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2)
殺了他,可他畏懼了嗎?收手了嗎?并沒有。”鄭樊臉上露出鎮定神色,”我們先出手便是憲亂了陣腳。”
蘇占卿不以為然,低聲說道:“趙傳帶來的一千精兵還要一半在城外,他的副将是高手,殺了一個謝病春綽綽有餘,就說是見不得自己将軍受人磋磨,生死不知,所有諸事推給趙傳便是。”
鄭樊沉默地聽着。
“閣老。”蘇占卿忍不住地低喊了一句。
“你可知當今萬歲的脾氣。”鄭樊擡眸看他,神色溫柔,甚至頗有興致地笑了一聲。
蘇占卿搖頭。
“當今啊,他可不是憲宗,也不是明宗,你瞧他,之前如此喜歡羅松文,還不是說殺就殺,他對太後這般好,卻還不是用愛桎梏着她,你別看年紀小,可有些人天生就該坐在那裏。”
“他啊,是雄主。”
蘇占卿不解地看着他。
“我今日殺了謝病春,他明日就敢尋個名頭殺了我,抄了鄭家,把我們三十年的布置悉數拔掉,你們所有的籌碼,對他而言不過是刮骨療傷的陣痛罷了。”
“這就是魄力,膽識啊。”
鄭樊露出唏噓感嘆:“是我低估他了,這樣的人是容不得手下太過鋒芒的,我本打算等我退了,就薦你入仕,再讓如深拉你一把,也算全了這個師徒之意,卻不料事與願違。”
蘇占卿眼尾通紅,輕輕叩首,喊了一聲:“老師。”
“起來吧,若是明日活了,我總能喘過來氣,你的老師在內閣送走了這麽多同僚,接了三任帝王,也不是老了就不行的人。”
鄭樊盯着那盞煤油燈,神色平靜。
“若是敗了……”他一頓,“我一力擔下所有事情,你和木生帶着我那個不争氣的兒子如深,就遠遠,避開吧。”
“老師。”蘇占卿聲音哽咽。
“有什麽好哭的。”鄭樊腰背挺直地坐在床上,垂眸看着面前的徒弟,平靜溫和,“生死而已,不是大事。”
四月十五,淫雨霏霏,天色無雲,卻又格外陰沉。
“寧王舊案今日也該有個交代。”謝延坐在首位上,目光掃向全臣,淡聲說道,“事無不可對人言,今日大殿會審,也是給諸位一個警醒。”
“為國為民,自有天道,為己為私,天下誅之。”
“萬歲聖明。”百官下跪行禮。
“如今此事查的如何?”謝延看向為首的謝病春,淡然問道。
謝病春出列,自袖中掏出折子,低聲說道。
“寧王案已經查清,當年明笙和當時的安南國大皇子,如今的安南國國王勾結,在西南散布流言,引起憲宗警惕,有親筆書信和白榮行供詞,以及安憫冉的供詞作證。”
“鄭樊則利用從江浙退下的水軍組成一支義軍,又命趙傳所在的貴州軍早早潛伏在雲南,前後勾結,造成寧王造反的假象,屠殺百姓,捏造軍功,有趙傳口供,以及別院中的武器作證。”
“司禮監前任掌印黃興率錦衣衛黑衣潛入西南,連同安南軍隊屠殺寧王府,有當日錦衣衛口供為證,黃興庫房中至今都還留有寧王府的東西。”
大殿內,謝病春的聲音不急不緩,說出的事情卻若平地驚雷,震得諸位大臣面面相觑。
謝病春雖句句只指三人,可背後的原因卻是令人不寒而栗。
人為利而動,利為帝王心啊。
“明笙和黃興的證據倒是充分,微臣并無異議。”有人出列,低聲說道,“可鄭相的證據卻有些不妥,微臣曾聽聞,趙傳似乎是被人屈打成招,也是翻供了的。”
“微臣也聽過這個傳聞,不如請趙傳上殿。”有人附和着。
“不如把鄭像、安相,還有那個錢若清都帶上殿來,三方對峙才能水落石出才是。”
謝延蹙眉,盯着謝病春:“掌印意下如何?”
