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殿內,明沉舟看着綏陽去而複返,這才看向案桌前的人。

謝延案桌前疊滿了折子。

他前頭的兩位帝王不甚勤奮,大權悉數旁落內閣和司禮監,導致內外兩朝沖突日益嚴重,人人都有私心,掌權者更是溝壑難填,在他們腳下的墊腳石數不勝數。

謝延雖年紀小卻格外有主意,原本一分為二的權勢逐漸被他收回,這也讓內閣和司禮監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也比前朝好了許多。

這是內閣中兩派分立,司禮監掌印太過強勢,這讓謝延時常覺得為難。

“他們這幾日見了面就要吵架。”謝延端着茶抿了一口後,這才跳下椅子在殿中轉悠,一邊消食一邊說道。

“內閣之中,大鄭相穩重,明相雖是次輔,但時常說得上話,重大事情往往需要各方協商妥協。”

他停在一個饕餮獸首熏籠前,盯着上面镂空的花紋,感受着銀絲炭帶來的溫度,被烘地眉心緊皺,小臉嚴肅。

“倒是司禮監,封禀筆看似強勢,黃行忠性格忠厚正直,在司禮監頗有兩頭不沾的架勢,楊寶乃是封齋一手提拔上來的,湯擁金資歷最短做了一個牆頭草,可不論如何,司禮監依舊是掌印一錘定音。”

他說完又從熏籠慢悠悠地走了回來,小手往後一背,頗有大人模樣。

“就像掌印今日遞上來的折子。”他站在一處,仰頭看着明沉舟,“娘娘知道嗎?”

謝延看人時,眸子又清又亮,好似含着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細看之下碎光閃爍。

明沉舟神色鎮定地搖了搖頭。

“就娘娘手邊那個紅色橫封的折子。”謝延指了指右手邊案桌那三疊折子上的一本。

“天剛亮就遞來了,因為牽連的官員實在多被我壓了下來。”

他慢吞吞地走到明沉舟面前,自己主動爬到她的膝蓋上,就像一只小貓蜷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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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不知,當時江浙一帶的風波到現在還未平息,因為牽連人數之多,導致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衙門不少連不滿三年的觀政學士,連翰林院所有在冊的庶吉士都陪下派到江浙一帶去了。”

“就這般,人員都還未填滿,江浙巡撫不得不上旨要求提吏為官,用來彌補剩餘空位。”

大周科舉後所有進士都要事先進入衙門進行觀政,前六進入翰林院被稱為庶吉士,前者會在三年期滿後下放到各個衙門,庶吉士卻是大周內閣的後背役。

自□□組建內閣以來,內閣閣員皆是庶吉士出身,無一例外。

謝延臉色凝重。

“如今若是再依着掌印的折子,殺這麽多人,只怕朝野輿論再也壓不住了。”

明沉舟看着折子上二十個人名,心思微沉。

“那萬歲想要如何?”

謝延依偎在她的肩膀上,顯示盯着她的下颚不錯眼的看着,随後又淡淡閉上眼,小聲說道:“我不知道,每個人都是有自己的立場,可我不能有,娘娘。”

明沉舟垂眸,頭頂的發簪微微晃動,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她一向溫和,就像綿軟的白雲,謝延聞着娘娘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喃喃自語:“可這些人想要害娘娘,我便忍不了。”

明沉舟失笑,摸着他的腦袋,笑說道:“說什麽胡話,而且掌印折子上說,這些人都意圖和宮內宮娥黃門勾結,居心叵測,他們的目标至始至終都是你。”

謝延不說話。

“胡師與我說,為帝要心懷憂懼,也要胸懷萬裏。朝堂制衡固然主要,左右平衡,才能平穩運行,可所有制衡之術歸根結底,不是手段和智謀就能逐一而論的,最主要的是為君者自己。”

明沉舟安靜地聽着,地熱烘得人發熱,熏籠發出袅袅香味。

“我必須坐得穩,鎮得住,才能取其最為正确的答案。”

謝延雖年幼,可語氣中的殺伐之氣卻又在此刻不着痕跡地露了出來。

明沉舟聞言,不由手指微頓,謝延敏銳察覺到,立馬用頭拱了拱她的脖頸,剎那間吹散了那股帝王之氣,好似一只蜷縮在手心的貓。

“胡承光說得對,萬歲也做得對。”明沉舟開口說道,聲音陰沉,“不論是內閣還是司禮監,總歸是萬歲手中的一把刀,不能有半分僭越。”

