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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一個普通的戌時,三聲暮鼓聲,竟把內閣閣老,司禮監掌印,東廠提督和當今大儒甚至是當朝帝師全都拖下水。
夜靜春色,月出東山,乾清殿宮燈高懸,亮如白晝,除了巡邏軍隊的腳步聲,一切都在窒息的空氣中倏地安靜下來
“萬歲,兩個時辰了。”綏陽借着挑亮燭火的時機,低聲說道。
謝延依舊沉默,自從殿外跪滿了人,他便動也不曾動一下,更別提說話了。
從黃昏到夜色,所有人都在等這個幼帝的抉擇。
“我無爾詐,爾無我虞,何曾把我,把百姓,把大周放在心裏。”謝延低聲說道,“明推暗就,口蜜腹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這就是你們對我的交代。”
他一字一字地念着,聲音逐漸加大,到最後猛地扔了案桌上的折子。
“你們便是這般做事的,借着這個案子你們到底要做什麽。”謝延冷眼看着殿外跪着的人,“朕,心知肚明。”
“萬歲息怒。”為首的鄭樊叩首行禮,請罪說道。
“息怒?今日你們齊齊發難,要拼個你死我活,可曾想過後果。”謝延自龍椅上下來,快走到殿門口,漆黑的目光冷冷掃過臺階下衆人。
他雖然年紀尚幼,身形還如抽枝的柳條纖細瘦小,可眉眼間卻早已有了大人模樣,沉穩睿智,帶着看透世故的清醒。
今日之事,不過是內閣和司禮監在各自式微之際想要徹底殺死對手的一個絕地反殺。
他看的太過清楚,便在此刻太過憤怒。
相比較外朝上清流一派式微,內閣早已被鄭氏父子把控,司禮監內部卻并未随着封齋的死而徹底歸化,反而出現了一個新的局勢。
謝延有意維持內外朝穩定,便在司禮監中扶持楊寶,在內閣中有意偏向安憫冉,可今日,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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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桃色姑娘奉太後之名前來。”殿門口,小黃門跪在遠處,恭敬說道。
身後綏陽立刻精神起來,委婉說道:“定是萬歲的晚膳原封不動端走,娘娘那邊擔心了。”
謝延盯着遠處殿門口的宮燈沉默。
臺階下的衆人皆是心思微動。
太後,瑤光殿之主,明沉舟。
放眼幾代前朝,若是幼帝登基,無不是太後專政臨朝,只是權力中樞注定只能站着一個人,随着幼帝漸長,時常會有權力更疊的争奪,嚴重者甚至會引發母子兵戎相見的慘劇。
謝延登基不過五歲,所有人都在等着這位太後擅權專政,可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未走上這一步,反而認真地把他挑選老師,親自送他走上高位,讓他平穩度過登基第一年。
這一年多來,她穩居後宮,相比較太皇太後的蠢蠢欲動,她堪稱穩然不動,面對潑天權利無動于衷,唯一一次出現在前朝百官面前,還是在萬歲要廷仗江興程時把人救下。
可即便如此,這位太後對萬歲的影響力依舊無人能及。
萬歲的第一把刀便是落在不敬太後的官員身上。
“擔心,她在擔心誰?”謝延沉默許久,垂眸,喃喃自語。
綏陽一愣,嘴角微微抿起,低眉順眼,不再說話。
萬籁俱寂地深夜,唯有零星小蟲在燭火燈罩前不自量力地撞了上去,飛蛾撲火,終是陌路。
“讓她把東西放下。”謝延低聲說道,“和娘娘說,我沒事。”
“是。”綏陽親自去拿吃食。
“娘娘說,事有輕重緩急,不過是驟然堆在一起,抽絲尚要有耐心,萬歲不要心急,一件件處理過去,事情便過去了。”桃色鹦鹉學舌地重複着明沉舟的話。
“治國如烹小鮮,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萬歲切莫傷了身子。”
殿內,謝延聽着綏陽的帶話,手指微動,盯着泛出熱意的食盒:“娘娘是為我來的。”
綏陽笑說着:“娘娘對萬歲冬添衣夏搖扇,哪件事情不是為了萬歲,那是萬萬做不得假的關心。”