“鄭樊對趙傳有葬父之恩,口供并不可信,可他曾在花船和鄭江亭對飲時,吐露過這件事情,內臣懇請萬歲,請當日花船上的花魁上來。”謝病春不慌不忙地說着。
“這,成何體統。”有人駁斥着。
“有些人喝酒可以,狎妓可以,為何這些女子作證不成。”一側的黃行忠直言不諱,“而且內臣早已聽說京城年前有一艘花船意外失火,船上無一人幸免,這本算來,恰好是趙傳回京沒多久。”
“不過是巧合罷了。”有人質疑道,“既然無一人幸免,那這個花魁又是怎麽活下來的。”
“一聽就是掌印救了的啊。”湯擁金忍不住開口,“我記得當日陸佥事就不在宮內,可是去救人了。”
楊寶沒想到一向怯懦的湯擁金也幫着謝病春說話,不由冷眼掃去,卻見湯擁金說完話,立刻抱着大金元寶,悄悄躲到紅柱子後面。
一如既然的膽小。
“那便把趙傳和花魁帶上來吧。”謝延面不改色,一錘定音。
那花魁步履芊芊邁入大殿,洗淨鉛華,便顯得格外清秀動人。
趙傳則是被拖了進來,他雙腿明顯已經斷了,呈現出古怪的模樣,在地上拖出兩道血痕。
花魁吓得大驚失色:“趙佥事。”
“我不認識你,少給我攀交道。”趙傳狼狽地趴在地上,冷冷譏諷道。
那花魁本害一臉驚懼,看着滿朝文武心中惶恐,可被這聲激得瞬間抛棄膽怯,媚眼一跳,牙尖嘴利地說道:“趙佥事那日摟着奴家的腰,脫奴家衣服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态度。”
“怎麽上個床喊人家小親親,拔了/吊就翻臉無情不是。”
這話說得粗俗,殿中不少人都露出尴尬之色,悄悄去看上首的萬歲,卻見萬歲臉上并無異色。
趙傳被氣得手指發抖:“你你你,一片胡言。”
“怎麽一片胡言。”花魁尖銳冷笑,“奴家臀部有一個紅痣,趙佥事胸前也有一點紅痣。”
她性格潑辣,直接當着衆人面,上前去扯趙傳的衣服。
趙傳已經餓了三日,此前又連遭酷刑,手腳無力,如今只能屈辱地任由這個賤/人扒了自己的衣服。
“諸位大人瞧瞧。”那花魁指着那紅痣,居高臨下看着趙傳,冷笑一聲,“大人當日可還說奴家美痣生輝,鳳潮颠倒呢,怎麽說了就忘記了”
這話說得粗俗放蕩,媚煙橫生,趙傳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不少大臣當真開始認真看了一眼他胸前的紅痣。
鎮定如謝延也不由咳嗽一聲。
“放肆,這可是大殿,好好說話。”綏陽怒斥一聲。
那花魁這才從憤怒中回神,又變回了鹌鹑模樣,怯生生地跪着。
“你可見過此人?”謝病春這才面不改色地問道。
“見過。”花魁低聲說道。
“何時見得。”
“去歲十二月初三吧。”花魁憤憤說道,怒視着趙傳。
“奴家記得清楚,明明是這位趙佥事自己喝酒誤事,說了不該說的,再說奴家不過一個賣身的,聽也聽不懂他和小鄭相說的,當日也并不當回事,卻不料這個趙佥事竟然要殺奴家,幸好有一個身形修長,肌肉緊梆,武功高強的英俊大俠救了奴家。”
“他說了什麽?”謝病春神色平靜。
“說什麽,當年讓水軍去殺百姓,博得了破天富貴,但這些年一直寝食難安,想要求一個安心晚年。”
花魁呸了一聲,随後又尴尬地看了一眼衆人,小聲說道:“奴家原本是不當回事的,這些達官貴人,喝了馬尿個個都會吹牛,若不是他殺人滅口,我哪裏知道竟真的殺了無辜百姓去領軍功。”
