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亂雲薄霧,急雪回風,申時時分,陰沉了兩次的天終于落下大雪來,點點楊花,片片鵝毛,密雪漸聲,碎玉之聲不絕于耳。

錢清染高興地空地上跑着,扒拉着欄杆上的雪,在指尖搓成一團。

只見她眼珠子一轉,突然朝着側對着她的明沉舟扔了過去。

雪團伴随着熱鬧的尖叫聲,在空中快速劃過一道弧線。

明沉舟還未回神,就看到眼尾中出現一雙冰白的手,雪子碎在手心,飄到明沉舟的臉上,冷的人一個激靈。

明沉舟大驚,扒拉着謝病春的手,給他擦擦手心的雪子,随後大喊一聲:“錢柔柔,你偷襲我。”

錢清染叉腰站在庭院中,得意地笑着。

明沉舟氣急,把謝病春推到一邊去,反手摸了一團欄杆上的積雪,朝着錢清染扔過去,與此同時,錢清染手中早已備好的兩個雪團,一左一右,分別朝着明沉舟和謝病春身上砸去。

明沉舟大驚,連忙拉着謝病春躲到了柱子後面,雪團啪得一聲落在門上。

“快快快,你快躲起來,錢柔柔玩起來簡直像個小瘋子。”

明沉舟把人推到後面,嚴肅說道:“讓我去教訓教訓她。”

謝病春握着她冰冷的手,蹙眉說道:“去拿個手套帶着。”

明沉舟根本無心聽人說話,已經單手熟練地搓好雪團,趴在欄杆前,張望着,随口敷衍道:“不用。”

她瞄準了正在樹下搓雪團的人,眼睛一亮,抽了一下手,正準備搞偷襲,卻被發現緊緊握着,與此同時,前柔柔已經起身,朝着錢得安扔了一個雪球。

“都是吃的呢,不許搗亂。”錢得安連忙用手擋着水果,蹙眉呵斥着。

明沉舟扭頭瞪着謝病春,但在一觸即他漆黑的雙眸後呆在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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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換了一條雪白的狐氅,在皚皚白雪映襯下,那張冰□□致的臉龐越發秀如玉石,亮如冰爽,好似天空中飄落下的冰棱棱雪花。

雪梅點瓊脂,雲淡寒日光。

明沉舟被美色所蠱惑,到嘴邊的話一頓,動了動手指,随後便便扭扭說道:“知道啦,知道啦。”

她扭頭朝着一間屋子大喊着:“娘,娘,我的手套呢。”

這一喊,錢清染的注意力立馬轉移了過來,手中的雪團在手心颠來颠去。

明沉舟眼皮子一跳,立馬跟大聲地喊着:“舅舅,舅母,表哥,娘,柔柔不帶手套就玩雪。”

錢清染愣在原處,随後氣急敗壞地扔了一塊雪球,被明沉舟敏銳地躲了過去。”

“你怎麽這麽愛告狀。”

“柔柔手指都凍紅了。”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冷哼了一聲。

錢母聽得頭疼,連忙讓錢得安把柔柔拉回來,多穿件衣服,再一看明沉舟那邊,卻只看到謝病春的身影,不由跳了跳眼皮,咳嗽一聲。

“舟舟你也多穿件衣服,衣服手套都在原來的屋子裏。”她開口說完了,目光依舊是盯着那處角落裏。

明沉舟并未察覺異樣,只是大聲哦了一聲。

這是一件放雜物的屋子,是以在一個夾角間,又有立柱擋着,是以只能看到謝病春的背影,依舊一截綠色的裙擺。

乍一看,就好似相擁在一起一般。

她越看越心驚,手指不由緊緊捏着,偏生謝病春就在此刻擡首側首朝着她看來。

滿心涼雪,冷豔孤光。

謝病春本就是這樣的人物。

錢母惶然不安間,只看到錢得安的身影擋在她面前。

“舟舟,去換衣服吧。”

錢得安溫和的聲音自游廊中低聲響起。

他站的不遠不近,目光冷靜而自然。

明沉舟的腦袋探了出來,明媚嬌嫩的眉眼微微彎起,一笑起來,天光頓亮。

“來了。”

“你躲着着柔柔,不要被她欺負了,她玩起來太瘋了,而且力氣巨大無比。”明沉舟臨走前,語重心長地對着謝病春吩咐道。

謝病春點頭,目送她離開。

明沉舟一走,他便安靜地站在昏暗的角落中,眉眼低垂,雪白的大氅好似一尊白玉做的佛像,落滿雪卻無人擦拭。

沉靜而疏離。

錢清染捏着手中的雪團盯着他看,猶豫了好久,最後還是畏懼地換了個人欺負。

——現在的掌印再也不是美人了,甚至有點令人害怕。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捏着雪團,悲憤地想着,朝着半阖的大門随手扔着雪團。

“啊!”