謝延抿唇,目光落在鄭樊右側的謝病春身上。
風搖青玉,疏離自立。
“娘娘說得對。”他背着手在殿內轉了兩圈,最後坐回龍椅,閉眼沉思着,直到一盞宮燈的燈花發出一聲爆破聲,這才驚得他睫毛微動,緩緩睜開眼。
“楊寶不敬先輩,肆意妄為,燒毀敷文書院,拖到午門仗責三十,罰俸一年,書院後續籌備工作皆有你負責。”
第二排跪着的楊寶終于松下口氣,忙不疊磕頭謝恩。
萬歲高舉輕放,終究說明他還有利用價值。
拱衛乾清宮的侍衛很快上前把人帶了下去。
宮外的讀書人并未随着夜色而離開,反而越聚越多,這也是謝延惱怒的原因。
大周的文人信奉诤骨,打不折,彎不曲的,他們敬畏書本,愛師如父,楊寶的這把火算是直接燒在這群讀書人的頭上。
去午門行刑是為了安撫躁動的天下讀書人。
“老師說的鄭相侵占學田一案。”他的目光落在第二排的胡承光身上,眼波微動,随後悄無聲息地落到他身前的謝病春身上,“交給掌印處置。”
胡承光擡頭,看着門口逆光處的幼帝,心思波動,最後緩緩叩首謝恩:“萬歲英明。”
“不辱使命。”謝病春淡然應下。
他身側的鄭樊不為所動,并無畏懼之色。
謝延的目光把衆人的神色籠在心底,單薄的眼皮微微下垂。
“至于原先的寧王案。”他輕聲說道,“閣老竟然走到這一步,便依舊交給閣老處置。”
“是。”鄭樊臉上并無異色,恭敬點頭。
一陣夜風穿堂而過,竟吹滅頭頂的幾盞宮燈,原本亮堂的視線開始模糊起來,月華之色便清晰地落在青石板上,如霜一般。
萬歲把這些事交給這些人,是打算分而治之,誰都看得清,可這般冷靜态度下,到底要如何處置餘下的事情,便又誰都摸不準了。
但刀以出鞘,萬萬會沒有回頭的餘地。
鄭樊一向巍然不動的眉眼忍不住聳了聳,發白的長眉耷拉着,掩住蒼老年邁的神色。
“羅松文,你自請為寧王翻案,可知後果。”謝延的目光落在最外側的老人身上,“寧王忤逆,乃是先帝禦斷之事,鐵證如山。”
一襲白衣,披頭散發的羅松文拜伏而下,他已是花甲之年,須發皆白,身形清瘦,可聲音卻是一字一字,铿锵有力。
“寧王之冤,首在先帝。”
這一聲也許不夠振聾發聩,聲如洪鐘,但清晰堅定,敲金戛玉。
在場諸位臉色微變,就連鄭樊也忍不住去看身側之人,胡承光更是低呼一聲:“老師。”
唯有謝病春脖頸低垂,冷淡自持,玄色蟒服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好似一只披着黑羽的仙鶴,驚身蓬集,矯翅雪飛。
“胡言亂語!”
謝延驚怒,大聲呵斥道。
“薛氏把持朝政,憲宗無能自私,一手炮制寧王慘案,不顧西南百姓死活。”羅松文神色不變,繼續說道,“天道不公,長幼失序,乃是人禍。”
漆黑的夜色中蕩着昏黃的光,暈開他伏跪在地上的脊梁上,好似折不斷的青竹,清瘦堅韌。
謝延冷眼看他,神色冷淡。
“那羅院長便是承認你和寧王關系匪淺。”鄭樊緩緩開口,掀了掀眼皮,渾濁卻銳利的眼波落在他身上,語氣平靜地問道。
胡承光呼吸一頓,蒼白失色。
謝病春側首看人,頭頂的早已熄滅的宮燈被兩側燭光照着,在冰白的臉上落下斑駁的花紋,一道道一條條,好似經年難愈的傷疤。
“某為寧王同窗,故撫養摯友幼子。”悲涼憤慨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輕聲響起,“某收他為幼徒,待他如親子。”
謝病春黑密如睫羽的微微一顫,淺淡的陰影籠着眼底的那點紅色淚痣上,乍一看宛若血淚盈睫。
“可惜天不佑他,他自小患有寒症,本就不是久活之人,十二歲那邊錢塘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他便……”
胡承光呆坐在地上,眼睫含淚,悲涼地看着自己的老師,只覺心如刀絞。
“去了。”
金鎖重門,明月清霜,溫柔的春風自殿前游蕩而過,唯有那兩個落在長夜中的字,依舊清晰可聞。
謝病春緩緩閉上眼。
“死了?”鄭樊念了一聲,盯着羅松文,“可有證據?”
“死了便是死了,人死不能複生,哪來的證據。”胡承光咬牙,大喝道,“鄭相要什麽證據,不妨直說,何必咄咄逼人。”
“墓在何處?可有證人?”鄭樊依舊有條不紊地說着,“看來此事,胡師也知?”