她斜了趙傳一眼,不屑說道:“好生歹毒。”
趙傳狠狠閉上眼,只是咬牙說道:“卑職并不知道這位花魁到底在說什麽,一切都是有人教唆才是。”
“不如帶小鄭相對峙。”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議。
“小鄭相奴家可是更熟了,我們花船的常客呢。”花魁捋了捋并肩的碎花,眼波橫掃,媚态橫生,“那日這位趙佥事就是和他在一起的呢,不過依着你們這些大人物,怕是又要不認此事了。”
“奴家可是連小鄭相身上有幾顆痣都一清二楚。”花魁冷笑一聲,“奴家雖不知到底是何事,可殺人就是要償命啊。”
“行了,你們都退到一邊去吧。”謝延輕聲說道,“帶鄭樊、安憫冉,錢若清,還有鄭江亭上殿。”
錦衣衛便把花魁和趙傳一左一右分開帶到角落裏。
沒多久,四人便依次走上大殿。
鄭樊已經七十多了,半個月的牢獄生活,讓他整個人越發蒼老,可偏偏眉宇間卻又格外鎮定,讓人小觑不得。
安憫冉和錢若清倒是還稍有體面,只是如今也是面黃肌瘦,看上去有些狼狽。
“爹。”鄭江亭擠開衆人,連忙扶着自家老爹。
鄭樊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顫顫巍巍地下跪行禮。
“事情還未水落石出,鄭相勞苦功高,不必行禮。”謝延一向恩威并施,在事情并未敲定前,對這位三朝元老保有禮節。
鄭樊收了袖子,扶着鄭江亭的手這才站直身子:“謝萬歲隆恩。”
“掌印的折子你們幾人也看了一下吧。”謝延讓綏陽把折子遞了下去,“可有何意見。”
鄭樊眯着眼,只是仔仔細細地看着。
一側的鄭江亭一目十行,突然暴怒,厲聲呵斥道:“放屁,簡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爹一生清清白白,為君分憂,怎麽會坐下如此惡事。”
“微臣也覺得首輔大人不會坐下此等惡事。”有人上前附和着,猶豫說道,“但是掌印一定也是事出有因。”
“不知首輔是否是被小人蒙蔽。”他猶豫問道。
鄭樊這才看完最後一個字,皮肉枯老地垂在手背上,顫顫巍巍地合上折子,長嘆一聲:“此事竟然如此駭人聽聞,微臣聞所未聞,只覺得心中悲痛。”
謝病春并未露出異色,只是眉眼低垂,并未接他的話。
“不論如何,此事罪在躬身……”鄭樊神色悲痛,顫顫巍巍地說着。
“閣老何須如此,此事都是我一人所為。”角落裏趙傳拍在地上,擡起頭來,喘着氣說道。
“是我假借閣老名義罷了,我當日已經在貴州軍待膩了,貴州窮鄉僻壤,我一眼就看到我的前途,恰逢聽聞了關于寧王的傳聞,這才心思一動。”
趙傳趴在地上,閉上眼,低聲說道:“你們這些在京城飲風食露,哪裏知道貴州的艱苦,我不過是想要當大官而已,但寧王之事走到這一步我也是沒想到,當時只想着若是平叛有功,可不是要平步青雲。”
殿內一片寂靜,只剩下趙傳喘氣的聲音。
黃行忠眉心皺起,就連一向不管事的湯擁金也忍不住側首去看他。
認下這罪,株連九族不說,自己也是要被千刀萬剮的。
殿中的鄭樊悠遠的目光落在角落裏的趙傳身上,露出一絲悲涼哀意:“昀行啊。”
鄭江亭呲笑一聲:“我就知如此,某人未必不知此事,不過是黨同伐異,栽到我爹頭上而已。”
謝延扭頭去看趙傳,認真問道:“你全都認了。”
