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誘師·
餘輝落盡之後,蘇婵才進了府門。
前腳剛跨過門檻,便有人告訴她:“姑娘,世子來了,已在前廳等了許久了。”
蘇婵腳步一頓,人卻沒有像從前那樣,一聽他來便立刻趕過去。
陶繼覺得奇怪,便喊了聲“姑娘”,提醒她:“世子來了。”
“我知曉,”袖中的手微僵,蘇婵面上不顯,“陶叔你記得盡早把那孩子贖走。”
說着,她還強調了一遍:“一定要快。”
“是。”
陶繼覺着姑娘今日有些反常,或者說,她這幾日都心不在焉的。
好像是有什麽煩心事。
可他也不好多問,蘇婵一貫不喜旁人過問她的私事兒,同下人交代了幾句什麽,便去辦事了。
蘇婵獨自一人在空曠的前院站了許久,在黑暗徹底來臨之前,家燈漸漸被點燃,可那一點光亮,壓根不足以逐散黑夜帶來的寂靜與寒涼。
她一生最黑暗的時候,當然是在牢獄中。
趙琳琅死也不肯與她和離,甚至以死相逼,可後來對簿公堂強行解除夫妻關系的時候,也是他發了瘋地指責她,将她身敗名裂地送進了監獄。
理由是,不貞。
不貞,便是一個女子最大的失德。
蘇婵一生潔身自好,哪怕後來孤苦無依,也并未與任何一個男子有過逾矩之行,更別說她與趙琳琅的夫妻關系還名存實亡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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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次在公堂之上,她沒有對絲毫辯解,她的沉默,換來的是無盡的唾棄與辱罵。
當然也有曉得她性情的人替她說話,說她并非是個善辯之人,加上鐵了心地要休夫,便也不願再廢口舌。
可只有蘇婵知道,她不辯,并非僅因為此。
她的确在還未與趙琳琅徹底脫離關系的時候,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有過一瞬的動心。
……
(前世)
“夫人,我為夫人準備一套幹淨的衣裳,夫人快把身上的濕衣服換下來吧。”
“……”
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什麽也瞧不見。
女子的聲音很有辨識度,不同于尋常女子的嬌脆,而帶了幾分中氣,乍一聽有點像男音,大約是個來自塞北的姑娘,而且應當是個習武之人。
她攙扶着時,蘇婵能感覺到她小臂的緊實有力,卻又不知為何,一直很緊張地繃着。
蘇婵淋了雨,腦子昏昏沉沉的,自然也就沒辦法去想太多,她縮在角落裏一言不發,任憑對方怎麽叫嚷,也無法開口說一個字。
她沒有父親了。
她的父親,在數月之前便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蘇婵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貿然間失去至親的痛對她打擊太大,當天夜裏她便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整個人卻仿佛被溺在冰潭裏一般。
昏沉間,她聽到門外那個女子在同另個男子說話——
“大夫來過了?”
“來過,開了藥,說是心病,一時半會好不了。”
“……人現在怎麽樣?”
“睡下了,睡得不踏實,大夫開了安神的香,但我覺得沒什麽用……哪有心病是一支香能治好的?”
“……”
沉默間,蘇婵聽到有腳步聲在門外踯躅,但又遲遲沒有推門進來。
“主子,您不能進去,她是有家室的人。”
“……”
“主子,您聽屬下一句勸,眼下您自個兒糟心事一大筐,實在不應管這等閑事。”
“……你留在此處,暫時照應她一下吧。”
又是一陣沉默,那低啞的男聲才再度響起。
“她房裏的香別用沉香,用崖柏。”
“……崖柏?”
女子似乎是有些不解,可那男子卻也沒多加解釋,只“嗯”了聲,“崖柏。”
而後一連許多天,蘇婵都住在這裏,由那位不知名姓的女子照顧着。
這地兒大約是很偏,蘇婵偶爾在院中走動,也聽不到外面的繁華與喧嚣,而她不見了這麽些時日,趙琳琅也未尋到她。
或許是沒有尋,或許是尋不見,可蘇婵已經不在意這些了。
她只知道在這處沒有旁人的僻靜小院,能得到短暫的安寧,能讓她安心養傷。
養眼睛的傷。
那位素未謀面的公子請了郎中來為她治眼睛,每天她都要吃很多很苦的藥,郎中興許有些憐惜之意,準備了蜜餌和糖粘,可蘇婵素來不喜吃甜食。
她也沒同任何人說過,因為婆母求的那些偏方雜藥,她味覺受損,并不能完全嘗到那藥的苦澀。
正如,她不能完全聞見崖柏香一樣。
這天蘇婵坐在院子裏,聽到腳步聲,便知是那位姑娘來了。
沉默片刻,她問:“我能見一下你主子嗎?”
