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桂花浮玉,秋光冉冉,明沉舟午睡醒來,派人去問謝病春的去處,意外得知他竟然在宮外。

“今日不是大集議嗎?”明沉舟不解地問着,“去哪了?”

“去杏林壇了。”桃色為她打着出宮的辮子,皺了皺眉,“說是一出乾清殿就被人請走了。”

“那不是羅松文講課的地方。”明沉舟揚眉,驚訝說着。

桃色用力點點偷:“對,就是那個整天罵人的糟老頭子。”

明沉舟咳嗽一聲,正色教訓着:“羅院長乃是一代大儒,你怎麽随意編排,尊重點。”

“哦。”桃色巴巴應了一聲,随後動了動嘴,張口又是,“那糟老……老先生,确實還挺會罵人。”

“罵掌印尤多。”她特意不高興地強調了一句。

這類清流文人出身,自視甚高的人大都看不起宦官,尤其是羅松文這種不畏強權,敢于直言的人。

司禮監幹政,前所未有,前頭一個黃興在任時,大肆賣官鬻爵,欺男霸女,朝堂一半官員自甘堕落,認他為爹,甚至還有叫他祖宗的。

據說抄家那日宮外府邸搜出來的錢財,光是金子就有一千萬兩黃金,彼時上位的謝病春抄了三日家,連着地皮都掀了,這才揚長而去,嚣張到只留下一個真正的空架子,畢竟連着牆都敲了。

那時,明沉舟趴在不遠處的那顆大樹上不知為何呆呆地看着,震撼而恐懼地看着西廠衆人揚長而去。

她清晰地記着那日是明德十五年的冬日,天氣陰沉沉的。

謝病春穿着玄色蟒服,披着大紅色大氅,站在高大的白玉影壁前。

初雪剛落,落在他肩頭發尾,讓他好似一尊高高在上的玉面修羅雕塑,看久了便也跟着他堕入無邊的血腥暗黑之中。

那一年,西廠剛成立,先帝送了謝病春一條前任司禮監的命,作為賀禮,震驚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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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一開始還歡呼雀躍,盛贊萬歲大刀闊斧的改革,擯棄太監,維護朝堂的魄力,可随後游街而行的西廠卻又像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抽在衆人臉上。

原來萬歲,不過是厭惡黃興的貪得無厭,選了個可心的重新上位而已。

司禮監權勢煊赫一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是那一年,身在江南的羅松文寫了震驚天下的《讨奸佞書》,喻其為碩鼠,言辭犀利,語言毒辣,矛頭直指謝病春。

——“碩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你看,就連遠在江南的人,都恨不得謝病春去死。

可死了一個黃興,後面就來了一個謝病春,若是謝病春死了,後面依舊還會有人頂上來,權利本就令人癡迷,即便是掌握生殺大權的萬歲也會如此。

明沉舟垂眸,看着手中鎏金繞絲金玉琺琅蝶翼步搖在風中微微顫動。

可他們當真是不知道嗎?

“掌印去那邊做什麽?”她沉默片刻後,把手中的發簪放在一側,随口問道。

桃色搖頭,頗為不解地說着:“好像是和東廠發生沖突了,一開始是西廠的人去的,後來又是陸行,然後就有人找掌印了。”

一級跟着一級,看樣子絕非小事。

明沉舟沉吟片刻,随後說道:“那我們也去看看熱鬧。”

桃色猶豫一會兒,小聲說道:“只怕亂得很,會驚擾到娘娘。”

“不礙事。”明沉舟遞上梳妝臺的鎏金繞絲金玉琺琅蝶翼步搖,“你去看看胡承光還在不在乾清殿,我們順帶也帶萬歲出宮。”

桃色不解地睜大眼睛。

“一國之君,養在深宮,并非好事。”明沉舟笑了笑,“殿試在即,也該讓他去外面好好看看大周的文人。”

桃色點頭應下。

半個時辰後,謝延興致沖沖地爬上馬車,眼睛亮晶晶的。

“娘娘竟然主動帶我出宮玩。”

明沉舟對着他溫柔一笑。

謝延眨了眨眼:“怎麽了?”“胡承光來了嗎?”

