微微笑了笑,到臨間去洗漱。

等她換了寝衣回來,在高陽的身邊躺下,高陽忽然道:“阿武,我能否邀十八娘來同居?”

阿武掩在被下的手一顫,随即,若無其事道:“可。你想做什麽都可以,無需經我同意。”

高陽便确定阿武的症結是出在十八娘身上了,若在往日,她必會婉轉的,想方設法的打消她這一念頭。她摸到阿武的手,阿武反握住她,高陽側身與阿武相對。

阿武閉着眼,她能感覺到高陽的氣息就在她的身邊,能感覺到高陽越來越近,她的嘴唇,貼到了她的上面,只一下,她又退開了,退回了原來的位置,阿武頓時感覺到一陣失落。

“那麽,你夜裏就不能來了。”高陽說道。

阿武睜眼,見高陽正看着她,她便馬上垂下眼睑,低聲道:“讓晉陽大長公主陪你?”她輕聲問道,不等高陽回答,她便馬上又道,“嗯,也好,就讓她陪你。”

二人相依而卧,中間只隔了兩層薄薄的寝衣,近得能在彼此間交換體溫。她這樣的回答出乎高陽的意料。

高陽是知道最近阿武的心中藏了什麽事,只是她不肯說,那她就不問了。然而,現在看來,似乎那道橫亘在她們之間的隔膜已越來越嚴重。

高陽望着阿武的眼睛,阿武一觸上她的目光便移開,赤、裸裸的心虛。高陽怎麽都想不出阿武究竟是怎麽了,若說是因她壽數太少而難過,不是應當纏緊她才是?又怎會如此大方的便答允她?莫非是因這幾日晉陽與她太近,阿武醋了?若是吃醋,也該纏緊她才是。高陽試出阿武反常是因晉陽,卻想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麽?

阿武因高陽的探尋而渾身不自在。她只想盡量由着高陽,她想做什麽都由着她。然而晉陽,的确是她不安的源泉,每見晉陽,她總想起自己那番的設想,總覺得無顏面對殿下是她害得她如此,最終忍不住落荒而逃。

阿武在心內嘆息,禁不住便想起那日,她與新城看到的,殿下與晉陽相擁的和諧畫面。若是晉陽入宮長住……她猛然間反應過來,殿下怎會請晉陽入宮長住?自從知曉晉陽對她的心思,她總會盡量的保持距離,固守姐妹之情,怎會讓她夜裏也陪她?

阿武僵硬地看向高陽,高陽目光沉沉。

殿下是在試探她……阿武不知如何言語,只得沉默着。

“阿武,你怎麽了?”高陽幹脆直言。

阿武伸手擁緊高陽:“沒什麽,我只是,只是在想,那幾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你是否就不必受這病痛了。”

高陽終于知道她是怎麽了,點頭:“是。但若你不一意孤行,興許我們此時,就無法在一起了。總體來說,還是值得的。”她頗為理智地道。

阿武沉默半晌,終于洩氣,悶聲道:“倘若起初,我就不曾與你相識,你便無需受這磨難了。”

高陽一笑,溫柔道:“怎會?你不來與我相識,我也會去尋你。”她們,是兩世的緣分。

她說得這樣溫柔,滿是缱绻纏綿,阿武幾欲落淚,緊緊地擁抱她,想要緩解胸口湧動的感動與情潮。

高陽不由撫摸她的後背,柔聲道:“你總喚我殿下,從不曾喚我名,你可還記得我的名字?”

阿武深吸了口氣,牽起她的手,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出一個琬字,就如那時她告訴她時的那般,最後一筆落下,阿武擡頭,與高陽對視,她朱唇輕啓,滿含柔情:“永志不忘。”

☆、九十六章

新城公主,太宗與文德皇後幼女。

文德皇後過世之時,她尚且只是一名懵懂無知的女嬰。在她的記憶當中,沒有人人稱頌的文德皇後的音容。

以帝後之情深,縱使新城幼小無知,也絕不會受苛待。但其實,也僅此而已。太宗勵精圖治,多數時候都在甘露殿中。躬親撫養了九郎與十八娘後,并抽不出更多的時間照顧新城,畢竟他老人家兒女衆多,那時又跟四郎打得火熱,還忙于教導太子如何做一個像樣的儲君,對養在身邊的晉陽還能經常關心,對新城,不免就多有疏忽。