“萬歲。”

錢清染動作一頓,立馬從欄杆上跳了起來,快步朝着大門走去。

只見謝延的衣服上挂滿了雪,陸行一臉着急地給人撣雪。

“謝延,你終于來了。”錢清染眼睛一亮,突然殷勤給人拍雪,開開心心說道,“一起玩啊,喜歡玩雪嗎,我們還可以堆雪人。”

聽到動靜走出來的錢得安一聽錢清染竟然直呼萬歲名字,差點眼一黑就暈了過去。

“錢、清、染。”他咬牙切齒地喊着。

“是我讓她喊得,不礙事。”

錢清染還未說話,倒是謝延幫忙開口解釋着。

錢柔柔仗着有人撐腰,得意地笑了起來。

明沉舟一出門就看到謝延正在和柔柔一起堆雪人,揚了揚眉,目光自不遠處的人一掃而過,意味深長說道:“這麽早就來了啊。”

“被一些事情耽誤,有些不急的,明日再處理也不遲。”謝延朝着她走了過來,仰着頭說道,“我給娘娘的娘帶了禮物。”

“這麽上道啊。”明沉舟彎腰,掐了掐他的臉。

謝延含含糊糊地說道:“特意問了綏陽。”

“我娘在廚房裏內,不急,你先和柔柔去玩。”明沉舟拍了拍他的腦袋,“我給你盛一碗甜湯,要放糖嗎。”

“不要。”謝延愛吃糕點,卻不要吃太甜的糕點,禦膳房為了他這個口味,可是變着花樣的做糕點。

錢清染人來瘋,和誰都玩的特別好,謝延一開始還有點端着,沒一會兒就開始跟着到處跑。

明沉舟眼眸一轉,果不其然,掌印還在原處沒有走,便施施然來到角落裏,問道:“掌印要去裏面坐坐嗎?”

“娘娘去哪?”謝病春動了動睫毛,不答反問。

明沉舟一愣,突然湊近他,頭上的發簪便映着雪光一晃一晃的,小聲又得意說着:“是不是想和我在一起。”

謝病春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含着地上的照上來的微光,好似一汪深海。

“嗯。”

他不錯眼地看着面前之人,輕聲應了下來,深邃的眉眼便微微彎了下來,如雪遇春,剎那吹散寒霜。

明沉舟被他的直白驚得愣在原處,呆呆看着漆黑瞳仁中倒映着的自己,好一會兒,只覺得後背發熱,大冬天竟然冒出熱汗來。

她慌慌忙忙地站直身子,摸了摸耳朵,眼眸轉了轉,一本正經說道:“我已經是大人了,不和他們一起玩,我等會去擇菜,你和我一起嗎?”

“嗯。”

謝病春的聲音依舊平穩,不慌不忙。

明沉舟咧嘴一笑,快步從天井邊上撈了一筐毛豆,直接塞到謝病春懷中。

“喏,你找個暖和的地方剝。”

庭院裏傳來錢清染的尖叫聲,還有謝延快狠準地扔雪球。

明沉舟立馬亮了眼睛,趴在圍欄上位謝延助威:“打,給我打她。”

廚房內的大人失笑地看着院中鬧騰的小孩。

“你要不去跟掌印說說話,或者讓如山去,到底來做客的,總不好讓客人一個人呆着。”錢夫人踢了踢錢若清的小腿,努了努嘴。

錢若清長嘆一聲:“是這般想着,但我想着掌印是看在舟舟的面子上才來的,且兩人這麽快回來,外面的輿論也你是知道一些的,怕是聽了什麽。”

錢沁手中的動作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錢夫人也跟着嘆了一口氣,半晌沒說話。

“我,我怎麽覺得……”她說了一半又聽了下來,眼角注意到錢沁的目光,連忙說道。

“覺得糖要不夠了,若清,你趕緊去外面買點,這紅燒肉要着色了,還有去問問他們今天喝什麽酒,你也早點去買,我們熱一下。”

