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誘師·

周夫子自是不曉得陸暄心裏那些小九九,見他光杵那兒不動,不由放下手中經卷,“小子,你怎麽回事?見了師長也不行禮?”

周夫子是國子監最年長的一位夫子,卻也是最平易近人的,他天生一副笑呵呵的模樣,兇起來也不叫人害怕,可國子監的每個人都對他無比尊重。

不過周夫子自個兒卻是不太在意這些的,他人都到了這把年紀,心境也就不比年輕時候了,總覺得過得自在就好。

因而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并無責備之意,更多的卻似是出于好意,好像同齡人玩笑般的提醒。

畢竟監規立在那兒,學生見了師長,必當端正行禮,遇着師長出入,也要保持姿勢站在旁等師長先過,不可有絲毫輕慢。

周夫子提醒陸暄這個,也是出于好意。

陸暄當然也明白,便耐着性子,規規矩矩地向周夫子補行了個禮,正要走,就聽夫子又叫住他。

“你怎麽猴急猴急的?今兒課都沒講,”周夫子虎着臉,佯作嗔怒狀,“明天可就要考試了,雖是受人所托教你這麽幾天,可我也是同人打了賭的。你若考得差了,不光我在韞玉那兒沒了顏面,率性堂的那幫小子肯定也要笑話我。”

說着,周夫子已經把今兒要講的經書都摞在了桌上,那張不到三尺寬的楠木桌瞬間顯得有些擁簇。

陸暄深吸一口氣,平複好自己的心情,而後跪坐到桌前,盡量規規矩矩的。

可周夫子講了什麽,他卻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視線飄忽着落在身前那楠木桌的金絲紋路上,思緒卻不由回到了,他吻她的那個下午。

裹挾着青澀、笨拙,以及少年難以抑制的悸動和歡喜。

而眼前的這臺厚重又上了年紀的楠木桌,便悄無聲息地承載了他的那份惶然與不安,當時走出去的時候,他指尖都是麻的。

才知道,原來自己那個時候,竟然那麽緊張,他以為不過就是嘴巴碰一下嘴巴,就像平常吃飯喝水一樣,僅此而已。

“世子?世子?”

周夫子喊了好幾聲才把陸暄的思緒拉回,他看着楠木桌對面的白發老頭,“嗯?”了聲,一時有些茫然,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像少了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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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不上來,只是隐隐覺得有那麽一股子沖動,讓他想立刻離開這裏。

“嚯,老夫剛講了這麽半天,你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啊?”

周夫子沉吟着捋他那山羊小胡子,自顧自地說着,“你這樣可不行,明天就要考試了,韞玉可再三拜托我,若你還不能及格,我很難跟她交代啊。”

陸暄眼睫輕顫,怔愣了半天,突然起身,吓了周夫子一跳。

“我知道了。”

周夫子沒聽明白,“知道什麽?”

陸暄卻不說了,向周夫子行了一禮後,便也不顧夫子的叫喊聲,匆匆出去了。

而這個時候的蘇婵正倚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

昨兒夜裏得了信,說國子監那個裝神弄鬼的人抓着了,張誼在家被窩都還沒睡暖和就被陸暄派人叫回去了。

不過,有陸暄在,張誼應當審不出來什麽,倒是陸暄……

蘇婵輕吐出一口氣,刻意不讓自己去想那些本就不該發生的事情,她只想着蘇家和林家的關系這麽多年一直沒有修複,她如今這般貿然登門,也不知究竟合不合适。

“姑娘,到了。”

蘇婵睜開眼,讓人扶着下了車。

……

林家是蘇婵祖母林芳硯的娘家。

當年林芳硯不顧父母反對,一定要嫁給大她十一歲的蘇容生為妻,因着這門親事,蘇林兩家徹底鬧掰,蘇容生夫婦也在生下了蘇世誠之後将其托付與蘇谷乙,随後便離開了京城,外出雲游,再也沒回來過。

因而蘇婵對祖父母二人幾乎沒有印象,曾祖父去世的時候,她倒是見過祖母一面,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之後對祖母這個人的了解,幾乎全部來自于她與父親的家書。

是個性情灑脫之人,蘇婵覺得,只是因不知曉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否則她覺得,祖母這個性子的女子,應當是很受曾祖父喜歡的。

畢竟曾祖父,也是那樣的人。

“蘇姑娘,”來迎接蘇婵的是林家公子林知南,他笑着拱手行禮,“貴客來此,有失遠迎。”

“哪裏是什麽貴客?”

蘇婵溫和而笑,熟絡而又恰到分寸地喚了聲:“知南表哥。”

再見林知南,蘇婵只覺如隔世般。

林家與蘇家不同,世代為官,實權雖不大但在朝中很有分量,上一世林知南身為谏議大夫,是在趙琳琅等人主張廢除陸暄的太子之位時,除了她和長公主外第一個站出來支持陸暄的人。

只可惜趙琳琅手段狠辣,而林知南卻是位真正的謙謙君子,不敵他陰詭算計,含冤入獄,等陸暄終于為他沉冤昭雪準備接他出來的時候,卻是連屍身都已經發臭了,臉上爬滿了屍蟲,慘烈而又駭人。

陸暄是親自去接他的,那天,就像當年蘇婵在獄中時那樣,因而他也就親眼目睹了,那個說話聲音溫和、語速很慢,卻總能在朝堂辯論時一擊致命的溫潤君子,最終落得那般慘痛的下場。

