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明沉舟還未想好怎麽鎮定自若,假裝無事地帶謝病春去錢家,就不得不因為民間沸反的輿論停了下來。

“……窺探內廷本就是重罪,他們并非不知,只是借題發揮罷了。”

英景臉色凝重。

“外面那些儒酸罵得可難聽的,哼,掌印才不是這樣的人。”

桃色憤憤不平地維護着謝病春。

明沉舟沉默着,嘴角微微抿起。

當時她去尋謝病春便已預料到之後的結果,這份政令可以發,乾清殿可以發,瑤光殿也可以發,甚至連柏壽殿也可以,但司禮監不行。

司禮監自成立以來本就備受指責,到謝病春手中更是名聲大噪。

先帝把謝病春捧到一個極高的位置上,看似榮耀煊赫,權勢滔天,可底下卻有架着一簇簇柴火,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被烈火燒得一幹二淨。

“今日就行刑了?”明沉舟問道。

英景點頭。

“掌印态度堅決,這次內閣和司禮監也未阻止,便想趕在年輕,內廷馬上就要為冬至和大年做準備了,這些血腥肮髒事都是要在年前處理幹淨的。”

明沉舟心思微沉。

“內閣和司禮監都未阻止。”她緩緩開口,并未等英景的答案,繼續說道,“一開始這麽激烈,現在卻莫名躺平,明眼人一看就是在設局,掌印怎麽就跳下去了。”

她起身,手中新編的花結在指尖繞着,細長的紅繩繞着指尖,襯得指尖雪白纖細。

屋內的镂金纏枝熏漏冒出袅袅熱氣,哄得屋內暖洋洋的,高幾上的三角香爐放上冬日特制的梅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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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天一直不太亮,哪怕是現在午後也格外昏暗,屋內兩側的宮燈亮堂地照亮着殿內。

“我瞧着掌印可不是乖乖聽話的人。”

她站在窗臺青色蛟紗前,清淺地眸光沉靜地看着英景。

英景沉默地移開眼。

“我怎麽覺得你們有事瞞着我。”

明沉舟緩緩靠近英景,笑眯眯地問着。

“所以娘娘懷疑你了?”

始休樓角屋裏,陸行剛練完長刀回來,出了一身熱汗,他身後跟着慢慢吞吞走進來的英景,聲音洪亮地問道。

英景跟在他後面不說話。

“哎,小鹦鹉啊,不是哥哥不幫你。”陸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長衫,直接拿過面前一盞不知是誰的溫茶,大口灌了下去,結果一喝進去就龇了龇牙。

“哎,你的啊,你怎麽就愛喝涼白開,不好喝。”

英景嫌棄地避開他的手,奪過自己慘遭禍害的杯子,窩在角落的圈椅上,沉沉地看着他,半響沒說話。

陸行站在一側的臉盆架子前,一張臉直接埋到水裏,随後粗魯地摸了一把臉,半個前襟被打算,整張臉濕漉漉的,最後拿着一塊帕子胡亂地擦着臉上的水。

“這事難辦的不是太後,是小鹦鹉你啊,這位太後太聰明了,對着我們一看一個準,對掌印未必唯唯諾諾。”

含含糊糊的聲音自帕子裏傳出來。

英景嘴角緊抿:“我不想瞞娘娘。”

陸行被帕子蒙着的臉,露出一只睜着的眼去看陰暗角落裏的人。

他眼睛黑黑的,睫毛也濕漉漉的,潤了水便襯得瞳仁格外亮。

“這位太後這麽好?能讓你這樣冷清的人也向着他說話。”

英景是個什麽性子,陸行最是清楚。

兩人是一同到掌印身邊,英景比他還小兩歲,但性格沉穩清冷,這麽多年一直是掌印身邊一內一外的人。

別看英景現在在瑤光殿只是當一個和和氣氣的大管事,當年在掌印身邊時,也是殺伐果決的任務,到了外面,那些背地裏戳着他脊梁骨,罵他的人,到了面上還不得恭恭敬敬叫一聲英景公公,恨不得把人碰上天去。