謝延呼吸平穩,他并未睡過去,只是在暖洋洋中閉眼小憩。

畢竟他也才昨日醒過來。

“可掌印殺的人沒錯。”

頭頂的太陽逐漸朝着西邊落去,緊閉宮殿大門在光潔的地面上落下清晰的倒影,細碎的日光在一個個雕花細框裏,安靜又沉默。

謝延冷靜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內響了起來。

“看來萬歲做好決定了。”明沉舟笑問着。

“為民為君為天下,守着大周百姓朝奉的百官總該占一樣。”謝延自她懷中坐直身子,一本正經說道,“這是底線啊,娘娘。”

明沉舟溫柔地注視着面前的幼帝,贊許說道:“是,這是底線,萬歲。”

謝延眉眼低壓,整個人便多了凜然之氣。

“江浙一案,那些人貪墨徇私,賣官鬻爵,官商結合,不顧百姓死活,該殺。”謝延沉聲說道,那雙明亮的眸子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我只是害怕,我殺的不是這樣的人。”

明沉舟瞳孔微微睜大。

“今日也是這般顧慮。”他看着面前的娘娘,放柔聲音,輕聲說道。

明沉舟了然:“你不信任西廠,或者說掌印。”

謝延點頭。

“我三歲那年見過掌印殺人,我娘也說過掌印不是一個好人,娘娘也教我不能盲目。”謝延臉上露出一絲掙紮,“他還殺了我娘,我,我無法這樣的信任他。”

明沉舟手指微顫,她在那一刻聽清了謝延語氣中的殺氣,不由心神震動。

她不由把人抱在懷中。

“娘娘舍不得。”謝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明沉舟沉默。

“娘娘那日只吃了三個桃酥,可那個盤子上有六個桃酥。”謝延慢慢貼着的她溫熱的脖頸,淺長的睫毛在微光中顫動,明亮的眼眸落入光逐漸模糊了瞳孔的顏色。

明沉舟身形一僵。

“娘娘,你不要他行不行。”謝延抱緊他,哀求道,“娘娘以後要什麽,慕延都給你,但他不行。”

謝延就像一只可憐兮兮的小貓,毛茸茸的碎發落在鬓間,刺得人有些發癢。

明沉舟眉眼低垂,懷中的幼帝小小一只,抱在懷中,就像小時候她很喜歡一個玩具。

那是一個泥做的摩羅小女娃,端正細膩,小臂大小,是表哥給她買的生日禮物,這個總是笑眯眯的泥娃娃可以穿不同的衣服,還能有不同的搭配,她喜歡得不得了,幾乎是愛不釋手,去哪裏都帶着她。

直到那個娃娃被大夫人身邊的嬷嬷發現了,指責她用蠱毒之術,才害的大夫人這幾日頭疼。

那個被她取名叫小喜的摩羅被砸碎在她面前。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的難過和心碎,可就在剛才,她竟然剎那間回來那個時候。

年幼的明沉舟站在烈日底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高大粗壯的嬷嬷高高舉起,那個穿着乾紅背心,系青紗裙兒的小娃娃就被砸碎在自己面前。

那個娃娃臉上大大的笑容瞬間四分五裂。

“娘娘,我恨他。”

謝延喃喃的聲音在耳邊輕聲響起。

現在,她似乎再一次目睹自己的娃娃消失在自己面前。

難過悲痛,驚懼惶然。

謝延不再說話,他似乎也再一次回到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

惶恐不安,脆弱敏感。

“慕延。”

明沉舟盯着地上一道道花紋,金翠樓臺,銜影未平,依稀可見初冬蕭瑟之色。

可到最後她只能撫摸着小孩的後腦勺,柔聲問道:“不要再問了,好不好。”

謝延沉默,許久之後,緩緩抱緊明沉舟,輕聲說道:“好。”

謝延綿長的呼吸落在肩頸處,一如既往的依戀。

人人都說小貓往往會把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當成母貓。

謝延就像那只幼貓,人生大變,又突逢喪母,驚懼之間來到瑤光殿了,在沉默害怕間見到了明沉舟。

不同于慕容兒的沉默嚴苛,明沉舟爽朗大方,溫柔可愛,一笑起來梨渦淺淺,滿院的鮮花都不及她的半分明豔。

一年的朝夕相處間,謝延依舊許久沒有想起娘了。

自遠而近傳來小黑的聲音,聲音洪亮,頗有罵罵咧咧的架勢,随後又傳來爪子剮蹭着木門的聲音。

“哎哎,小祖宗耶,快快,抱下去,哎哎,小祖宗,小祖宗,別氣別氣。”

守門的小黃門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随後小黑的喵叫聲逐漸消失。

“娘娘知道我娘和掌印的交易嗎?”許久之後,謝延開口問道。

明沉舟不曾想他連這個都知道,愣了一會兒,這才說道:“知道。”

“他把我送給掌印,讓掌印扶持我登基。”他喃喃自語着,“她想叫我為南國複國。”

明沉舟蹙眉。

“南國是如何覆滅的?”他問?