安置了林知南的後事之後,陸暄便去了她府上。

蘇婵記得那應該是個雨天,她本也該去操辦林知南的喪儀,但因為眼睛實在看不清東西,去了也幫不上忙,便依着陸暄呆在府中,哪也沒去。

便只能擁着薄衾坐在屋檐下等着,等了不知多久,大約天都快黑了的時候,陸暄才回來。

卻是一句話也沒說的,将她手中的薄衾披在她身,用力地裹着,而後顫抖着雙臂,拉她入懷。

“我送你走,”他顫着聲音同她說,“你不屬于這種地方,我送你離開啓都。除了啓都,你去哪裏都可以。”

“我輸不起了,老師。”

“蘇婵,”他改口喚了她的名字,痛苦出聲:“我真的,輸不起了。”

“……”

“韞玉?”

林筌的聲音将蘇婵的思緒拉回,繼而是長者般的關懷,“我看你臉色不大好,可是身體不适?”

蘇婵回過神,忙笑了聲:“沒有,多謝伯父關心。”

其實林家與蘇家多年不往來,到了蘇婵這輩,本也無甚親緣,可林筌畢竟念及蘇婵一個姑娘孤身在京城,寒暄之餘,也道了關心之意。

興許只是客氣話,但蘇婵卻接了話茬,笑道:“韞玉還當真有件事想請伯父幫忙。”

林筌神色淡淡,“什麽事?”

“韞玉有位宮中的故人,想托伯父捎個信,”蘇婵頓了頓,“是內務府的人,如今應當在某個行宮中打雜。”

聽及,林筌不由皺眉:“你怎會有內務府的故人?”

“是随曾祖父在外雲游那幾年相識的,但聽說近來災荒家道中落,逃難路上又遭遇了人販子,被賣進了宮中。”

這個理由倒還算有說服力,林筌便也沒多想,順口問了句:“叫什麽名字?”

“齊尚。”

林筌神色一凝。

……

從林家出來之後,蘇婵沒有直接上馬車。

林知南一路送她從林家偏門的小巷走到大路上,顯然是有話要說。

然而卻沉默了一路。

等到了巷口,看到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好似繁華盛世,可只有少部分才知道,這大約只是暴風雨前的短暫平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林知南頓了腳步,蘇婵也随之停下,站在他身後,靜靜地望着他的背影。

片刻後,林知南才緩緩開口,卻是問:“你怎會識得齊尚?”

“莫非他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蘇婵笑着反問了句,讓人瞧不出破綻來,心中卻暗自因這個名字而有了幾分顫意。

那是一個踏着鮮血從地獄中爬出來的人。

太和十一年為了操縱皇權,齊尚在後宮發起宮變,逼死了皇後肖雅祯,導致陛下與太子、肖家、長公主之間生了罅隙,在朝堂上呈對峙之勢,此後三年,東宮幾度将近被廢。

也就是那三年,太子廢立之争如火如荼,父子關系惡化至冰點,朝廷內憂外患,江山風雨飄搖。

齊尚是帝王身邊的權宦,因而那時,所有人都以為是陛下為了遏制外戚勢力,指使齊尚逼死的肖皇後,可其實——

齊尚,他是趙琳琅的人。

而齊尚之所以肯心甘情願為趙琳琅賣命,只是因為趙琳琅救了他妹妹皎皎。

然這都是後話,如今的林知南自然不知曉,只是在沉默了半晌之後說了這麽一句話:“他身負血海深仇,若無必要,你還是與他少往來罷。”

說完,他便向蘇婵做了個“請”的姿勢,意在送客。

蘇婵回了個禮,便上了馬車。

——她當然知曉,齊尚是個身負血海深仇之人。

他可是将曹章的腦袋割下來獻給魏王的人。

……

回到家中時已近傍晚。

馬車剛才停下,外面陶繼就驚喜地喊了聲:“姑娘,快出來瞧瞧,今天的晚霞可真好看。”

聞言,蘇婵便掀了簾子,果然瞧見天邊雲彩火紅,形狀像一只張着翅膀的巨大的鳥,顏色卻似烈火灼燒過一般,仿佛那浴火而生的鳳凰。

以前和曾祖父生活在山中的時候,蘇婵時常會陪同老人看雲起雲落,山間風雲變幻、幽深莫測,每一瞬間都可能有無數個驚喜,可不比這人間更加喜人?

然而那段記憶對于蘇婵來說,畢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她也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像現在這般,就那麽安安靜靜地等着晚霞一點點消逝,天邊的太陽緩慢地落下去,只予了一片安寧在人間。

便又想起了那個沒有太陽的傍晚,陸暄抱着她,那麽痛苦又那麽不甘地同她說:我輸不起了。

他說,他真的,輸不起了。

“不會讓你輸的。”

蘇婵倚坐在馬車上,看着天邊最後一點顏色淡下去,輕吐出一口氣,卻好似隔了一世予他的回答。

這輩子,一定不會讓你,再經歷那樣的痛苦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他輸不起的是你啊!!他不能失去你啊!!!

可是蘇婵真的有在努力地去避免很多已知苦難的發生,她也是真的不遺餘力地在為世子付出。

嗚嗚嗚寫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想到,上一世蘇婵焚于大火後,失去了一切的小傻狗(?)哪怕為她報仇雪恨,哪怕後來穩坐東宮……哪怕坐擁江山,也還是失去了他最重要的蘇韞玉!

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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