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番外七

夜市燈火通明,人潮湧動,長長的街道一眼望不到頭。

原本錢得安也要跟着他們一起,奈何柔柔鬧着要去劃船,而沉舟字想吃東西,他便和放游兵分兩路,一人拎走一個小祖宗。

南國作為大周和安南的中間那個緩沖點,一直交好大周,尤其是這些年連手大周穩定西南一代,是以萬歲對此次南國入京格外慎重。

“這就是萬歲特批的,這幾日在夜市中演的雲南一代特有的關索戲嗎。”

沉舟站在臺下,仰頭看着臺上個個帶着面具的人,驚訝問道。

那些面具機具雲南特色,色彩鮮豔,濃墨重筆,加上外面的戲服,完全掩蓋了個人特色,好似戲臺上的人當真是一個個傀儡。

“臺上的人有唱有打,還會夾雜白話,可兩側都沒有弦樂,也沒有伴唱,只有兩架鑼鼓,和京城戲劇還有錢塘的傩戲真不一樣。”

沉舟拉着謝迢的手湊得更近了,唱戲之人沉悶卻又清晰的曲子便落入耳中。

“雖然聽不懂但是唱詞的調子還不錯,不過他們都是男的吧?。”

“他們的戲腔一般都是用本地方言、當地小調和頌佛唱經的唱腔,不過更多的應該是吸收了滇劇的腔調。”

少年身形修長,氣質冰冷,便在人群湧動中依舊顯得格格不入,可他還是淡定地站在熱鬧的俗世,身旁圍着一個笑容燦爛的人。

“關索戲都是男人,只有生、旦、淨三行,但都是男子。”

清冷的聲音在吱呀彈唱間依舊清晰可聞。

身側的沉舟聽得啧啧稱奇,随後仰着頭,大聲誇道:“三哥哥,真厲害。”

謝迢笑着搖了搖頭。

“這位郎君對關索戲也有所研究。”

身側傳來一個含笑的女人聲音。

沉舟耳朵一動,立馬扭頭看去。

——聲音這麽好聽,一定是美人!

那女子的官話還帶着和臺上之人相似的腔調,卻又意外好聽,只見她身姿高挑纖細,在燈火煥然處能看到她身上精致的綢緞,面紗半遮,影影綽綽的倩麗。

“略有研究。”謝迢颔首,臉上的笑容微微斂下,冷淡說道。

他并不愛笑,眉宇間更是疏離清冷,哪怕此刻被燭火籠着依舊帶着拒人千裏的冷漠。

可誰知那個女子并沒有被吓退,反而蓮步輕行,靠近自樹燈下走了過來,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眸。

她并未畫着大周女子的細眉,反而任由只是把毛發濃郁的眉毛整整齊齊修成一道渾然天成的模樣。

“太/祖引兵三十萬入西南,親制戰略路線,一路上收服各族勢力最後進攻雲南,攻克段氏,此後建立雲南都指揮使司和布政使司。”

女子聲音輕柔,在搖曳燭火中帶着一絲蠱惑。

“關索戲便是在那個時候誕生的。”

女子輕笑一聲,拿起一側攤位上的面具上,用黑墨畫着的五官在燭光下顯得有些猙獰。

“演的都是三國戲,做的自然也是三國事。”她微微一笑,姿态閑适自得。

謝迢擡眸,第一次把目光落在面前之人身上,嘴角輕輕挽起,冷淡說道:“若是自比蜀國,也不過是踩着前人的名號招搖撞騙罷了。”

這話頗為不客氣,可偏偏被這冷淡的聲音,只帶出一絲冷靜的諷刺。

“三殿下說話也太傷人心了。”那女子摘下臉上的面紗,露出一張清麗絕色的容顏,眉宇間顧盼生輝,“臣女慕容兒,有幸在今日得見殿下。”

沉舟一愣,仔細打量着面前之人,這才發現她的眉骨也與京城女子頗為不同。

“你是南國的使者。”她眨了眨眼,口氣篤定地問道。

慕容兒颔首:“正是,我乃南國醫藥世家慕家獨女,想必這位便是水知府的女兒。”

“你認識我爹?”沉舟眼睛一亮。

慕容兒長得極美,不用于大周女子的溫婉纖弱,她眉眼深邃,極有野性,目光中是不滅的野心。

“水知府舌戰群雄,一戰成名,時至今日,西南諸地雖不誰水知府大名。”

“哇,我爹真厲害。”沉舟抓着謝迢的手臂倏地收緊,高興地晃了一下,目光亮晶晶地看着謝迢。

謝迢垂眸,盯着那只手,輕輕嗯了一聲。

慕容兒的目光自兩人相握的手臂中一掃而過,随後輕笑一聲,聲音放輕,柔媚說道:“相逢是緣,我還未逛過京城,不知三殿下可否做這個東道主。”

尖銳的花若是願意斂下尖刺,便能露出美豔的花蕊來。

“那你跟我講講我爹的事情,我帶你去玩,京城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沉舟搶先一步開口,松開謝迢的手,走到她面前,得意說道:“他不愛走動,沒我認識的地方多。”

