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明沉舟自側門匆匆來到仁寧殿。

這是她入宮二十天後第一次見到明德帝。

這座宮殿最至高無上的帝王正因為自己心愛妃子的死亡而遷怒全後宮,暴躁狂怒,哀傷悲恸。

明沉舟站在游廊下看着臺階下搖搖欲墜跪着的小皇子。

謝延常年饑寒相交,東躲西藏,讓他身形矮小瘦弱,好似尋常三歲小孩的體量,如今小小一只跪伏在地上,就像一只還未斷奶的小貓兒。

她盯着謝延顫巍巍的身影許久,腦海中閃過許多年頭。

這是明德帝唯三中的皇子,年幼弱小,心智尚未成熟。

她剛才一路走來,秋風瑟瑟,吹的人臉頰發僵,現在又遠遠站在這裏,看着巍峨的宮殿,瘦弱的皇子,聽着隔壁的哭喪聲,她似乎隐約觸摸到謝病春那張巨大的網。

——人若為己,所向披靡。

可最後明沉舟還是收回視線,低聲問着身側的桃色。

“跪多久了?”

“一來就被罰跪了。”桃色面露不忍,“已經一個多時辰了吧。”

“要起風了,回去拿件襖子來。”

“出門前英景公公謹慎,特意給五皇子多穿件夾襖,褲子也穿了棉絨褲。”桃色慶幸說着。

明沉舟凝重的臉色稍微好看一些。

“掌印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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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色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來不及了,你去門口等掌印,若是他來了就跟他說。”明沉舟倏地沉默,緩慢又認真地摸着衣袖上的細密花紋,淡淡說道,“燕翼贻謀宜有道,如何知義不知仁。”

桃色眨眨眼,不解其意。

明沉舟卻不再說話,只是捋了捋鬓間的白色絨花,目光堅定地朝着那扇緊閉的大門走去。

“娘娘。”桃色忍不住輕呼一聲。

素色長裙劃過臺階,暗光流動,草葉勾着細密花紋,可并未讓她停下腳步。

明沉舟目不斜視地站在緊閉的大殿門口。

“嫔妾明沉舟拜見萬歲。”

一旁臉色慘白的謝延意識迷糊,只能茫然地擡頭看着身邊的那截裙擺,最後愣愣地看着她下跪,叩首,最後目光落在那朵微微顫抖的白花上。

殿中大門緊閉。

明沉舟并不異色,只是繼續沉聲說道:“妾身是五皇子的母妃,幼子一言一行皆是妾身責任。”

她聲音輕柔又不失沉穩,在漸起北風中堅定有力。

“還請萬歲責罰。”

她再一次行禮叩首,額頭觸及冰冷的青石板,形容真誠。

謝延愣愣地看着她,手指緊握,很快又低下頭不說話。

殿門依舊毫無動靜。

明沉舟并未繼續說話,只是保持着虔誠請罪的姿态,寬大精致的青色裙面如花般散落在地面上。

謝延不知所措地跪着。

他渾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可小孩天生的敏感卻又讓他莫名害怕驚恐,只想着快點逃離這裏,或者尋到一個安心的地方。

是以,當他看着那截近在咫尺的裙擺,手指微動,最後小心翼翼地把那截裙子緊緊捏在手心。

明沉舟眼角微動,看着右側被拉直的裙擺,抿唇笑了起來。

——他還這般小,甚至還不識字。

她在心中輕輕松了一口氣,最後無奈想着。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遠遠能聽到不遠處的正殿傳來的梵經吟誦的聲音,夜風乍起,冬意漸升。

小皇子唇色都泛着青色,卻又倔強地不吭低頭倒下。

明沉舟只覺得膝蓋火辣辣的疼,北風蕭瑟,吹得她汗毛直起。

就在此時,背後傳來一個輕微的聲音,很快,一截深藍色的衣擺她眼角一閃而過。

“內臣求見萬歲。”

一個沉穩淡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北風蕭瑟,他的聲音卻比那陣陣寒風還要清寒入骨。

謝病春素有恩寵,恩賜皇姓不說,就連在禦前都不必下跪行禮。

是以此刻,臺階下的謝延看着臺階上那人挺直如刀的脊背,看得出神。

他在三歲那年第一次見到這位面無表情的掌印,卻因為畏懼,躲在母親背後,從不曾和他說過話。

沉默一下午的內殿終于響起了動靜。

“進來吧。”屋內傳來一個疲憊虛弱的聲音。

明沉舟閉上眼,松了一口氣一直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謝病春願意來,便代表不會放棄她這顆棋子。

沒過多久,就聽到大門再一次被打開,謝病春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兩人面前,他垂眸看着面前兩人,薄唇輕啓。

“五皇子形容乖張,不孝不義,禁足三月,明貴妃教養不利,罰俸兩月。”