“被安南吞并。”

明沉舟沉吟片刻說道:“當時安南攻破南國,皇室全被屠殺,南國十三歲男子盡數屠殺,六十歲的老人就地掩埋,女子則是全都帶回安南,你母親是因為當年被人救了才沒有被殺。”

“所以沒有南國了是嗎?”

謝延擡眸,去看他,眼睛清淩淩的亮。

“嗯。”明沉舟點頭。

“複國也不能複了是嗎?”

明沉舟小聲說道:“南國國姓慕。”

謝延猛地瞪大眼睛。

“西南一代自來便不太平,□□多次重兵鎮壓都無法完全馴服,可見其情況複雜,容妃幼年流離失所,後又困于內院,不知複國南國于你而言,不亞于推行一個新政,西南一代如今好不容易維持平靜,萬歲若是強行複國,重者戰亂再起,輕者朝野震蕩。”

明沉舟冷靜說道:“萬歲如今是大周的天子,治理好大周便是對當年散落在五湖四海的南國遺民最好的交代。”

謝延沉默,随後緩緩吐出一口氣,神色竟然露出一絲輕松之色。

“我那日問過胡師這個問題,胡師也是這般說的。”

——“南國覆滅是歷史必然,他們幾乎與世隔絕,常年不與周邊交往,就算不是被安南也會被其他國家攻破,萬歲若是覺得遺憾,不若勤政愛民,這就是對當年散落在五湖四海的南國遺民最好的交代。”

“可那時我娘的遺願。”他又迷茫問道。

明沉舟冷靜說道,“她和掌印,不過是一場交易,如今雙方早已達成目的,至于她與你,她若是真的愛護你,便不該強人所難。”

“複國,早已全無可能。”

謝延低着頭不說話。

“這封折子,萬歲打算如何處理。”明沉舟轉移話題,手中的折子在指尖調皮地打了一個轉。

謝延盯着折子上的紅橫封,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問過綏陽,這些人是否和掌印有過節。”

明沉舟呼吸一怔,原本在指尖打轉的折子被啪地一聲握在手心。

“有。”謝延盯着明沉舟,就像小孩要拉着另外小孩戰隊一般,故意大聲給人穿着小鞋。

“七位斬立決中都在江浙一案,院試一案甚至更久前,對掌印冒犯過的人,甚至還有當面辱罵過掌印。”

“那其他人呢?”明沉舟緊跟着問道。

“或多或少都有些過節。”

謝延抱臂,一本正經,随後又特意解釋道:“可不是我胡說的,都是綏陽說的,綏陽和英景一樣都是司禮監書令出身。”

明沉舟心中一松,面上點了點頭,随後冷不丁問道:“萬歲覺得朝中誰和掌印沒過節。”

謝延嘴角一動,随後呆呆地看着明沉舟。

是了,滿朝文武,京城百姓,誰對司禮監,對掌印沒過節。

明沉舟把折子扔回他懷中,又把人抱下膝蓋。

“讀書人和司禮監天生都是對立的,這封折子給的理由是危害宮廷,不涉及百姓,倒是可以壓一下,讓事情多發酵一會兒,水徹底混了才能摸魚。”

“也好看清掌印這份折子到底是真為萬歲考慮,還是借機鏟除異己。”

謝延點頭,他眨了眨眼,眼底的光便悉數掩了下來,随後又說道:“因為之前明相和鄭相對此頗有意見,我讓他們拿出證據來反駁,若是沒有,七日後便按折子上行事。”

“娘娘覺得呢?”

明沉舟捏着手中的折子,笑說着:“我不懂,萬歲心中有數就行。”

兩人之間原本因為掌印而沉默下來的氣氛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消失,好似再也不存在一般。

“不是約了和羅松文見面嗎,讓綏陽進來伺候你換衣吧,早去早回。”明沉舟起身,笑說着。

“娘娘不和我去。”謝延拉着她的衣擺,皺眉問道,“去外面玩也不去了嗎?”