胡承光咬牙:“師弟來時,我已十歲,自然知道。”
“他死了,你可在?”
鄭樊繼續問道,就像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一刀刀剖開入戲人的皮肉。
“在。”
胡承光面色蒼白,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像是忍着巨大的悲痛。
“死的時候也在。”
鄭樊一字一字地問着。
胡承光眼眶布滿血絲瞪着面前之人,身形僵硬地好似一塊石頭,他似扭了一下頭,可又好似不過是避開面前那盞刺眼的燈。
“在。”
他輕聲說道。
“牌位在哪,屍體在哪?”鄭樊緊接着問道,“楊禀筆說,并未見到書院和羅家有牌位。”
“在我羅家祖墳,他是病死的,且未及冠,便聽了方士的話,不曾立牌,只過節會去祭拜。”
謝病春睫羽顫得厲害,但很快便又冷靜下來,垂落在兩側手微微一動。
他若是沉默時就像一尊精致的白玉雕像,面無表情,便是有人朝着他千鑿萬錘,也辨不出喜怒悲哀。
鄭樊垂眸,對着謝延行禮。
“是老臣放肆了。”
他跪了許久早已一臉疲憊,聲音都是克制不住的顫抖,聲線被長長拉着:“只是羅院長收養寧王之子,如今是供認不諱,此事也該塵埃落定。”
“某認下此事,但我其餘五個徒弟并不知情幼徒身份,只當和二師兄一般,是我抱養回來的孤兒。”羅松文一張臉煞白,可說話的聲音依舊堅定。
胡承光不知不覺早已淚流滿面,只能不停地喊着:“老師。”
“收養逆臣遺孤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謝延低聲說道。
他一說完便倏地想起老師說的話。
他的老師,羅松文一生并未娶妻,只有一個敷文書院和五個親傳弟子。
“可若是他不是逆臣遺孤呢。”羅松文起身,注視着面前的小皇帝,一雙蒼老的眼帶着濃重的血絲,看着他,又像是透過他,看着看着當年那個病弱的小孩,眸光閃爍,神色悲涼。
“這個罪名太大了,他不過是一個孩子。”
謝延一愣,目光不由飄了一下。
殿前安靜得連呼吸聲都頓下,安靜如綏陽也忍不住擡眸去看臺階之下的老人。
“此事既然依舊涉及寧王案,老臣願為萬歲分憂。”鄭樊先一步開口,低聲說道,“只是不知羅院長可有證據。”
“某手中有一份當年寧王臨終血書。”羅松文輕聲說道。
鄭樊眉心一皺:“臨終血書?你為何會有臨終血書血書?”
“因為百姓尚有良知。”他目光如炬地盯着鄭樊,認真說道。
鄭樊嘴角微微抿起。
“某請萬歲徹查此事,當年寧王的手下早已被架空,那支突如其來的義軍到底從何而來?那個擊鼓鳴冤的書生,如今又在何處?寧王案後,振通镖局為何一夜之間消失殆盡?到底是哪貨江洋大盜竟要把人挫骨揚灰?”
羅松文自懷中掏出一封帶血的錦帛,“此案本就疑點重重,先帝匆忙結案本就可疑,請萬歲還寧王一個清白。”
“胡說八道。”鄭樊呵斥道,“羅院長口說無憑,就要萬歲頂着不敬父輩的罪名為一個鐵板釘釘的人翻案,重查此事。”
“前朝也有先例。”羅松文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的話,“事不查,必要糾。”
“先帝鐵案,你空口白牙就要翻案,可是要先走一遭酷刑的。”好一會兒,謝延這才輕聲說道。
“即使最後真的翻案,你也會死。”
陳年舊案,先帝封存,又涉及宮廷秘聞,哪怕史官如實記錄,但第一個告發的人,也不得不以死粉飾。
古往今來,無不例外。
“某甘願。”羅松文的聲音堅定有力。
眉眼低垂的鄭樊眉間一松,嘴角微微彎起。
“老師。”
胡承光看着自己一往無前,慷慨赴死的年邁恩師,叩首行了大禮。
謝病春緩緩閉上眼,冰白的面頰好似覆滿冰霜,下一刻就能倒地而去,可再一眨眼,他便咽下眼底所有情緒。
知其不可而為之,世人只道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卻不知這不過是君子重諾,章臺之情。
“此事既然早已交付給閣老和東廠,便繼續由你們接手。”謝延目光掃過衆人,“可有意見。”
胡承光擡眸,欲言又止。
“老臣定當不辱使命。”鄭樊先一步行禮。
“并無。”一直沉默的謝病春終于開口,輕聲說道。
“帶羅院長去東廠。”謝延說道,“你們也都下去吧。”
胡承光惶然走到他老師身邊,把人扶起。
“掌印,如何?”陸行抱劍靠在假山處,一聽到動靜立馬擡眸,“掌印不舒服。”
他一見謝病春的臉色便吓了一大跳,踏着夜色快步而來。
謝病春一張臉煞白,唯有眼底的那眸光格外漆黑,好似全身只剩下這一點生機。