趙傳擡眸,目光和鄭樊對上,最後移開視線,看向上首的小皇帝,低聲說道。
“認了,罪臣全認了,此事本就是我對不住閣老,假借他名義坐下惡事,那些武器,那些軍功都是罪臣私自做的。”
他喘着氣,臉上的血跡慢慢淌了下來。
“內臣此前在江浙水兵出任職,認識一幫兄弟,也能得到那些武器,做下這些殺孽也是輕而易舉。”
趙傳的氣只剩下一口,隐約能聽到喉嚨處的破落聲,好似不堪重負的鼓風扇。
“就是如此,你這個賤/人,我問你,趙傳可有說是我爹指使的。”鄭江亭步步逼近,扭頭就去質問花魁。
那花魁盯着他駭人的目光,一愣,随後搖頭:”這倒沒說。”
“瞧瞧,這就是有人黨同伐異,清除異己的手段。”鄭江亭立馬生龍活虎地罵着。
“掌印還有其他證據嗎?”謝延并不理會他,只是去問謝病春。
謝病春神色冷靜:“當年趙傳冒充義軍屠殺百姓,幸的前任浙直總督錢森相救,救下一批百姓,這批百姓願上京陳述。”
“若是你說的是真的,那也不過是趙傳的事,與我爹有何關系。”鄭江亭嗆道,随後譏笑着,“再說了,人呢?人在哪裏?空口白牙就關了我爹這麽久,挾私報複,好生可惡。”
鄭樊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為國辦事,按法而已。”他輕聲安撫着。
朝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此事若真的是掌印故意為之。”有人惡狠狠說道,“掌印難道就要全身而退。”
“就是!”
“嚴懲謝病春!”
“掌印是為朕辦事。”謝延打斷衆人的話,一板一眼,看似公正,“為國辦事,按法而已。”
鄭樊擡眸,悄無聲息地看了一眼小皇帝,随後又讪讪低下頭,不言一語。
萬歲的心,偏了。
“若是無其他證據,此事便罪在趙傳等人。”謝延眉心緊皺,掃過謝病春,最後落在鄭樊身上,輕輕吐出一口氣,“鄭相和安相便回府休息,錢先生也回家去吧。
“那謝病春……”鄭江亭緊逼,惡狠狠地盯着對面之人。
謝延不耐,正欲說話,便聽到殿外有人出聲。
“萬歲!”殿外,一個錦衣衛跪下,低聲說道,“太後來了。”
謝延一驚。
明沉舟昨日突發頭疼,最後竟然疼得在床上打滾,太醫院束手無策,只是灌了止疼藥這才安靜下來。
早朝前,謝延特意繞道瑤光殿,隔着窗外遠遠看了一眼。
當時,娘娘一臉慘白,眉心緊皺,卻并未有蘇醒的跡象。
至于謝病春,當日被她抓着袖子,掙脫不開,便趴在床邊陪了一晚上。
兩人衣袖相交,手指緊握,好似再也容不下他人。
“太後怎麽來了。”
“哼,後宮可不得幹政。”
“不會是為了……”
“我的天,你少說兩句吧。”
“快傳。”謝延自議論紛紛中失神,又在日光中倏地回神,目光落在謝病春身上,最後垂下視線,輕聲說道。
明沉舟并未穿太後的禮服,只是穿了一件素色宮裝,頭發用一根釵子随意绾起。
一側的錢若清擔憂地看着她,文武百官各有異色,看着款款而來的人。
她本就生的明豔,即使這般憔悴簡單的模樣也帶着驚心的姝色。
“臣妾……”
“不必行禮,綏陽,給娘娘看座。”謝延先一步打斷她的話。
“娘娘今日為何來此。”他手指微動,克制了想要下去的動作,只是低聲說着。
明沉舟并未坐下,只是低聲說道:“為了今日寧王案。”
謝延瞪大眼睛:“寧王案?”