明沉舟打了個哈欠,冷漠無情拒絕着:“不去,昨夜這麽晚睡,為了給你從集議中撈出來,早上起得又早,我現在要回去睡個回籠覺了。”

謝延只好松開手,恹恹說道:“那娘娘好好休息。”

“乖!”明沉舟捏了捏他的臉,“我想吃富貴樓新出的酥油泡螺,你記得給我帶一點回來。”

謝延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大聲保證着:“好!新出的好吃的,都買了!”

“萬歲真是孝順啊。”明沉舟笑眯眯地說着。

謝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聞言便是笑得直眯眼。

兩盞茶後,明沉舟親自給謝延披上披風,有笑臉盈盈地目送謝延上了馬車,這才轉身離開。

只是在她轉身的瞬間,臉上的笑意倏地一下消失。

“掌印在哪?”她問着英景。

英景一愣,随後說道:“今日是集議,一般下午司禮監除了值班禀筆要上值,掌印和其餘禀筆今日下午都是休息的。”

“在始休樓?”她扭頭問着。

英景點頭:“不出意外是的。”

明沉舟腳步一頓,轉而朝着始休樓走去。

始休樓一如既往地安靜,門口的那一片梅花隐隐有開花的跡象,時有時無的梅花香飄在空氣中,守門的錦衣衛見了來人,目光也不曾飄一下,只是冷靜地把人放了進去。

明沉舟剛剛穿過內外院的圓形大拱門,就看到謝病春帶着陸行正朝着外院走來。

長長的大紅色披風在初冬的淩冽的北風中打着卷。

對面一行人也看到明沉舟緊跟着停下腳步。

“娘娘。”

陸行喊了一聲,随後去看娘娘背後的英景。

英景冷淡地移開視線。

陸行不由一頭霧水。

“下去。”

“下去。”

兩個聲音依次響起,交疊在一起。

明沉舟挑眉一笑,随後對着陸行和英景說道:“我和掌印有話說。”

陸行有經驗,立馬拉着英景頭也不回地躲了起來。

明沉舟和謝病春兩人隔着幾步的距離,各自對視着,北風蕭瑟,吹的人臉頰疼。

她朝着謝病春走去,腰間禁布上的流蘇在風中晃着,鮮豔又好看。

“掌印去哪?”明沉舟大大方方地拉着謝病春的手,朝着被風處的游廊走去。

“司禮監。”謝病春垂眸看着面前的嫩白指尖,低聲說道。

“哦。”明沉舟應了一聲,随後站在臺階上,直到視線堪堪和謝病春平直,這才咳嗽一聲,進入正題,“我就是來問掌印一個問題的。”

謝病春毫不意外,點頭示意。

“這些人都要這般處置?”明沉舟直截了當地問道,“這麽多的殺人罷官,民間輿論可不是因為冬日就停下來。”

謝病春臉上并未有驚疑,反而露出幾絲了然之色。

“不殺不以服衆。”

他冷淡說着,好似今日穿堂而過的北風,毫無回旋的餘地。

“我聽說這些人和掌印都有過節。”明沉舟眼珠子一轉,委婉問道。

謝病春失笑:“滿朝文武誰與我沒有幾分過節。”

明沉舟摸摸鼻子,小聲說道:“确實,可之前江浙一案已經讓掌印背上罵名,若是再添這些人的人命,罵聲喧嚣,是以,我想掌印能不能不做殺人處理,只後退一步。”

“是萬歲讓你來的。”謝病春似笑非笑地問道。

明沉舟搖頭,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清亮的眼眸盯着面前之人,小聲又認真地解釋道。

“我是自己要來的,這些人雖私窺內廷,此罪可大可小,□□殺過人,可玄宗卻也煩過人,別人都可以定他們是死罪,我可以,萬歲可以,但掌印不行。”

東風烈烈,沒一會兒就吹得明沉舟鼻尖通紅。

“我不想掌印背負這個罵名。”

她牽着謝病春的手,溫熱而堅定,一字一字清晰的聲音清晰地落在風中。

謝病春沉默地看着她通紅的鼻尖,随後伸手,敞開披風,把人抱過在懷中,清冷的梅花香迎面而來。

“可那些人差點害死了娘娘。”

明沉舟倏地睜大眼睛。

“我必殺之。”

謝病春禁锢着人的懷抱依舊清冷,可語氣卻又是說不出的溫柔。

哪怕話中帶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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