錢若清哎了一聲,很快就走了。

錢清染眼尖,立馬拉着謝延跟在他屁/股後面,準備混出門,謝延扭頭去看明沉舟。

明沉舟對他點了點頭,他才牽着錢清染的手,開開心心地跑了。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席面也終于開了,錢家是江南人,便搗鼓了一桌的江南菜。

大周最重老人,且謝延不願離明沉舟太遠,是以老夫人便坐在首位。

謝延和明沉舟并謝病春坐在右手邊,錢沁及錢家人夫妻坐在左手邊,錢家兩個小輩和陸行坐在最後。

今日主人公是錢沁,一行人朝着她敬酒,就連謝病春也給面子地喝完了一盞酒。

他一向儀态極好,不知情的還會以為是哪家貴公子。

“真好喝。”錢清染舔了舔嘴,眼巴巴問道,“我還能嗎?”

“不能。”錢得安冷酷地把她面前的酒盞挪走,猶豫片刻後放到掌印手邊,“掌印喝酒。”

謝病春本想搖頭,卻又覺得失禮,第一次有了踟躇的心緒。

明沉舟側首看他,手中的酒杯滴溜溜地轉着。

“不能喝酒,不許喝,給幾個大人喝,小孩都別喝酒。”上首的老太太突然開口,“尤其是你,你可以不能喝。”

她對着謝病春厲聲說道。

這一開口,座子上的人都楞了一下。

“生病的人可不能喝酒。”老太太又一本正經地解釋着。

“娘,你最喜歡的紅燒肉。”錢沁見人又發病了,連忙夾了一塊肉,轉移話題。

明沉舟也緊跟着對謝病春說道:“外祖母大概又認錯人了。”

謝病春颔首。

她跨過謝病春的胳膊,伸手去勾酒盞,給自己倒了一杯,開心地眯起眼:“他不喝,我喝我喝,小孩不能喝,可我是大人了啊。”

錢若清笑說着:“酒鬼,果然是小時候醉倒在酒壇子邊上的醉貓。”

“娘娘很愛喝酒?”謝延自高高疊起的碗筷裏擡起頭來,眨眼問道。

“愛喝,就是酒品可不好。”錢夫人拆臺道。

明沉舟不知不覺已經喝了三杯,聞言,立馬反駁道:“我長進了,不會醉的。”

“瞧瞧,說了還不高興了。”錢夫人笑這打趣着。

明沉舟悄悄靠近謝病春小聲說道:“才不會喝醉。”

謝病春回眸看她,輕輕嗯了一聲。

明沉舟便開心的繼續喝酒。

席面上,謝病春并不主動說話,可每當話題落在他身上,還是會出聲接下去,倒也不至于顯得冷場。

明沉舟一邊看着他說話,一邊笑眯眯地喝着酒。

一頓飯下來有錢清染和明沉舟兩個人活躍氣氛,也算得上主客盡歡。

錢清染白日特意買了煙花,謝延很早就吃飽了,見人準備放煙花,也緊跟着跳下去要去玩。

院子裏頓時又熱鬧起來,五顏六色的煙火照亮了屋子引得隔壁院子也發出陣陣尖叫聲。

大雪覆蓋,天色陰沉,可小院中依舊充滿了歡快的氣氛。

幾個大人家長裏短地聊着天,甚至還說到錢得安的婚事,明沉舟耳朵一動,忍不住認真地聽着。

“婚姻大事,三媒六娉缺一不可,如今如山還在備考,嫂子也太着急了。”錢沁笑說着。

“就是,表哥這麽好看,等考中了狀元,放榜那一日,還要小心不要被人在榜下捉走了,不急的。”明沉舟含含糊糊地說着。

“三媒六娉,一點也不能少,可不能學戲文的裏人,無媒茍合,那可不行。”老太太也跟着一本正經地開口。

衆人跟着笑了起來。

“忘了,娘最喜歡聽戲,過兩日有個社戲,到時候我讓幾個小輩帶人去看看。”錢若清笑說着。

“出去逛逛也好,大夫也說多走走。”錢夫人笑說着。

“大婚一定要這麽正式嗎?”明沉舟突然開口問道。

錢夫人笑說着:“自然,那些私奔的不算數的,交杯酒總要喝,長輩總要見,天地總要拜的吧。”