他是這麽多人中最像掌印的人。陸行用力抹了一下臉,把帕子扔回架子上,随後去了屏風後面慢條斯理地開始換衣服。

英景擡眸,白皙姣好的臉頰在昏暗的角落中被蒙上一層陰影,睫毛柔軟,面容秀氣,看人的目光卻又如冰泉寒切,冷清清的。

“娘娘很好。”他輕聲說着,眉心微微蹙起,幾個呼吸後才繼續說道,“娘娘就像一輪月亮,在她身邊并不會被傷到。”

屏風上的背影停了好一會兒,随後繼續窸窸窣窣的聲音,半晌沒有動靜。

“娘娘長這麽好看,又這麽聰明,對你又這麽好。”一個腦袋突然從屏風後面探出來,粗黑的眉緊緊皺着,茫然地睜大眼睛,盯着角落裏的英景,目光閃爍。

“你不會,不會……”

他動了動嘴,手指抓着屏風,越發猶豫,小心翼翼。

“……喜歡娘娘……吧!”

英景眉間一跳,陰霾地盯着那雙撲閃着無辜眼睛,手指微動,還是沒忍住,手中的茶盞直接朝着陸行扔了過去。

“滾。”

陸行一避,茶盞啪地一聲砸在屏風邊上。

“兇什麽,我就是問問,而且,掌印會殺了你的。”陸行嘟囔着。

英景冷冷半阖着眼,不再搭理他。

“娘娘一定也知道,你不必擔憂,你本就是司禮監出來的人,娘娘比你清楚。”陸行換了一身人模人樣的衣服,拎着水壺,殷勤地靠近英景。

“喝茶喝茶,別氣壞身子了。”他倒了一杯水,直接塞到英景手中,“娘娘不是也沒逼問你嗎,再說了,掌印到底在想什麽也不過是我們的猜測,我們猜得到,娘娘也一定猜得到。”

英景垂眸,手指摩挲着杯壁。

陸行咬牙,半個身子撲過來,直接問道:“那你怎麽說,掌印的往事你也一并說了嗎?”

英景的動作一頓。

“這些事情輪不上我們插手,時機到了,掌印自己就會說的。”

陸行做回原處,長嘆一聲:“我們現在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壞了掌印的計劃。”

“可掌印若是不說呢。”英景側首,纖細的睫毛微微嫌棄,看向一側的陸行,聲音沉靜而冷漠,“你為掌印想過後路嗎?”

陸行一愣。

“有些人是不會回頭的。”

英景低頭,摸着杯壁上的花紋,細細的摩挲着,好一會兒才開口。

“你看掌印這一步步,可有過為自己留過後路。”

屋內陷入沉默,這見角屋并無暖爐,只是一個臨時休息的地方,坐久了只覺得一陣陣寒意自腳底升上來。

良久之後,陸行喉嚨幹澀,緊繃地問道:“你,你是說,掌印一開始就沒想着……”

——活下去。

他話音一頓,瞬間又把最後三個字咽下去,随後慌張說道:“不,不可能,他之前都說等時機到了,就把柳行和桃色送出宮,讓你回江南,也讓我去闖蕩江湖。”

“那你和你說過他的打算嗎?”

英景手中的茶杯晃了晃,冰冷的水滴落在手背上。

“掌印本就不是愛和人說掏心窩子的話。”陸行強撐着解釋着,“他這般聰明,怎麽不能功成身退。”

英景冷沁沁地看着他,上揚的眉眼不動聲色看人時,總是帶着冷豔銳利之感。

“掌印為何與你說這些。”

“掌印是無聊的性子嗎?”

“掌印是把這事交給你了。”

陸行臉色發白,死盯着面前之人。

“他從未打算全身而退。”英景起身,居高臨下盯着陸行,一字一字,堅定又認真地重複着,“能救他的,只有娘娘。”

“我不知道掌印和娘娘以前是不是認識。”英景淡淡說道,“當年掌印被困在臺州,生死未蔔,可聽聞娘娘入宮,還是不眠不休趕回京城,他說是為了整頓司禮監,你信嗎?”

陸行一頓,搖了搖頭。

“他何時把司禮監和內閣放在眼裏。”英景冷笑一聲,“都是借口罷了,他回京就是為了……”

“娘娘。”

陸行眨了眨眼,臉上的笑意僵在臉上,驚懼呆怔。

“他讓我去瑤光殿,你就沒看明白嗎?”