謝延仰頭去看面前之人,臉上是強忍的恐懼。

明沉舟大聲謝恩,心知容妃之事徹底掀了過去。

“明日明相也要入宮祭拜,貴妃娘娘若是身體不适,就不需見面了。”

謝病春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黑色方頭皂鞋出現在她面前。

“妾身定當在宮中痛定思痛。”她知這是萬歲在敲打她不可在明家面前亂說話,連忙保證着。

她身形一動正打算起身,只覺得腰背劇痛,好似一塊僵硬的頑石壓在自己背上,更嚴重的是膝蓋,只是輕輕動一下,就宛若紮着千針,又疼又麻。

明沉舟雙手撐地,微不可聞地頓了一下,但還是面不改色地咬牙站了起來。

“走吧,我們回宮。”她低頭,對着茫然的小皇子說道。

謝延擡頭看着她,水潤烏黑的眼睛在昏暗的天色中好似一丸玉雕的黑珠,随後又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宮殿大門,嘴角微微抿起。

最後他雙手撐地要站起來,渾身因為用力在發抖,可他臉上卻又帶一絲倔強和堅韌。

他已經跪了三個時辰,一放松下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他還是咬牙自己爬起來。

明沉舟垂眸看着他顫巍巍的動作,最後下意識地貼在她腳邊站着,就像一只受驚的小獸。

“送娘娘回宮。”謝病春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面前兩人,對一側的小黃門吩咐道。

“是。”原本一直站了一下午不動彈的小黃門這才殷勤地快步走了過來,殷勤說道,“奴婢送娘娘和小殿下回宮。”

明沉舟看着那截遞過來的手臂,笑說着:“多謝公公好意。”

她溫柔笑了笑,推開面前之人的手臂。

那個小黃門一愣,下意識悄悄側首去看掌印,見他并無異色,這才讪讪收回手。

“娘娘這邊請。”

明沉舟深吸一口氣,這才勇敢地邁動腳步,誰知自己剛剛踏出第一步站穩,只覺得膝蓋上一疼。

有人狠狠按了下去,疼得她一個踉跄,雙腿一軟,差點直接臉朝地摔下下去。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幸好一只手及時攔住了她。

與此同時,淡淡的梅花味萦繞在鼻尖,但明沉舟已經無心驚訝驚詫是誰這般的好心,滿腦子都是剛才那一下的酸麻之感,第一時間,低頭去看腿邊的人。

小皇子也心有所感地無辜仰起頭來看着她。

謝延驚慌間來不及撤回正抱着她腿的小手,手指無意識地攥着她的裙面,大眼睛撲閃着,小臉又白又紅,委屈又尴尬。

她這麽大的人跪了兩個時辰都是靠意志力強忍着才能走下去,更別說一個跪了三個時辰的五歲小孩。

“讓小太監抱你回去吧。”

她嘆了一口氣,伸手在扶着自己之人的衣服上摩挲了一會,這才搭在手臂自己站了起來。

小皇子搖了搖頭。

“自己走。”

他搖頭拒絕着,緊緊貼着她站着,小手依舊牢牢抓着她的裙面。

“娘娘也要別人抱你回去嗎?”

一個面帶嘲諷的聲音在明沉舟耳邊響起。

明沉舟一愣,随後微微擡頭,看着自己手中抓着的手臂。

那是一截繡着金絲團紋的深藍色綢緞。

——謝病春!

明沉舟大驚失色,手一松,連忙後退一步,結果被不懂眼色的小拖油瓶死死抱着大腿,身子向後仰去,大腿卻是穩然不動。

一個身形搖晃就要一屁股摔在地上,她下意識伸手去拉謝病春的手。瞳孔放大的眨眼間,她的目光只能看到謝病春嘴角的那一抹譏笑。

“娘娘小心。”

他慢條斯理地把人扶直,自己後退一步,眉眼低斂,不動聲色又似嘲諷地說着。

這一驚一吓,明沉舟早已忘記身上的麻疼,滿腦子都是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伸手牽着五皇子的手,故作冷靜地說道:“多謝掌印援手。”

謝病春矜持颔首。

明沉舟咬牙,迅速轉身離開。

“內外朝堂到處都在傳言你和明家結盟了。”

身後大門傳來咯吱一聲,露出一點細縫,濃烈的香味争相湧了出來。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帶着一點試探的懷疑:“現在看來也非空穴來風。”

謝病春垂眸,轉着手中的銀戒,恭敬又不卑微地說道:“萬歲多慮了,不過是為了殺人前給一點甜頭罷了。”

背後是一陣寂靜,香風湧動。

“果真是你的風格啊。”背後是一聲悠悠長嘆,“百年以後,譽王還要靠你啊。”

謝病春眼尾微微擡起,露出眼角銳利的弧度,嘴角閃過一絲冰冷的笑意,可瞬間又斂下,繼而轉身拱手長拜:“萬歲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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