“哦。”明沉舟長長應了一聲,帶着濃重的酒意,失神地盯着跳動的燭光,含含糊糊地說道,“那還差一點啊。”

謝病春一邊聽着錢得安在和他聊着最近的政事,一邊注意着明沉舟的動作,沉默間,突然感到一個滾燙的小手落在他手背上,不由扭頭去看。

明沉舟醉眼朦胧,面前的白瓷酒瓶已經倒在地上,他順勢扶了起來,果然空空如也。

她嘴裏碎碎叨叨地念着,謝病春定神去聽,才聽到她一直念着:“還差一點……”

“酒呢,來來來,我們喝酒。”明沉舟突然拉着謝病春的手,一本正經地說着。

“舟舟喝醉了,要不扶她回去休息。”錢得安看着她抓了好幾次酒瓶都沒抓住,笑着搖了搖頭。

謝病春還沒說話,明沉舟倒是立馬說道:“不行,我要去,我……不行,不去屋子裏。”

她喃喃自語,目光一直看着謝病春,水潤潤的,好似含着一汪水,點着一盞燈。

滾燙的手心一直牢牢抓着他的手背,堅持說道:“去外面。”

她看人時格外認真,好似滿屋的熱鬧亮堂在此刻都悉數褪去,只剩下面前的之人一般。

謝病春看着她,溫和而安靜。

“臉都紅成這樣了,你怎麽也不看着點。”錢夫人察覺到小輩這邊的異樣,對着錢得安抱怨着。

“送回到屋子裏休息吧,醒酒茶就在廚房內熱着……”

“去外面。”明沉舟突然站了起來,朝着外面走了幾步,“去外面,去,去哪裏。”

她拉着謝病春的手,走了幾步,差點跌倒。

謝病春眼疾手快,把人攔着。

這一動,他便立刻覺得手背如針紮,他心思微動,緩緩松開手。

誰知,一個不慎,沉舟順勢直接爬到他背上,這一下把衆人都看楞了。

“我帶她去外面醒酒。”謝病春把人制着,冷靜說道。

錢得安也感覺站了起來:“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必,萬歲還留在這裏,麻煩你和陸行一起照看。”

謝病春已經感覺到明沉舟的腦袋不停地供着他,錢沁的目光更是直直地落在他們身上,眸眼微微下垂。

一直裝死吃酒的陸行見狀,眼皮子直跳,連忙替他擋着。

謝病春便帶人匆匆離開。

明沉舟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背上,嘴裏一直碎碎念着,泛出醉意的臉頰貼着冰冷的脖頸,滾燙炙熱。

雪色白似霜,月光清如水,白日下了場大雪,狹窄的路面鋪滿了雪,一踩在雪上就好似玉碎的窸窣聲。

小巷裏安靜極了,冰冷的風淩冽穿過,刮的人面色發寒,幸好出門前,謝病春已經把人裹得嚴嚴實實。

他背着明沉舟,腳步堅定地朝着前面走去,偶爾能聽到兩側院子裏隐隐傳出來的聲音,就像人間煙火中的呼喚,可謝病春還是托着背上之人,朝着她口中的外面走去。

長長的甬道,兩側是攜雪而來的風,吹的人面容冰冷,接着微弱的月光,長長的影子倒影在雪地上,好似兩根纏綿的藤。

“掌印。”

明沉舟迷迷糊糊地喊着。

“嗯。”

謝病春輕聲應道。

“掌印。”

明沉舟繼續喊着。

“在。”

謝病春不厭其煩地回答着。

“掌印。”明沉舟伸手抱緊他的脖子,滾燙的臉蹭了蹭他冰冷的臉頰,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貓,“我沒醉。”

謝病春停步,側首看着垂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女子。

“掌印。”明沉舟悶悶的聲音自脖頸處傳來,“掌印,掌印,白日裏那些人說的話,你不要在意。”

“不在意。”謝病春繼續坐着,聲音冷淡的說着。

“你別難過。”

“我不難過。”