“白榮行的證詞在哪裏?”他的手牢牢握着陸行的手臂,低聲說道。
陸行一怔,盯着手臂上發白的手指。
“讓她的家眷去擊鼓。”
白榮行當年和夏義一同入西南為寧王案招勢,雖意外被毒死,但親眷卻一直關在西廠。
謝病春一向挺直的脊背微微彎曲,清瘦的肩胛弓起,好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陸行一驚,慌忙伸手去扶人。
“不必管我。”他伸手去推人,手指冰冷,冷得人一個激靈。
“可時機未到。”陸行低聲說道。
“掌印為何不再等等,西南那邊的人很快就會帶回更多的證據,學田案涉及到趙傳,到時兵器的證據也能到手,且我們一旦出手,那個安南仆從便會被鄭樊滅口。”
“一旦一切都齊了,卑職就以西南軍舊部的身份去敲鼓鳴冤,天時地利人和,一舉為寧王翻案。”
謝病春忍不住咳嗽,腰背緊繃,臉頰泛出病态的紅意。
“來不及了。”
“謝病春。”背後的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陸行神色一斂,手中長劍瞬間出鞘。
謝病春伸手,冰白清瘦的之間按着他的劍首,把他的劍緩緩按了回去,這才回頭去看身後之人。
黑暗中,胡承光緩緩走來。
他衣裳淩亂,眼尾通紅,站在不遠處目光憎恨地盯着面前之人。
謝病春回眸,平靜地看着他。
“所有師兄弟中,屬你最聰明。”胡承光低聲說道,“你聰明了一輩子,難道看不清老師今日所為到底為何。”
陸行大驚,目光在兩人身上打量着。
“謝迢已經死了。”他一字一字,面露悲涼地說着,“老師是在為寧王翻案,為我的小師弟翻案,不是為你,為司禮監掌印,為謝病春。”
他一步步自黑暗中走了出來,月光落在腳下,縮成一團小小的影子。
謝病春臉色并未波動,只是唇上的青色在微弱的月色中越發明顯,冷眼看着面前之人走近他。
“你要做什麽便去做什麽,老師已經有了準備。”他深深地看着面前的謝病春,剛毅的臉上抽動幾下,最後只是閉上眼狠狠說道,“老師不需要你這些沾着血的證據。”
謝病春眼波微動。
“你,好自為之。”他袖子微動,最後還是轉身離開。
“那你們便看着他去……”謝病春開口,聲音沙啞,終不忍心說出最後一個字。
胡承光倏地轉身,快步上前,抓着他的衣襟,眼底泛出血絲:“是誰把老師逼上這一步,是誰讓老師一生痛苦,是你,是為了你,謝迢。”
“你當年為何要入宮,為何不聽寧王的話,不聽老師的話,不聽錢師的話,為何要孤身去西南,是你害死了錢師,現在你還要害死老師。”
他咬牙切齒地盯着面前之人,連着眼珠都泛出血意。
謝病春緩緩閉上眼,低聲說道:“滅家之仇,不得不報。”
胡承光怔怔地看着他,倏地落下淚來。
“是,要報,這是阖府血仇啊,可你不是最聰明嗎,你不是最能耐嗎。”他緩緩松開手,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
“老師待你如親子,可曾有一點不好。”
“你年幼時生病,是他一宿一宿地抱着你,你的字是老師一筆筆教的,你的書老師至今沒有扔,你的花老師一直照顧着,那片梅林至今都在你院子門口,甚至在你當年得知寧王府噩耗偷跑出書院時,老師發着高燒在大雪中尋你。”
他哽咽着:“老師,老師自你離開後,再也不曾笑過。”
“他那麽愛你啊。”
“可你,為何要害他啊。”
“他為了你們寧王府的人一生不曾娶妻,如今竟還要把命都搭進去。”
謝病春唇色雪白,身形晃動,眉心微蹙,劇痛似乎終于湧上心尖。
胡承光怔怔地看着他。
十年前的謝迢最是愛笑,一笑起來,宛若春溫,是最最可愛不過的少年。
可現在的謝病春,冷淡疏離,銳利冰冷,是最最可怕的司禮監掌印。
他最喜歡的師弟,明明連一朵花的凋謝都要遺憾許久的人,怎麽,怎麽就變了呢。
謝病春成為掌印的消息傳到錢塘時,老師大病一場,他便憤而入京,卻在入城那日看到他穿着這身蟒服帶着罪臣巡游,人人驚懼,議論紛紛。
他站在擁擠的人群中看着馬上的人,長高了,張開了,變得更加俊秀了,可他卻突然覺得陌生冰冷。
“老師的事情不用掌印操心。”胡承光近乎陌生地看着他,淡淡說道,“錢家當年一直在錢塘,手中有明笙當年的證據。”
“所有的一切,老師都做好準備了。”
謝病春一只手捂着心口,只覺得連呼吸都帶着血腥味,疼的心尖都在顫抖。
“只要撬動一個口子,此案本就疑點重重,自然能翻案。”
他手指微動,最後還是握緊拳頭,快步離開。
陸行扶着謝病春,看着他急促的背影,局促猶豫地喊了一聲:“掌印。”
“掌印!”