“來了,給他安排了後面一輛馬車。”謝延接過娘娘遞來的蓮子糕,笑說着,“娘娘為何帶他出宮啊。”

“我們去找他老師,沒他的引薦不好見面。”

謝延眼睛一亮:“是那個羅松文嗎?老師說了好幾遍。”

明沉舟為他到了一盞熱茶,聞言,動了動眉間:“說了什麽。”

“就他老師人很好,學問也很好,做事不偏不倚,極為公正,性格嫉惡如仇,對幾個徒弟多很上心,他和小師弟都是自小養在膝下的,更是無微不至。”

謝延一邊說着,一邊興致勃勃地說着八卦。

“對了,他還說老師最是偏愛故去的小師弟。”

“他不是關門弟子嗎?”明沉舟驚訝問道。

謝延搖頭,神神秘秘說着:“不是呢,原先還有一個小師弟,是友人之子,被寄養在南方。”

“說是天資聰明,過目不忘,性格溫柔,羅松文膝下無子,早把他當自己的小孩養着。”

謝延頓了頓,長嘆一口氣:“不過那位小師弟體弱多病,深居簡出,一向不信鬼神的羅松文聽信一位游方大師的話,還特意給他種了一片梅林,讓他在小院子養生,幾位師兄弟也是等人身子好了才能找他玩的。”

明沉舟皺眉,不由問道:“然後呢?”

“後來還是被一場風寒帶走了,羅松文為此大病一場,之後便深居簡出,不再出現了。”

明沉舟揚了揚眉,腦海中浮現出那個衰老刻板的老人,實在想不出他對一個小孩悉心疼愛,滿臉笑意的模樣。

她不深感興趣,随後突然眼睛一亮,故作無聊的問道:“你聽過他說起水琛嗎?”

謝延眨眨眼,緩緩說道:“說是四師兄,看上去是個纨绔,性格極好,丹青無雙,這次也随師父入京了。”

“一共幾個師兄弟入京?”明沉舟挑眉問道。

“三個,大師兄,三師兄和四師兄,二師兄是下任書院院長,便留在書院主持大局。”謝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桂花糕。

明沉舟無情地把盒子蓋上:“糯米粉容易積食,少吃。”

謝延癟嘴,小心地勾着她的袖子,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明沉舟冷漠地抽回袖子,把東西放回暗格裏,繼續問道:“三位師兄性格如何?可有說過。”

“說大師兄是書香世家出身,但他在幾個師弟眼中一向如師如父,脾氣最是溫和,三師兄家境貧寒,被老師免了束脩,性格剛正不阿,雕刻一絕,四師兄放蕩不羁,叛道自幼,最有名士風範。”

謝延捧着水杯,一口一口地抿着:“就這樣了,還是那日老師自宮外回來,一時高興才說的,平日裏從不說的。”

明沉舟嗯了一聲,不再多話,倒是對三個師兄弟開始上心。

“對了,我真的不用去看太皇太後嗎?”謝延出了宮後知後覺地問着。

明沉舟看着他又悄摸摸自繡袋中摸出一塊綠豆糕吃,不由敲了敲他腦袋:“不必,你也不愛看戲。”

“我肚子餓。”謝延捂着腦袋,嘴裏塞滿綠豆糕,委屈說着,“綏陽說我實在長身體,所以吃的比較多。”

“我知道。”明沉舟無奈說道,“可你吃太多甜食糕點了,尚食局上月你的糕點份例,竟然花了一百兩,基本上每天兩次,若是餓了讓禦膳房煮點粥或者面條來,吃這些沒營養。”

明沉舟是有些惱怒的,戴力是負責吃食的,明知謝延愛吃甜的,一點也不克制,反而格外縱容。

謝延見娘娘好像真的有點生氣了,連忙把嘴裏的糕點咽下,大聲地應了一聲:“嗯!知道了!”

剛出了朱雀大街,朝着杏林走去,就能聽到外面喧鬧的聲音,結果快到杏林說被擁擠的人群擠在原處動不了。

“走,我們去聲援同僚,容不得那些閹狗在羅院長面前放肆。”

“對,張兄說得對,這些閹黨的爪牙,竟然敢在杏林抓人。”

“聽說那個謝病春也來了,我定要罵得他狗血淋頭。”

一行人穿着儒衣的讀書人大聲嚷嚷着,成群結隊,呼朋引類,聲勢浩蕩地朝着杏林走去。

明沉舟緩緩放下簾子,眉心緊皺,她沉默片刻敲了敲車壁。

一直坐在車轅上嗑瓜子的桃色一怔,随後立馬回神,抓了一個匆匆而過的年輕讀書人笑臉盈盈地問道。

“哎,這位兄臺可是發生什麽事情了?你們都是去哪啊。”