謝迢看着小姑娘興奮的側臉,淡淡移開視線,并不多話,便也沒有提出異議。

慕容兒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一掃而過,最後彎唇一笑,大方說道:“自然可以。”

兩人竟當真就并肩一起走着說起話來。

沉舟性格活潑,慕容兒沉穩爽朗,兩人相談甚歡,直到子時,沉舟才戀戀不舍地和她分別。

“我爹從沒和我說過這些事情,原來這麽危險。”

“他之前還笑眯眯地給我送了雲南的幹花,竟是這麽從毒霧中得到的。”

“雲南都是毒瘴,那慕家的醫術是不是很厲害啊。”

“三哥哥,我想我娘了。”

沉舟站在闌珊燈火處,對着謝迢低落說道。

“很快就會回來了。”謝迢伸手想要想小時候一般拍拍她的腦袋,卻又倏地發現她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那只手在頭頂猶豫很久,最後只能緩緩落在她的肩上。

“很快。”

少年再次堅定重複着。

沉舟眨了眨眼,突然擡眸對着他燦爛一笑,重重點了點頭。

“對了,我爹娘回來,我是不是就要跟他們一起住了啊。”她突發奇想說着,“這一帶可沒有大的院子,按照爹的性格,估計去隔壁那條街選一個大院子才舒服。”

謝迢側首,盯着明沉舟的側臉,嘴角微微抿起,故作平靜地說着:“也可以不搬的,畢竟你還在讀書,若是按照慣例,都是至少學完史才能離家的。”

第一次撒謊原來是這種感覺。

他捏着手指,耳尖不受控制地泛紅,心跳聲在耳鼓中逐漸加重,好似要沖破身體一般。

只有羅院長的親徒才有這樣的要求,學院多得是中途放棄學業的人,老師并不會一力死勸,水沉舟的情況又和他們更為不同。

她的父母為了大周遠赴西南,幾經生死,如今終于能回來一家團聚,即便是老師也不會強行這個要求。

“這樣啊。”沉舟長嘆一口氣,臉上露出憂愁之色,“那是要好好學習的。”

錢家是書香世家,水家是巨商起家,但對族中子弟也頗為嚴苛,水沉舟耳融目染,再是漫不經心,調皮搗蛋,但也知道底線在哪。

見她這般說,謝迢嘴角微動,一顆心并未開心起來,反而更加沉重。

她是這麽想爹娘。

“你若是回家,你也可以早點起來上課,一樣的。”他脫口而出地彌補着。

“老師每日卯時整點開課,繞一條路怎麽也要一刻鐘,早起一刻鐘,那不是整日沒睡嗎。”她歪着頭說着,“而且我也不想離開你啊。”

謝迢腳步一頓,漆黑的眸子在兩側的燭火照耀下好似也跟着閃出一簇火苗來,冰白的面容好似鍍上一層溫熱的光暈。

他長得極為好看,即使眉宇間的疏離冷淡如高山之雪,可眼眸的光卻又深邃黝黑,這般凝神看人時,好似帶着把人完完全全納入眼底的深情。

“胡說什麽。”他啞聲說着,眸光卻又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沉舟長嘆一口氣,臉色凝重地說着:“說起來你今年也要出師了,再也沒有人給我抄作業了,也沒人給我打掩護看話本了。”

謝迢淺長的黑睫輕輕一顫,一顆心瞬間沉悶起來。

“水沉舟。”他咬牙,上前一步,卻又倏地停在原處。

那雙明亮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滿滿倒映着他的模樣,卻也不過是浮在那雙明媚潋滟的眼波中。

“怎麽了?”沉舟覺得有些不對勁,猶猶豫豫地問着。

謝迢深吸一口氣,最後緩緩移開視線,搖了搖頭:“沒事,回去吧。”

“你不高興啊。”沉舟和他一起長大,對他的情緒一清二楚,立刻圍了上去,“你怎麽了?我可沒做壞事!”

她絞盡腦汁也沒想明白哪裏出問題了。

“我也沒說什麽啊。”

“還是說因為慕容兒啊。”她一頓,突然背着手,前傾身子靠近他,小聲說道,“你剛才都沒和她說話,你是不是不喜歡她啊。”

謝迢垂眸靜靜地看她,突然開口問道:“我該喜歡她嗎?”