“我以為,我以為是因為和娘娘聯盟了,讓你監視娘娘,畢竟她是明笙的女兒,入宮就是為了牽制掌印。”陸行繼續強撐着解釋着。

“柳行和桃色呢,有了她們還不夠嗎?”

陸行瞬間語塞。

“掌印在保護娘娘。”英景脖頸低垂,沉聲說道,“他對娘娘是特別的,我希望這個特別更深一點。”

他擡眸,眸光似含着水,可再一看,不過是眼波流轉蕩開的光澤。

“深到他在跳下深淵時,能猶豫片刻,回頭看看娘娘。”

陸行聲音沙啞:“那又如何?娘娘拉不住他,誰也拉不住他。”

“娘娘可以。”英景信誓旦旦說道,“我相信她一定可以。”

他輕笑一聲,眸光便亮了起來:“在黑暗中的人,沒有人會拒絕月亮的。”

陸行呆呆地看着他。

“那你要跟她說那些事情嗎。”他猶豫說道,“掌印是不願意的。”

英景停在原處,緩緩閉上眼,艱澀開口:“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可我知道這事瞞着娘娘,便是推着掌印往死路一步步走過去。”

“那你想要如何?”良久之後,傳來陸行艱難沙啞的聲音。

十月二十八的日子眨眼就到了,明沉舟一大早就醒了過來。

“萬歲說今日功課做完就來。”桃色為她梳着頭,笑說着,“綏陽天沒亮就到了。”

“不急,反正我們吃晚上。”明沉舟打了一個哈欠,目光自一派首飾上掃過,最後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根。

“娘娘好喜歡這根啊。”桃色見狀笑說着,接過鎏金繞絲金玉琺琅蝶翼步搖,“帶這個步搖,衣服可就要亮一點了。”

明沉舟故作淡定地說道:“生辰嘛,肯定是要豔一點的,這簪子就很不錯,熱鬧又不會太過華麗。”

桃色不疑有她,連連點頭,動作麻利地盤好頭發。

“這件大紅色花團刻絲銀鼠襖子,然後配蔥綠盤金彩繡鳳尾裙,今日看樣子要下雪,娘娘出門前記得披個大氅,大紅色的百鳥朝凰就很喜慶。”

宮娥們依次展開盤中的衣物。

“這幾件也不錯,娘娘也可以看看。”

桃色脆生生地指了指其餘幾個宮娥手中的衣物,得意地皺了皺鼻子:“都是奴婢按照娘娘昨日的要求挑的,柳行說奴婢現在搭配衣服的眼光可是大有進步。”

明沉舟笑說着:“就按你剛才說的。”

桃色立刻開心地笑了起來。

“對了,掌印來了嗎?”

明沉舟随口問道。

“早就來了,娘娘剛醒的時候,就在門口等了。”桃色為她畫着最後的口脂,笑說着,“陸行還提着一大堆賀禮呢。”

“奴婢也和柳行姐姐一起選了一個簪子給娘娘的娘送過去,托他一起帶過去了。”桃色笑眯眯地說道,“祝娘娘的娘這輩子都開開心心。”

“小姑娘最真甜。”明沉舟捏着她的小臉,“今天你們也出宮玩吧。”

桃色一本正經地拒絕了:“不行呢,年尾了宮中所有賬目都要對一遍,我要給柳行姐姐和迎春姐姐幫忙呢。”

“那也不急于一時啊。”明沉舟笑說着。

“娘娘不知道,光是萬歲賞的東西就要堆滿內庫了,還有之前掌印送的一百來個瓶子,到現在還未用完呢,這些都要重新清點,就怕有手腳不幹淨的人。”桃色難得認真地解釋着。

明沉舟揚眉:“那就辛苦你了,等事情做好了,過年前放你們出去玩。”

桃色咧嘴笑着:“好啊。”

今日天色格外陰沉,烏雲壓頂,一場大雪蓄勢待發。

明沉舟腳步輕快地出了內殿,遠遠便看到門口的馬車,陸行坐在車轅邊上,正在和英景說話。

青布馬車安靜地停着,車簾垂落在兩側,連着風都掀不開半點。

明沉舟臉上忍不住露出笑來。

“娘娘。”

陸行先一步發現了不遠處的人,連忙跳下馬車。

英景聞言回頭,見她獨自一人站着,不由快步迎了上去:“娘娘怎麽一個人出來了。”