只見月光下,一道鮮紅的血漬自冰白無人色的臉上緩緩流下,落在下颚處,最後惶然滴到華麗精致的衣襟上。
“所以,去了東廠?”明沉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圓凳上,“他會死的。”
她突然打了一個寒顫。
“楊寶和鄭樊在此刻齊齊發難,一定是暗地聯手,不過他們沒想到羅松文竟如此破釜沉舟,連自己命都不要了。”英景低聲說着。
“不過羅松文的事現在也能拖住楊寶和鄭樊的腳步,學田案涉及到西南都指揮佥事趙傳,當年就是他在江浙為鄭樊籌集銀錢,用來購買當年冒充義軍的軍饷,倒也不算壞事。”
明沉舟擡眸,臉頰上的血色早已消失不見,只剩下一點震驚的茫然。
“不要這麽說。”她輕聲說着,“那是,那是……”
那是謝迢的恩師啊。
師恩如父恩,他已經沒有生父了,如今,連老師都要再一次失去嘛。
她唇角微動,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娘娘。”英景驚疑地看着她。
“江浙不都是明笙的地盤嗎,鄭樊又是如何插手的?”明沉舟手指掐着微微顫動的手腕,咬了咬唇,岔開話題問道。
“那是後面的事情了,原先江浙有一個浙直總督,總制南直隸、浙、福等處的軍務,乃是一方大吏,名叫錢森,後被鄭樊和周生借着東南抗倭一事聯手排擠下臺,後來才被明笙借着清流和內閣次輔的名義逐漸占據的。”
英景解釋着。
“錢森?”明沉舟眼皮一跳,一個驚懼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是。”英景嘆氣。
“聽說他是一個好官,在這些富饒之地,從不重稅,抗擊倭寇也是常有勝利,只是性格太過剛正不阿,不依附內閣和司禮監任何一派,當年出事,只有寧王出手,但當年寧王已經退避西南,這才無能無力。”
“若是當年寧王要争,嫡子出生,性格溫和,未必争不過。”英景抿唇,淡聲說到,“只是念及百姓,不願起戰火而已。”
“後來呢?”明沉舟忍不住追問,“錢家人後來如何?”
“後來?”英景皺眉,“沒印象了,內閣和司禮監為了占據江浙,有意抹去他的痕跡,後來聽說他因為寧王案得罪了憲宗了,三代不得科舉,便就此沒有任何消息了。”
明沉舟失神地盯着燭火,萦繞多年的迷霧在此刻終于撥雲見日。
錢家所有的一切都解釋地通了。
所有的一切,原來都是因為寧王。
原來,她和謝病春早就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這是一盤大棋,自明宗朝便以布局,再自明德十年已經血流成河,到如今已經厮殺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所有背後之人都已經上了棋盤,只等着最後結局。
“這是那對祖孫的供詞。”好一會兒,英景自袖中掏出一張字。
“祖孫兩人已經把事情交代清楚,孫兒病重要錢,那書生這才聽了鄭江亭的話,誰知道鄭江亭最後要殺人滅口。”
明沉舟捏着手中的供詞,最後捏在手心。
“我去送給掌印。”她起身,要去拿衣架上的披風。
英景一愣:“現在?”
“現在。”明沉舟扭頭,淺色的眸子在燭光中熠熠閃光,“他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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