朝野嘩然。
明沉舟目光掃過衆人,看着臺階下的謝病春,最後落在上首的謝延身上。
“我十歲那年随明笙去過一次西南,那時明笙剛做下寧王錯事,心中不安,便接着帶我和弟弟出游的名頭,去了一趟西南,此事,朝中舊臣應該知道。”
安憫冉擡眸,神色震驚。
“好像确實如此。”
“我也好想聽聞過了。”
年紀稍大的朝臣交頭接耳,連連點頭。
“那次去雲南一為暗查此事是否還留有破綻,二是和安南國的人見面。”明沉舟冷靜說道。
謝延眉心緊皺,嘴角微動。
這番說辭,明笙之罪,罪不容誅。
“我那日在西南因為貪玩,私自跑了出來便也順手救了一個人。”
如今站在內閣前列的戴和平倏地擡眸,驚詫地盯着明沉舟,最後脖頸僵硬地看向謝病春。
“後來我們遭人追殺。”明沉舟伸手揉了揉又開始脹痛的腦袋,眉心緊皺,唇色發白。
“我和那個小乞丐意外跑到一處四面環山的凹處裏,那山很是奇怪,一面是噴騰不息的大江,好似一個冬天,一面茂密高聳的樹林,蟲蛇不斷,便如一個夏天。”
有去過雲南的人都頗為驚詫,太後所描述的正是雲南的玉溪山。
“我無意闖入那個有人駐紮的地方,但是當時小乞丐不見了,我便迷迷糊糊的走了進去,所以也聽到一些話。”
上首謝延拳頭緊握。
謝病春垂眸,捏着原本帶着素戒的手指,神色微動。
“裏面有一人,正是這幾日随着浙直總督入京述職的一位随從,那人臉上有一顆大痣。”
明沉舟死死掐着額頭,低聲說道:“有士兵不想殺百姓領功,那人便直言是受人指使,他并未明說是誰,只說那人在京城舉重若輕,酷愛聽戲。”
鄭樊愛聽南戲,天下皆知。
鄭樊眉心一動。
“胡說八道,娘娘無憑無據,空口白牙就要誣陷我爹。”一側的鄭江亭立刻高聲呵斥道。
“我并未胡說。”明沉舟放下手,側首去看鄭樊,“我之前看過西南的邸報,西南都指揮佥事是你舉薦的人,在上任後不久就收納了一批流民,可是真的。”
鄭樊低聲說道:“那些說是流民其實是義軍殘部,先帝念起改過自新,這才令老臣安置,老臣這才安排在都指揮佥事的府兵中。”
“此事,這事憲宗也知道的。”
他慢慢吞吞地解釋着,卻是悄無聲息地搬出憲宗。
“那便對了。”
明沉舟并不畏懼,只是微微一笑:“可明德十一年,那批義軍後來不見了。”
“貪婪怕死之輩,大概都是跑了嗎,此事也是上過兵部報備的。”
“趙傳,你的手下都是貪婪怕死之人嗎?”她越過人群去看倒在地上的趙傳。
趙傳一愣,嘴角微動。
“罪臣,罪臣并不知道娘娘這話何意。”
“浙直總督入京述職的一位随從,湯禀筆你可知何時來的,叫什麽名字。”明沉舟擡眸去看湯擁金。
湯擁金一愣,盯着衆人目光,瞬間磕巴,腦袋确實分外活躍,再一想時,不由臉色大變。
鄭樊一直巍然不動的白眉不由緩緩蹙起。
“明德十一年出現在水軍中的,因為水上功夫厲害,這才被破格提到總督身側做了親兵。”湯擁金哆哆嗦嗦地說着。
“趙傳,那人叫什麽名字。”明沉舟冷不丁,高聲質問道。
“安仁。”他下意識吐口而出,随後愣在原處,“我,我胡說的,我當時手下也有這樣的黑痣的人。”
“安仁,是了,他就是叫安仁。”湯擁金手裏的金子都不敢摸了,悄悄躲到黃行忠身後。
明沉舟嘴角微微挽起:“這麽巧,偏偏那人也是安仁。”
“萬歲不妨請他入宮對峙。”黃行忠立馬說道。
“誰不知道如今的浙直總督因為冒進,被我爹責罰過,誰知是不是故意為之,再說,娘娘為何如何為謝病春那閹人說話,難道之前京城流言……”
鄭江亭口不擇言地反駁着。
“放肆!”