“沒事,帶着人走得太慢了。”明沉舟快步走着,“你也不用送了,我今日起得早,你也跟着我早起,去休息吧。”

“奴婢送娘娘出宮。”

明沉舟已經踩着繡凳,大紅色的披風靜靜垂落着,在昏暗的天色中格外鮮活明豔。

她聞言扭頭,燦爛一笑,唇頰梨渦點點。

“我可是和掌印一起出門。”

她一笑,當真是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分。

英景一愣,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鑽進車廂內,可眼底似乎還停留着那一瞬間的燦爛,好似煙花在夜色中一閃而過。

“是的啊,我們可是和掌印一起出門。”陸行懶洋洋地用腳勾回凳子,随口說着。

這聲大老爺們的粗嘎聲音,瞬間打破了剛才所有的遐思美好。

英景恨恨閉上眼,冷淡說道:“保護好娘娘。”

“好嘞,小鹦鹉。”陸行大笑着,手中的馬鞭一掃,得意的笑聲在空中回蕩。

馬車內,謝病春難得換了一身明亮的衣服,越發顯得脊背如竹,腰背如刀。

“掌印穿的真好看。”她一入內,就接下披風,随手扔到一側,笑說着。

謝病春自小憩中睜眼,盯着面前之人,自她精心描繪的黛眉到的內闊染色的紅唇上,好一會兒才說道:“娘娘也很好看。”

明沉舟笑臉盈盈地追問道:“哪裏好看。”

謝病春眉宇間少了清冷之色,只是笑說着:“都好看。”

他把明沉舟胡亂扔成一團的披風仔仔細細地疊了起來,這才放到一疊禮物盒子上。

“好多禮物啊。”明沉舟被吸引了注意力,随手拿起一個小盒子,“掌印給我娘買了什麽啊。”

“這是桃色和柳行準備的。”

明沉舟一愣,随後放在一側,又拿起一個。

“迎春的。”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謝病春一眼,又咳嗽一聲,故作輕松地拿起一個包裝暗色的盒子。

“英景。”

明沉舟暗自抽了一口氣,只覺得手中的禮盒都開始發燙。

她含含糊糊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看看。”

這一次,她盯着那一疊疊禮物,爪麻了好一會,指了指一個最大的盒子。

謝病春擡眸去看她,漆黑的眸光好似含着千般柔情,萬般笑意,眉眼間的銳利疏離瞬間消失在那淺淺的笑意中。

冬日暖陽,冰雪逢春,不過如此。

明沉舟愣愣地看着他,只覺得心口跳得極快。

“陸行的。”

可惜謝病春的下一句話把她打入冬日寒冰中。

明沉舟倏地一下收回手指,冷哼一聲,不悅說道:“不猜了。”

“你是不是沒有準備。”她立刻倒打一耙地指責着,逼近他,小聲嘀咕着,“你見我娘怎麽不準備禮物啊。”

謝病春伸手把人抱在腰間,無奈說道:“這裏這麽多禮物,除了你剛才指的,其他的都是我,你怎麽不說你一個也沒選中,倒是怪起我了。”

明沉舟一愣,看着占了半個車廂的禮物,大驚:“這麽多啊。”

“這麽多,你選了四次,也沒選中我的。”謝病春的聲音逐漸落在耳邊,滾燙的呼吸讓人酥酥麻麻,腰間的手指微微用力握着她的腰,掐的人腰肢發軟,“娘娘覺得如何是好。”

明沉舟立馬警覺地從他懷裏爬出來,一本正經說道:“我的妝可不能花。”

謝病春失笑,聲音自喉嚨中溢出。

明沉舟背對着她,耳朵發燙,随手打開一個禮物盒子。

“咦,你怎麽知道我娘喜歡蘭花。”明沉舟看着盒子裏的蘭花耳環,瞬間眼睛一亮。

“娘娘的家人,內臣自然用心。”

一個身形悄無聲息地貼在她身後,一只手把人緊緊抱在懷中,冰白的側臉便落在溫熱的臉頰上,另外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讓她被迫側首。

冰冷的唇準确捕捉到溫熱嫣紅的唇角上,帶來他身上特有的寒梅香味。

“內臣的丹青……”

細碎的聲音随後被馬車嘀嗒的聲音淹沒。

“……尤為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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