幾位兄長,四郎峥嵘初現,大郎忙着與他別苗頭,九郎忙着四處野,幾位姐姐也多出嫁,各自忙碌,并不能很顧得上她,年紀最相近的十八娘,還是連自己都照料不好的小女童。

錦衣玉食,賞賜無數,父母兄姐的關懷卻極缺乏,這便導致逐漸長大的小新城性情冷清,行事也有些倔強偏執。

随着小新城一年年長大,漸漸出現在衆人的目光之中,她的姐姐晉陽公主也慢慢長大。到了七八歲時,能夠關心人了,她開始履行做姐姐的責任,照顧自己的同時,努力照顧新城。于是新城的生活當中便多了一個時不時出現,過問她的衣食的晉陽公主。

兩個玉雪可愛的小公主湊在一起還是很賞心悅目的,新城也很喜歡這個姐姐,雖然她不曾說,并且不曾表現出來,但每當晉陽出現,新城便會格外開懷,一雙水漣漣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穿着粉嫩的小宮裝,踢踢趿趿地跟在晉陽身後。

晉陽對做姐姐頗為生疏,她較擅長到高陽那裏撒嬌,然而每每觸及新城小眼神中小心翼翼的依賴,她便難免心軟,學着高陽的樣子,努力的做個好姐姐。

但是這個妹妹似乎太沉默了。

“二十娘。”晉陽輕喚道。

新城擡頭望過來,眨了眨眼。

晉陽剝了吐蕃進上的葡萄,喂到她口中。新城享受的眯了眯眼,然後低頭,繼續撥弄她手中的一只木匣子。

晉陽很郁悶,為什麽二十娘不會說話呢?十七娘喂她吃東西的時候,她是會禮尚往來的,可是二十娘卻連道謝都沒有。晉陽看着她努力地撥弄手中的木匣子,但那木匣子對她而言實在有些大了,胖胖的小手并不能靈活把持。

晉陽便道:“不要玩這個了,來與阿姊玩啊。”

新城擡頭,看看她,猶豫了片刻,固執地搖頭,繼續去開那個匣子。

晉陽很失望,不聽話的孩子真是太不可愛了。門外有宮婢入屋,笑與她道:“十八娘還在這裏?十七娘已在你書齋中等候多時了。”

十七娘!晉陽眼睛一亮,滑下那方軟軟的坐榻,跑出幾步,回過頭來,朝正關注她的新城笑吟吟地道:“我下回再來看你,你不要撥那個匣子了,去外面走走。”

她說罷便跑了出去。

新城抿了抿唇,低下頭去,繼續努力地撥匣子上的鎖扣,木匣子終于被打開,裏面是一對胖乎乎的大阿福,她抱起一只,終于道:“給兕子。”

兕子已經走了。

新城便只得沉默地将大阿福放回到匣子中,等下回她來再拿給她。

下回晉陽再來的時候,新城便早早的準備了好,不必與匣子奮力鬥争,便直接将其中一只給了晉陽。晉陽很欣喜地收下了,用自己的香袋與她交換。新城不要那個香袋,她就想把阿福給晉陽,她們一人一個,她比較偏執,希望晉陽能再下回再将香袋給她,不要講兩件事摻到一起。

晉陽弄不明白新城簡單又彎曲的心思,只以為她不要,便不給她了。

新城便有些失落,然而,兕子要了她的阿福,她又覺得開心。

十三娘意圖弑父之時,新城目睹全過程。她坐在晉陽的身旁,晉陽低聲與高陽交談,但整個過程當中,她牢牢地牽住新城的手。

那杯毒酒自然是沒有送上皇帝的手中。新城皺着眉頭,她看得不是很分明,但晉陽一直握着她的手的手很溫暖,她靠過來,低聲在她耳旁安撫:“沒事的,過一會兒就好了。”

她點了點頭,反手握住晉陽,也學這樣安撫她:“不怕。”

她的确是不怕的,那個恐怖的夜晚,公主賜死,太子廢棄,新城記得的唯有晉陽手上的溫軟,還有她在她耳邊的溫暖柔和的氣息。

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新城都不曾見過十三娘,直到許久之後,她明白了一些事,回想起那個夜晚,才明白在她心中的暖意融融之中,摻加了多少鮮血淋漓。