明沉舟側首,盯着近在咫尺之人的睫毛,好一會兒,伸出手來摸着他的臉。

手心滾燙,酒意未散。

“可我難過,我喜歡你和他們什麽關系,我就是喜歡你,喜歡你的臉,喜歡你的,你的……”她嘴裏說着沒醉,可一開口就是一口酒氣,說起話來颠三倒四,顯得格外可憐。

“就只有臉嗎?”謝病春失笑,故意問道。

明沉舟果然急了,立馬說道:“不不不,我就是好像腦子不靈清了,還有你看我的樣子,還有好多。”

“真的!”她揪着謝病春的臉,認真說着。

“嗯。”謝病春輕聲應下。

明沉舟這才松開手,心滿意足地趴了回去。

謝病春不再說話,站在小巷門口,不遠處就是熱鬧的長街,那裏是繁華的紅塵,可他卻莫名不願在往走前。

他背後的那條小巷,是他背着明沉舟一步步走出來的。

只有他和她。

“隔了兩條街就有一座月老廟。”明沉舟突然開口說道,“我們去那裏吧。”

謝病春朝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那條路不是主路,街上的熱鬧只能順着北風,朦朦地落在耳邊,時不時有人走過,帶着三兩笑意。

“這裏?”謝病春擡頭看着破破爛爛的牌匾,擡眉問道。

明沉舟大聲嗯了一聲,掙紮着從他背上滑下來。

這座月老廟有點荒涼,看樣子已經許久沒有人來了,屋頂落滿月光和雪色,又讓他在廣袤的天地中多了點孤高的清冷。

“聽說原先這廟很是靈驗,只是不知為何又在城西街頭重新建了一個,這個廟就冷清下來,不過偶爾還是會有人來。”明沉舟被人半扶着,“你瞧,有貢品,還有酒。”

謝病春掃過堂內,确實是有人打掃。

外面雖破,裏面确實頗為幹淨。

“一對老夫妻打掃的,我見過,他們說是西南逃難過來的,老太太瞎了一只眼,老爺爺斷了一只手。”明沉舟小聲說道,“但他們人很好的,小時候還會給我貢品吃。”

她掙紮着掙脫開謝病春的手,跌跌撞撞跑到不曾點燈的正殿佛像前。

月老是一個面容慈祥的老人,穿着大紅色的喜慶衣服,右手握着挂着紅色呼嚕的桃木拐杖,左手則是放着一卷姻緣錄,目光慈悲而憐憫,高高在上地注視芸芸衆生。

“掌印信神佛嗎?”她坐在蒲團上,仰着頭,喃喃自語着。

謝病春站在她邊上,面色冷淡疏離地看着面前的佛像:“不信。”

明沉舟低頭,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也不信。”

殿中兩人一站一坐,陷入夜色的沉默中。

“我這輩子只相信命運靠自己改變。”

明沉舟打了一個酒嗝,呆呆地看着那座慈悲的神像。

“可我打算信他一次。”她緩緩伸手,拉着謝病春垂落在一側的手,“信他能保佑我們這輩子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信他,信他許我們一個未來。”

謝病春垂眸看着她。

她似乎還在醉酒,可眸眼中的光卻又告訴着他人,她并未深陷在醉意中。

“謝病春。”明沉舟擡眸,眸光即使在夜色中依舊明亮,她直直看着面前之人,認真而堅定。

“他們說我們是趙姬和趙姬和嫪毐,可我不是趙姬,萬歲不是我生的,你也不是別人別有用心派過來的人,你不是我的男寵,我們之間從來都不需要別人的目光,他們說的都不作數,你知道嗎?”

“知道。”

謝病春春緩緩蹲下來,伸手摸着面前之人的臉頰。

明沉舟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謝病春,我喜歡開朗的人,我喜歡溫柔的人,我每看一個話本我便會喜歡一個人。”

“嗯。”

“可我從沒有想過我會喜歡你。”明沉舟握緊他的手,逐漸靠近面前之人,眸光逐漸露出悲涼之色,“我知道你有事瞞我,我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該探究,可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去問英景。”

謝病春漆黑的眸子沉靜地看着她。

“你明明到處都是陰謀,不是好人,可我還是控制不住。”

“舅舅教的,我看來是一個字也沒學進去。”她抽泣着,小聲說道。

人人都向往陽光,畏懼黑暗。

“娘娘後悔了。”謝病春伸手輕輕拭去她臉上的一滴清淚,冷靜清肅地問道。

明沉舟握着臉上之人的手,濕噠噠的睫毛下是水潤明亮的眼。

“不後悔,我明沉舟走的每一步路都不會後悔。”

謝病春無聲地看着他。

他總是這般,好似清清冷冷的一片雪,帶着驚心動魄的沒,也帶着拒人千裏的冷。

“是你,謝病春,是你要後悔了,你甚至不敢在我娘面前露出一絲異樣。”她逼近面前之人,“你不知道我今日為何帶你來嘛。”

謝病春沉默着,随後輕聲說道:“知道。”

“你不敢?”