桃色長得極為可愛,笑起來尤其天真活潑,原本還一臉不悅的讀書人也緊跟着松了神色,理了理袖子,拱手說道:“小生準備去杏林。”

“也是去杏林聽課的嘛?”桃色眉眼微微睜大眼,好似對剛才吵吵鬧鬧的動靜充耳不聞,只是嬌憨地笑說着,“我家夫人也準備帶着小郎君去聽一下羅院長的課呢。”

那書生聞言臉上頓時露出憤憤之色:“聽不了了!現在都聽不了了。”

桃色吃驚的張大眼睛,驚訝說道:“怎麽就聽不了了,不是說開課一月,等殿試結束嗎?眼下院試都還未公布成績呢。”

那書生長嘆一聲,悲憫憤恨說道:“西廠那群鷹犬一大早就大扣帽子,說我們有人擾亂考場秩序,冒犯今上,要把他們都抓到西廠裏。”

“抓了西廠還能出來嗎?”

“要我說一定是謝病春那閹人鏟除異己。”

“就是原先是東廠抓的人,他把東廠的人趕走了,自己擴大聲勢,連着講課的老師都抓。”

“是了,還說什麽西廠要的人,東廠無權幹涉,西廠要走的路,東廠也擋不得路,那佥事好狠的手段,直接把人打吐血了,罷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同行的人接二連三地說着,桃色捏着瓜子的手一緊,嘴角微微嘟起,還未說話就聽到馬車內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

“西廠是學生和老師都抓嗎?”

為首的讀書人一愣,呆呆地看着垂落的車簾。

“看什麽!”桃色朝着他扔了一把瓜子,怒聲呵斥道。

那書生臉頰爆紅,随後慌亂地低下頭,小聲說道:“都抓的,說是犯了忌諱的人都要抓起來。”

“多謝。”明沉舟聲音溫和地道謝着,“我們進去也看看,看能不能幫忙。”

那書生連忙勸道:“裏面都是司禮監的人,小娘子帶着小孩還是慎重一些。”

“無事。”

明沉舟說話依舊溫溫柔柔,可臉上的神色依舊逐漸冰冷。

謝延也端正做好,一臉嚴肅。

馬車很快就順着人群,逐漸走到杏林僵持的地方。

此處早已被人裏三圈外三圈地包圍起來,明沉舟沉默片刻,直接掀開簾子站在車轅上,遠遠看到謝病春站在正中,對面站着一個怒目而斥的老人,老人身後是一群抱團的狼狽讀書人。

謝病春身後的陸行身後隔着被壓着幾個怒罵的讀書人。

“高祖有言,六卿貴重,不宜以細故辱。”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出言怒罵道。“你這個,這個閹人竟敢如此對我們。”

陸行腰間長劍出鞘,直接架在那人脖頸處,怒斥一聲:“大膽。”

“這位大人好大的魄力,既然如此便殺了老夫,老夫殺生求仁,求之不得。”那老人也是一個硬氣的,竟然直接要撞上去。

“翁老,翁老,不必如此。”

那日在羅松文身後最是年長的徒弟連忙出面說道。

可與此同時,謝病春擡眸,修長白皙的手指彈了彈劍鋒,陸行的劍便順勢一收。

那老人便一頭摘倒在地上,摔得頭破血流。

“求名也敢求到西廠頭上了。”

謝病春冷淡的聲音在混亂吵雜中依舊清晰肅殺,似帶血尖刀,一字一字皆是利器。

人群嘩然,明沉舟不由擡眸看着那人。外面是混亂的人群,喧鬧的哭鬧聲起此彼伏,正中那人穿着玄色蟒袍,大紅色的披風靜靜垂落着,眉眼低垂間,淺淡的陰涼落在眉梢鼻翼,堆瓊積玉傾雪山,沉疊寒峭沒人心。

這一瞬間,明沉舟驀地想起明德十五年那場初雪下,站在黃興家門口影壁前的少年人。

——那一年,謝病春十七歲。

作者有話要說:  萬萬沒想到這個星期都要加班,不好意思了,這周六千的更新都不太準時QAQ

碩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詩經改編

六卿貴重,不宜以細故辱——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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