新城并不喜歡這種宮廷生活,在和善與笑意的遮掩下,底下全是肮髒和算計。有時她想想,也許在這喧嚣的內廷,能讓她留戀的也就只是晉陽了吧。

可惜,晉陽并不喜歡她。

新城知道,相對與她一處,晉陽更喜歡與高陽相處。她看得清楚明白,晉陽對高陽那份純粹的依戀已在時光的日積月累之下,漸漸走上另一個方向。但她什麽都不曾說,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曾有任何十七娘會被奪走的恐慌。

她,從來沒有屬于過她。

新城覺得,自己少有的幾個好處中值得一提的便是她眼明心亮。在看出晉陽心底那份慢慢生長的情意之後,她又看到了高陽對那個姓武的宮婢不同一般的情意。

太宗駕崩之後,對她并沒有太大的影響,或者說,她有了更多的自由。

在高陽府上,她見到了那名被高陽賦上太妃身份強行帶出宮來的婢子。新城一看到她,便知往後的日子定平靜不了,如此絕色,九郎豈會放過,而十七娘又豈肯放手。

新城覺得自己像一個身在局外的人,看着局中人歡笑,看着局中人悲苦。她始終保持着一個冷靜的立場。

直到晉陽在她面前垂淚。

晉陽的眼淚隐忍而克制,在馬車當中,在離開高陽的視線之後,她才肯展露她的傷心和遺憾。

在那一刻,新城覺得自己,落入局中,因為晉陽的眼淚,因為她克制不住的心疼。

而在那之後,陪伴晉陽的人就變成了她。

長久的相伴必然會産生親近,新城能感覺到随着日子漸漸走遠,晉陽對她逐漸親近。

而她,卻在這樣平靜的相處當中越來越泥足深陷。她小心翼翼地收藏晉陽每一個笑容,每一個狡黠的表情,每一次緘默無聲的走神。心頭會鈍鈍的痛,心境會慢慢的開朗。

從宮中搬出去的時候,新城先收拾了自己的行裝,而後去尋晉陽。

她到的時候,晉陽正将一只大阿福收進一個墊了裏襯的匣子中,新城一眼就認出那是她小時候送給晉陽的。

“你且坐。”晉陽擡了下頭,微微一笑,而後低頭,動作輕緩的蓋上匣子,似乎怕弄壞這脆弱的小泥人。

新城心念一動。

宮婢奉上漿飲,新城一起接過,分了一杯給晉陽。晉陽已收拾好了,除了一些自己尤為珍視的物件,其他的都有宮人整理。

她坐到新城對面,問道:“你那裏如何了?”

少女曼妙的身姿清新柔軟,新城對晉陽的渴望與占有就如初春破土的嫩草一般,展現出勃勃的生氣與勢不可擋的長勢,她微微的笑,道:“都好了。”

晉陽道:“那好,明日就可出宮了。”她看了看四周,眼中流露出一種不舍來,“時光一縱即逝,以後恐怕不會特意來這裏看了,以前,就是這裏,我常與十七娘談天說笑。”

新城道:“也不是去很遠的地方,令九郎為你留着這裏就是。”這并不很難。

晉陽抿唇不語。

新城轉念就想到九郎與十七娘的龃龉。阿武已被迎入宮,十七娘雖不曾說過什麽,心內必是不甘,她與九郎遲早要對上。

晉陽是不想看到這一幕的。

在所有人當中,最心軟的就是她。

新城目光柔和,那些如初春破土的嫩草一般的渴望與占有在這時都化了開去,分散到她身體之中的角角落落,讓她獨自沉淪其中。

“十八娘,既然不舍,就去找她。”這樣,十七娘再不必與九郎對上,她也不必這樣在十七娘不知道的地方一遍一遍的懷念她們的小時候。新城認真地說道,“此時她必是無助的時候,你到她身邊,她不會不接納你。”

晉陽一笑,沒去找高陽。

新城既是心疼,又是竊喜,這樣,她還能再和晉陽一起很久。

的确是很久,世人似乎也習慣了三位公主不婚,一起住在芙蓉園裏。雖然在一個園子裏住着,晉陽主動去找高陽的時候其實很少,她多數時候,都是與她一起。新城算了算,其實,她們在一起的時間,要比高陽和晉陽在一起的時間多得多。她好像終于有一樣能勝高陽了。

可惜,人的感覺是無法以時間的多寡來算計的。當聽聞高陽患上風疾,晉陽哭成一個淚人。而她在一旁,看得揪心不已,她不善言辭,只能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克制住想要擁她入懷的沖動,一遍遍地為她擦拭眼淚。