“閉嘴!”
謝延怒斥一聲,惡狠狠地盯着鄭江亭,殺氣彌漫。
“給我跪下,逆子。”鄭樊心中一凜,一把甩開他的手,厲聲呵斥道,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娘娘不過是闡述事實,你若心中無愧,便不該說流言蜚語。”
鄭江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幹淨利索請罪道:“是微臣失言,懇請陛下降罪。”
謝病春捏着骨節的手微微用力,在冰白的皮肉上立刻留下一道紅痕。
謝延并不理會他,目光冷冷掃過群臣,直到衆人都低下頭,這才喘着粗氣:“去把那個安仁叫來。”
明沉舟緩緩吐了一口氣,側首去看不遠處的謝病春。
謝病春穿着玄色蟒服,衣角靜立,側臉冰白。
他似乎感受到明沉舟的視線,便也跟着側首看來,漆黑的眸光在殿內幽暗安靜。
如此緊張的對峙,并不能會讓他變色,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一般冷靜。
鄭樊冷眼看着兩人的關系,手指微微收緊。
一直跪在地上的鄭江亭這才露出幾分慌張之色。
“萬歲,安仁帶來了。”
黑臉大痣的壯漢昂首挺胸而來,目光落在鄭樊身上,急欲噬人。
趙傳在地上爬行幾步,血跡在地上蔓延出污穢的痕跡,他透過人群看到門口跪着的人,神色恍惚,喃喃低語。
“安仁。”
安仁重重磕頭,低聲說道:“罪臣該死,誤信奸人所言,害我七十三個兄弟死于非命,罪臣願受千刀萬剮之苦,也要把所有真相都和盤托出。”
鄭樊的目光落在這個黑臉大漢身上,衰老的眼皮緩緩落下,掩住所有神色。
“閣老,你好狠的心啊。”安仁擡頭,額頭流出一道道血跡,好似索命的惡鬼自屍山血海中一步步爬了出來。
謝病春盯着他看了許久,漆黑的眸光倒映着日光,好似看到了火光沖天的寧王府。
惡鬼終究死于惡鬼。
天道輪回。
“你,你胡說什麽!”鄭江亭咬牙,強忍着恐懼地怒斥着。
“說什麽,說你如何利誘我們做了殺寧王的刀,又如何翻臉殺了我們,讓死人保守秘密。”他獰笑着開口。
事已至此,群臣嘩然,當年真相呼之欲出。
“萬歲,錦衣衛陸佥事帶了西南百姓跪在宮門口求見。”
一刻鐘後,又一錦衣衛跪在地上殿門口,低聲說道。
“寧王忠義,自來雲南,仁心愛民,百姓盡受其恩惠,如今他蒙冤而死,奸人卻能安享晚年,我等日日泣血,只求萬歲還其公道,嚴懲惡人。”
渾身是血的陸行帶着一群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的西南百姓,跪倒在殿前。
“卑職乃西南軍千戶之子,茍且偷生,今懇請萬歲還西南軍一個公道。”陸行雙目通紅,一字一字,如淚含血,“我爹不是叛将,西南軍不是叛軍。”
鄭樊身形一晃,緩緩閉上眼。
大勢已去,回天乏力。
誰也沒想到寧王案竟然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直接把三朝元老,內閣首輔鄭樊拉下馬,鄭家被抄家,但萬歲念及鄭家多年,只殺了鄭樊一人,其子流放西南三千裏。
安憫冉出了內閣,自請去西南做了知府,戴和平致仕辭官,楊寶也因為一件小事被萬歲剝了禀筆之位。
至此,憲宗朝維持十多年的內閣和司禮監的局面全被打破,權力盡歸幼帝之手。
四月十九,天色陰沉,今年入夏并未有一場雨,可看着今日夜色,烏雲壓城,大雨頃刻而至。
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
明日便是羅松文遺體送回錢塘的日子。
萬歲下至特封他為文忠,親自送了祭品。
“我先回去了,娘娘。”謝延站在廊檐下,聲音被大雨遮蓋,只能聽到幾個音尾。