明沉舟問,随後又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會後悔?”

“我非良人。”

謝病春冷靜說道。

明沉舟瞪大眼睛,看着他的模樣,突然靠了上去,抱緊他的脖頸,紅唇直接咬了上去。

謝病春只是溫柔地抱着她。

“謝病春,我們拜堂吧。”

明沉舟的唇貼着他的唇角,輕聲說道。

謝病春瞳孔微睜,目光所及是難得的失态。

明沉舟自他懷裏掙脫開,摸了摸嘴巴,笑說道:“大婚要三媒六娉啊,不然就是無媒茍合,可我們現在在月老廟裏。”

她的目光落在桌臺上的一壇酒上面。

“不知是哪個小情人放的酒,我先借用,下次還你十壇,多的你就祝我和謝病春一生一世,白頭到老行不行。”

她嘟囔着,碎碎叨叨念着,伸手把酒壇拿了下來,拍開封泥,喝了一口。

“是桃花釀,确實是小情侶放的。”她笑,唇色嫣紅,眸光燦爛。

“娘娘……”

謝病春蹙眉。

只是他還為說完,就被明沉舟打斷。

“你喝,你若是不會喝,你就抿一下。”明沉舟把酒壇遞到他嘴邊,期待地看着他。

那雙眼眸這般看人時,就好似天底下最是皎潔的月光,所有的陰暗不安都會徹底消失在月光蕩漾的眸光中。

謝病春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

“好了!我們在月老廟喝了桃花酒,就不算無媒茍合了。”明沉舟大笑着,“謝病春,你聽到了沒,我們是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月老為我們作證了。”

謝病春緩緩閉上眼。

他只覺得自己像一只終于能落在地面上的鳥,在此刻,既感受着心神煎熬的折磨,又詭異的嘗到溫柔平靜的愛意。

“你認識羅松文對不對,人人都道他厭惡你,你憎恨他。”明沉舟自顧自地把一壇子酒喝完,把酒壇滴溜溜地提到案桌下,反手擁着他,“可他今日看你……”

“他好像在哭啊。”

謝病春抱着她不說話。

“沒事的,你下次跟他說,我們不是世人口中說的這樣不堪,我們不曾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便也無需害怕他們。”

“你情我願的事情是愛情,愛情,怎麽會不堪呢。”

謝病春心神震蕩。

這是一顆滾燙炙熱的心,書中的金玉良緣,戲中的海誓山盟,人間所行種種,不過眼前之人認真而虔誠的話。

“你不要難過,好不好。”

明沉舟仰頭,吻着他的下颚,借着席卷而來的醉意,一只手深入他的腰帶中。

那只靈活的小手解開腰帶,悄無聲息地探了進來,滾燙的手心貼着冰冷的腰間肉,兩人皆是一頓。

“娘娘當真要如此。”謝病春沙啞問道。

“嗯。”明沉舟脆生生的應道,胡亂地吻了吻他的脖頸,“謝病春,我看過話本了。”

世人口中的羞澀禁忌,在她此刻的注視中,不過是塵世間的枷鎖。

明自流說她離經叛道。

當真是一語中的。

謝病春看着面前之人,突然輕笑一聲,拔了它鬓間的步搖,任由一頭青絲散落下來。

“沒有回頭路了。”

“那就不回頭了。”

大紅色的夾襖好似嬌嫩的花蕊,嫩綠色的裙擺悉數散開,黑暗的月老廟只要微弱的月光落了進來。

雪白修長的脖頸好似玉雕的瑩潤雪白,明沉舟緊緊抱着面前之人,眼角泛着紅意,只是輕聲喊着他的名字。

“叫我謝迢。”

低沉的聲音在壓抑破碎中清晰響起。

“謝迢。”

明沉舟擡頭,去吻面前之人的眼眸。

“謝迢。”