沉舟一愣,眨了眨眼。

一起長大的多年直覺告訴她,不能亂說話。

是以,她只是站直身子,盯着自己的腳尖,小聲嘟囔着,意圖緩解氣氛:“就是好看啊,好看的人誰不喜歡啊。”

“我不喜歡。”謝迢一字一字認真說道。

他從未有過這樣嚴肅和她說話的時候。

沉舟臉上的笑意緩緩斂下,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時,忍不住透出一股委屈。

——好兇啊。

謝迢看着她怯怯的模樣,一顆心就好似今日這般被人七上八下地吊着,又好似在刀山火海中滾了一遍,讓他備受折磨,便是可即使如此,滿腔的情愫卻又被遏在嘴邊。

因為,她什麽都不懂。

哪怕她看遍了京城所有話本,可那些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個個故事罷了。

她從未想過此事。

謝迢喉結微微一動,随後軟下聲音低聲說道:“是我不好,回去吧,逛了一天也累了。”

沉舟站着不說話,臉上神色越發委屈,連着眼尾都紅了。

“你不高興,為什麽不和我說。”她掐着手指,小聲說着,琉璃琥珀色的眼眸蕩着水光,“你明明是因為我說了什麽才不高興的。”

謝迢看着她委屈的模樣,那話克制不住就要脫口而出。

滿京城誰不知,三殿下和水姑娘乃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分,可誰都沒有朝着那方面想過。

三殿下清風朗月,皎若白雪,對着誰都是疏離有理的模樣,實在是一個清冷的人物。

水姑娘自幼父母不在身邊,又得院長和萬歲親自照顧,往後的前途自然是莊康大道。

兩人對外一向規規矩矩,瞧着不過是好友,是師兄妹。

可,他忍住了。

水家雙親不再身邊,若是真的表明心意,不論結果如何,她便沒有退路了。

“沒有,只是那個慕容兒心機深沉,今日故意等着我們,我見你如此不設防,有些生氣而已。”

他也不知道自己胡說扯出一個什麽理由,只是微微移開和她對視的視線,緩緩說道。

這等敷衍,沉舟自然也能聽出來,心中越發委屈。

“我不理你了。”

她瞪了一眼謝迢,小聲說着,拎着裙子就跑了。

——再也不和他好了!

謝迢一驚,連忙跟了過去。

“路上黑,小心摔了。”

“別生氣了。”

可回答他的是那道不肯回頭的背影。

“你和她吵架了?”錢得安小聲問道。

謝迢擡眸看了一眼前面的人,點了點頭。

“為什麽?那日夜市回來我就覺得不對勁了。”

錢柔柔因為年紀到了,也跟着入了學,可惜屁股長刺,皮糙肉厚,現在成了羅松文心中第一頭疼的學生。

謝迢垂眸,又不說話。

錢柔柔見狀緊跟着嘆了一口氣:“你這個脾氣,搞得表白失憶一樣啊……打我做什麽。”

“回去寫作業。”錢得安領着她的後領,恨鐵不成鋼地把人塞回椅子上。

“晚上就要赴宴了,你,你這般,瞞不過的。”

錢得安可不是隔壁兩個傻子,早就察覺出不對勁,奈何插不上嘴,便一直冷眼看着,此刻見了兩人這般模樣,心中也隐約猜出什麽。

“她不懂,卻不代表她不懂你。”他臨走前,莫名說着。

謝迢漆黑羽睫一動,怔怔地看着他。

“我和她才是一起長大的人,可現在她還是會選你的。”錢得安笑着搖了搖頭,“有些人天生便有些不開竅,你一向果敢,怎麽現在畏手畏腳的。”

謝迢沉默着。

錢得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胡亂找了個借口把錢柔柔帶了出去。

前面的沉舟正奮筆疾書,最近她寫作業都積極了許多,連羅松文都驚到親自過問了一遍。

“話本續集出來了……”

“我等會自己去買!”

沉舟先一步打斷他的話,板着臉認認真真合上寫好的作業,一本正經說道:“你不和我說實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一道身影落在她的書冊上,她整理書的動作一頓。

“你真的要聽。”

兩人自認識到現在從未吵過架,更別說連着十來天不曾說話。沉舟脾氣好,從來不曾生過氣,謝迢對外冷冰冰的,可對她也是格外有耐心。

她的字,就是他一筆筆教出來的。

她的功課,是他一字字督促出來的。

那個小姑娘,是他親眼看着長大的。

“聽就聽,我又沒有惹你生氣,你為什麽騙我。”沉舟不高興地說着。

“因為我喜歡你。”

謝迢猝不及防開口,漆黑的目光盯着面前呆滞的少女,低聲說道。

“我若是說了真話……”他聲音沙啞,好似帶着沙質的霜雪,落在人心尖,聽的人一個激靈,“我怕你真的不理我了。”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沉舟一顆心跳得極快,失神地盯着面前沉默的人。

那雙眼格外漆黑,好似一汪不見邊際的深淵,一不留神就能跌落其中。

千斛明珠不過如此。

她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他怎麽就這麽高了。

“你……”

面前之人手指微動,卻又克制地沒有出手。

沉舟下意識往後偏了偏腦袋。

兩人明明隔着半尺距離,好似不過是尋常說話,卻又莫名讓人坐立不安。

謝迢注意到她的動作,眼底的光瞬間暗了下來。

“姑娘,夫人請你回去試衣服。”

門口,冷不丁傳來丫鬟的聲音。

沉舟活像被火點了尾巴的小黑,連滾帶爬地跑了。

——謝迢喜歡我?

——謝迢竟然喜歡我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結束這個平行世界!啊啊啊,好消息,好像可以提早結束出差,壞消息,臺風!!!救命

禍福相依,古人果然不騙人!

關索戲,參考百度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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