明沉舟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目光依舊落在棺椁前跪着的人身上。
他借着萬歲的庇護,這才入了羅家院子,跪在恩施堂前。
如今兩個時辰了。
祭臺上,一枚銀色素放在臺子上,在燭光下閃着光。
謝延見她如此,眉宇間的郁結緩緩升起,卻又不再說話,只是轉身直接進了大雨中。
“萬歲。”綏陽大驚,猶豫地看着太後,低聲說道,“娘娘,萬歲,萬歲,求您別怨他……”
他說了好一會兒卻不知如何開口,只好連忙撐着傘沖了出去。
明沉舟回神,愣愣地看着那個小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她不想這樣,卻又不知道如何面對謝延。
舅舅不曾教過如何面對一個帝王。
屋內陷入寂靜之中,雨聲大得似乎要撕破天際,水流聲不斷,屋內的燭火在風中陰暗搖曳。
明沉舟站在一側的柱子下,沉默地看着謝病春。
“娘娘。”龔自順帶着幾個師弟自大雨中走來,蓑衣早已蓋不住雨,“明日還是大雨,怕是要多買幾層油布了。”
“若是有何需要,只管直言。”明沉舟聞言,低聲說道。
“沒有什麽需要。”裴梧秋粗聲粗氣地說着,目光落在謝病春身上,“萬歲都走了,你怎麽還不走,門口都是書生,若是被發現了,你可讨不了好處。”
明沉舟蹙眉。
水琛連忙拉着他的袖子,無奈說道:“好了,三師兄,你明明關心小師弟的,為何總是兇巴巴的。”
裴梧秋抽回袖子,冷笑一聲:“我才不關心他,無論你們說什麽,便是他害的師傅。”
“三師兄!”
“師傅就是為了他才千裏迢迢自錢塘來到……”
“閉嘴!”一向溫和的龔自順突然怒斥一聲,“下去,這麽多事情還沒做完,哪來的心情拌嘴。”
水琛聞言,立刻拉着裴梧秋回了內屋。
争吵中心的謝病春依舊脖頸低垂,好似一只落了水濕漉漉的黑鶴,跪在此處沉默。
“說不怨你是假的。”龔自順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開口,低聲說道,“可我又知怨不了你,便是沒有你,老師也是要走這一遭的。”
“可我不敢怨他,我是第一個陪着老師的人,二十五年了,見證了所有的一切,他在我眼中當真是如神明一般光潔。”
“人人都在學做君子,可我覺得他便是君子,可君子總是活不久的。”
謝病春緩緩閉上眼,屋內水汽濃重,好似要在臉上凝出水珠來。
大雨滂沱,砸在屋檐上發出巨響,水珠順着屋檐如水一半注下。
“你也別聽了三師兄的話難過,他是孤兒,當年被扔在學院門口,與你一般,都是老師一手養大的。”
“老師如你父,便也如他父一般。”
遠處悶雷驚起,震耳欲聾。
閃電驚起,閃出堂前那張毫無血色的冰白臉頰。
“水琛性格最是灑脫,可那幾日也是夜夜日哭,更別說了最是喜歡你的二師兄和五師弟,他們更是烈火煎熬,片刻不得安寧。”
“龔老師。”明沉舟上前一步,擋在他和謝病春之間,低聲哀求道,“別說了。”
龔自順溫和地看着她,眼底通紅,眼底卻好似含着淚,在燭火中如波而動。
“我們師兄弟雖然相差十五歲,性格各異,家境不同,可一向極為和諧。”龔自順低聲說道,“我自诩最大,便對餘下幾個師弟多了一份責任。”
“放游消失那日,正是我照顧他的時候,他一向體弱,老師為他尋遍良醫,皆說活不過二十歲,每一次他生病,都是老師,我和諸位師弟衣不解帶照顧的。”
明沉舟聽得眼眶泛紅,心如刀割。
“可這一切都不是他自願的。”她哽咽說着,“你們不是最愛他嗎,為何還要指責他。”
“沒有人會背負血海深仇,還能安然躲在一處的,你們愛他,憐惜他,那你們更願意看到一個面對寧王府慘死,挫骨揚灰都無動于衷的人嗎。”
“你們舍得嗎?”