“明沉舟。”

黑暗中,高高在上的月老看着在紅塵翻滾的衆人,聽着衆人癡語,看緊悲歡離合,看透生離死別。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世間情狀,眉間相思。

————

子時更響,明沉舟酒意徹底散了,人也困得厲害,趴在謝病春懷中睡的正香,半睡半醒間只覺得手中微癢,不由皺着眉動了動。

角落中的謝病春撿起一件件衣服,把人緊緊抱着,目光落在高高在上的泥塑神像前。

“十年前的大火,我便不再信鬼神。”低啞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可這次,我求你……”

“求你佑她一生平安,護她不知憂愁。”

虔誠低沉的聲音在微涼的月光中緩緩響起,不知人間憂愁的神像依舊慈悲。

謝病春跪在冰冷的地上,長拜不起,直到明沉舟的一聲無意低喃。

不知何時,外面又開始下起了大雪,雪光潔白,一切再一次陷入安靜。

明沉舟被人背在背上,整個人蜷縮着,腦袋一縮,一張臉都蒙在大氅裏。

謝病春帶着明沉舟一步步出了這座破舊的月老廟,大雪之上,一個個腳印清晰地落在皚皚雪光上,背後的神像好似目送他離開一般。

此刻已經子時,街上的人終于少了下來,地面上終于能看到風燈在地上晃動的影子。

雪越發越大,落滿他的頭頂和肩上,可他還是一步步,好似不知疲倦地朝着前方走去。

“謝迢。”肩上的人模模糊糊地喊着人。

“我在。”

她動了動手,白色披風之後露出一根繞在小指上的紅線,在白茫茫的大地中格外顯眼。

謝病春看着那根在風中飄蕩的紅線。

月老廟的紅線求的是三生三世。

他步履堅定地向前走着,走到明前巷口前,突然擡起頭來,只看到不遠處的樹下站着一人。

他不由蹙了蹙眉。

——明笙。

不知站了多久,他的肩頭落滿雪,聽到動靜擡眸時,不由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們,向前走了幾步,最後又僵在遠處。

月光之下,明笙的臉格外的紅,看着竟然是醉了。

“你,你們……你們竟然……”

謝病春冷淡地看着他激動的神色。

——天底下的癡兒,數不盡數。

“這是悖道,你們……怪不得……”明笙盯着面前兩人,恍然大悟之後露出厭恨憎惡之色。

“掌印。”

兩人還未說話,只聽到背後傳來陸行着急的聲音。

“娘娘。”

謝病春自明笙身上移開視線,看着跑到自己面前的謝延。

“娘娘怎麽了?”謝延小心問道。

“睡了。”

“那快去休息,小心生病了。”謝延着急說着。

“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謝延打量着他的視線,警惕懷疑,不安不解。

謝延的心從來都掩飾不住。

可他,不在乎。

陸行打算接過太後,卻被謝病春避開,他一愣,最後只好低聲說道:“萬歲睡了一覺找不到娘娘,一定要跑出來。”

“無礙。”謝病春低聲說着。

“舟舟。”小巷中,有一盞燈緩緩走來,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聲響起。

明笙一怔,茫然地跟着走了一步,黑暗中卻是不知從哪裏竄出兩個錦衣衛,直接把人帶走了。

後面的動靜絲毫沒有驚動小巷中的幾人。

錢沁看着謝病春,又看着他背上的明沉舟,瞳孔微睜,這一瞬間,所有的猜測在此刻都得到證實,她身形一晃差點跌了下去。

“小姑姑,小心。”錢得安扶着人,目光自謝病春臉上一掃而過,“我們先回去吧,都要休息了。”

錢沁失魂落魄地被他攙扶着,目光落在面前兩人身上。

謝病春并未在衆人詭異的氣氛中遲疑,他只是溫柔地抱着背後之人,冷淡而堅定地朝着前面走去。

這條路,明沉舟已經走了九十九一步,最後一步便由他親自來走。

陸行心不在焉地牽着謝延,謝延目不轉睛地看着娘娘,錢沁失魂落魄地被錢的安扶着,錢的安的目光确實緊緊落在謝病春身上。

大概只有睡過去的明沉舟最是安穩。

“不遠處有間月老廟,你去還十壇桃花釀。”

錢家大門前,一直沉默的謝病春突然開口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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