她一直都清楚,高陽在晉陽心中是無可替代的存在,故而那一日在高陽殿外,看到她們相擁,她也沒有意外,也沒有醋意,她只是說不盡的悲哀,也許,晉陽永遠看不到同樣是和她一起長大的她。

她們靠在一起的場景是那樣和諧唯美,仿佛她們生來就該如此,阿武走開了,她不願再看,而新城留下了,她想記住這個場景,替晉陽記着。

人的一生就那麽長,需要銘記的事情并不多,對新城而言,從她五歲之後,她需要銘記的每一件事都是與晉陽相關。

高陽只剩十五年的壽命,十五年并不算短暫,然而當身在其中,十五年實在太過倉促。高陽也沒有撐過十五年,在孫思邈為她診斷後的第七個年頭,她開始不斷地發病,頭痛欲裂,目不能視,又過兩年,在阿武登基的那二日,高陽離開了人世,她死在阿武的懷中。

總共只過了九年零七個月。

阿武悲痛欲絕,晉陽整夜整夜的失眠守在靈前。新城也在,只是堂中所有人都為高陽守夜,只有她是在守着晉陽。

逝去的人逝去,留下的人依舊存留,高陽的氣息慢慢的消失,人們逐漸忘記了她,畢竟,世間還有那麽多名利需去追逐,誰會記得一個亡故的公主。

但是那些懷念她的人,會永遠懷念她,記憶不會因時光飛逝而褪色。阿武遵守對高陽的承諾,未對李唐宗室大下殺手,連國號都沿用了唐,未曾更改。

晉陽一直住在芙蓉園,就如往日固守自己的位置,她仍舊很少去高陽生前住過的院子。

“天暖了,我們将書畫拿出來曬曬。”晉陽與新城道。

新城擡頭,眯起眼來看了看蔚藍的天空,說道:“也好。”

一只只大木箱中裝了滿滿的書畫,有一些還是刻在竹簡上的古籍。二人便一本一本,分散在一處寬闊的空地上,四周是婢子們忙忙碌碌的身影。

曬書是她們每年之中必不可少的,充滿斯文氣息的事,曬完了書,她們就坐在一旁,也跟着曬曬太陽。

當年深宮之中兩個玉雪可愛的小公主都垂垂老去,臉色爬上了皺紋。人老之後,便不喜動彈,最好的便是在太陽底下一起說說過去那些漫長的歲月中那些最為難忘的事。每每這時,晉陽看向新城的目光總是格外的柔和。

新城說的,晉陽都知道,都是她們一起去做的。晉陽說的也是她們一起做過的事,她甚少提到高陽。

說起來,她們之間還是快樂的記憶居多。

新城不免就會想,那麽長的歲月,陪着十八娘的一直是她,是不是她終于能夠代替十七娘,是不是她占據了晉陽腦海當中所有的寶貴記憶。

只是,她又清醒地知道,不論是什麽時候,晉陽都甚少說起高陽。

新城一生當中,只聽晉陽說過三次她對高陽的不舍。第一次是在那回的馬車當中,第二次是離宮前一日,她親眼看着她将大阿福放入行裝。

而第三次,便是晉陽白發蒼蒼,合眼離開前,她說:“我終于能再見到她。我已想念了她很久很久。”那時候,高陽已離世二十年。

那一刻,新城覺得,終她一生都不曾對晉陽吐露心聲是她這輩子做過最正确的選擇。

她們沒有子女,晉陽的遺體是她親自收斂。在一間陰暗的屋舍中,外面是濟濟一堂前來吊唁的王公,裏面只有她們,寂然無聲。

不假他人之手,她親自擦洗,換上壽服,将她抱入棺中,她的動作那樣輕柔,似乎稍一用力就會弄疼晉陽。晉陽的身體已經冷卻,她往日白皙溫熱的肌膚慢慢的僵硬。新城慢慢彎下身,她也老了,動作不那麽靈便了,她在晉陽的嘴角落下一個吻。這是對她最後的告別,這是她一生當中唯一一次無可自制。

希望她能原諒她,最終她還是忍不住對她洩露了這個秘密,但來世,她不會再這樣了。

新城從晉陽的陪葬當中取出那只大阿福。與她的那只湊成對,帶進了她自己的陵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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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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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