地上的水流已經彙聚成一條小溪,聲音在雨聲中被模糊地只剩下悲意。
龔自順沉默,眼底痛苦而掙紮,可當他看着倔強的明沉舟,又看着地下跪着,紋絲不動的人,長長嘆了一口氣。
“若清教出來的孩子,總是伶牙俐齒。”
他自袖中掏出一樣東西,遞到謝病春背後:“娘娘說得對,我舍不得,老師更是舍不得。”
“這是老師送給你的。”
一直沉穩不動的謝病春終于有了動作,身影僵硬,擡眸去看排位上的名字,唇色青白。
“我不知是什麽東西,但我也猜的出來,想來是斷絕關系的書。”
明沉舟猛地瞪大眼睛。
“這麽多年來,老師這個暴脾氣也惹了許多官司,多虧了你處處維護,我們都知道的。”
那對濃密的羽睫微微顫動,好似一只在大雨中的黑蝶在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負摔落了下來一般。
“弑師這麽大的罪名。”龔自順低聲說道,“老師怎麽敢讓你背上。”
謝病春緩緩閉上眼。
“斷了是好事,不用再跪了。”龔自順搭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把人拉了起來,目光凝重而深沉,好似把他完完全全可在眼底一般。
“大仇得到,你,自由了。”
他眸光一低,便看到那個戒子,神色柔和下來:“那年生日,老師要打磨這戒子差點被鐵烙了,回頭卻哄你說是點蠟燭燙的,還逼着我也不能跟你開口。”
——“給你的十歲生辰禮物,過了十歲算大人了,壓的住那些鬼神亂力,一定能長命百歲的。”
江南一代,自小孩出生,是要送銀首飾辟邪壓祟的,可若是體弱多病的小孩卻是帶不得。
最是不信的人,偏偏選了相信。
龔自順親自把戒子帶到他的手指上,籠着他的手,許久之後才低聲說道:“離開這裏吧,小迢。”
“長命百歲啊。”
謝病春緩緩閉上眼,羽睫上凝結的水珠終于惶然落下,在冰白的臉上留下一道水漬。
龔自順抿了抿唇,最後把信強塞到他手心,頭也不回地轉身去了內室。
謝病春好似一座冰雕站在殿中,耀眼的燭光落在他身上只是暈開一層層光暈,絲毫不能融化其半分寒冷。
“謝迢。”明沉舟惶惶叫了一聲,覺得他好似要随着那根蠟燭一般,燃燒殆盡。
“娘娘。”
謝病春站在屋內,目光迷茫,唇頰雪白。
漫天雨幕悉數落在那雙漆黑的瞳仁中,就像當日寧王抱着毫不知事的小謝迢敲響了羅家大院時,小謝迢只是睜着眼盯着雨幕看。
“我,沒家了。”
許久之後,他唇齒微動,嘴角緩緩落下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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