“……夫人的身份,恐怕不方便見我家主子。”
“這樣啊,”蘇婵垂眸而笑,輕聲說了句:“還想當面謝謝他。”
隔日蘇婵依舊無所事事地坐在院子裏發呆,眼睛上蒙着一層輕紗,遮光用的,雖然她眼睛并未有好轉,卻聊勝于無。
又有腳步聲傳來,卻在離她還有很遠的地方停下。
而後是男子淡淡的嗓音:“聽說夫人想見在下。”
蘇婵“嗯”了聲,卻又遲遲沒有下文,輕紗掩去了她眸底那不易察覺的失落。
半晌,她才輕嘆一口氣,“罷了,煩請閣下替我向你主子道一聲謝吧。”
“……”
幾個時辰過後,大約也是傍晚。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蘇婵雖然瞧不見,可望着西邊,憑借記憶努力地拼湊着夕陽的模樣。
應該是個很美的傍晚吧,她猜測,可惜她大約一輩子都瞧不見了。
院子裏站了個人,蘇婵早便覺察到,也大約知道是誰。
她沒說話,隔着一層輕紗靜靜地望着西邊——
雖然她什麽也看不見。
對方也沒說話,就那麽安靜地站在院子裏,誰也沒有先去打破這份寧靜。
許久,蘇婵才緩慢開口,卻是問:“為什麽是崖柏?”
“柏香能讓人心情愉悅,”對方沉默片刻,“我希望你開心些。”
“也許很難,但,”他頓了頓,似乎是有些難以啓齒,“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不是嗎?”
蘇婵沒應聲,久死的心卻因他的話泛起了淡淡的漣漪。
她曾随曾祖父在太行住過一段時日,見過絕壁上孤獨而生的崖柏。
曾祖父說,崖柏應是這世上最頑強的存在了,它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臨萬丈絕壁,深紮于立錐之地,用驕傲的姿态漠然承受着無數次狂風驟雨的洗禮,巍然而立。「1」
萬木皆向陽,而柏獨西指。「2」
崖柏是生命的傳奇,可淺薄的語言有時候無法去傳達,于是他為她點上一只崖柏香,而後小心又笨拙地告訴她——
希望她能開心。
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
這話好像是在同她說,也好像是在同他自己,然而蘇婵并不知,面前這人正在經歷怎樣的苦難。
可到底,他們是萍水相逢之人。
到底,她還是個有夫之婦,不論對方相幫至此是出于何種原因,蘇婵不能去問,也無法去問,她和這人的關系,也只能止步于一聲輕描淡寫的:謝謝。
僅此而已。
……
那大概是蘇婵一生中,為數不多的一次心動,卻是在那樣的時刻。
後來當然也沒有結果,她甚至都沒有去問對方姓甚名何。
入獄之後,母親病逝,外面各種難聽的聲音入耳,她在獄中幾度尋死,那一支崖柏香帶來的微弱支撐消失殆盡,于是後來輔佐陸暄,就成了唯一撐着她活下去的一點點信念。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啊?我肚子都等餓了。”
少年人手捂着肚子抱怨了聲,瞧見蘇婵的時候,神色還有幾分不自在。
應該算作對她的喜歡的回應了吧,那個淺嘗辄止又逾越了的輕吻。
陸暄這樣想着,竟然還有點期待蘇婵的反應,心裏居然莫名有些緊張,明明先動心的是她才對,怎麽如今自己反倒成了被動的那一個了?
手不安地攥了把汗。
可等了半晌,陸暄也沒等來眼前人一如既往的溫和回應,他意識到不對,才終于敢去看她的臉——
“江然是你的人。”
聲音平靜又淡然的,帶了幾分疏離,蘇婵站在離陸暄還有些距離的地方,未有一絲感情地陳述了這句話。
而後沉默片刻,又問他:“為什麽不告訴我?”
陸暄被這突如其來的生疏和質問弄得有些懵怔,下意識覺得自己好像犯了錯一般,脫口:“我怕你誤會。”
“誤會什麽?”
又是不帶感情的一句質問,陸暄有些受不住她這般态度,聽着心裏怪難受的,便克制着情緒,“你別這麽和我說話。”
蘇婵便沒說話了,卻依舊沒有上前,就那麽站在那裏,好像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一般。
陸暄終歸是明白了什麽,以為她因着這事跟自己鬧別扭才躲着自己這麽幾日,便解釋:“我讓江然跟着你是怕你有危險,沒告訴你是怕你覺得我這麽做是有利想圖。”
“我沒想瞞着你的,我只是還沒找到合适的時機同你說,這事兒牽扯得太多太多了,我怕你知道得太多,就覺得我好像是一個很複雜很世故的人。”
他頓了頓,別過臉,小聲卻又倔強地嘟囔了聲:“也不想你覺得,喜歡我是件丢人的事。”
“喜歡?”
蘇婵突然打斷他,似乎是才反應過來,“你以為我待你的縱容和包庇,是因為喜歡?”
陸暄也怔了,“難道不是?”
“……”
無言片刻之後,蘇婵終于意識到,原來誤會的根源在她自己。
在她,忘記了如今的陸暄還是個少年,少年人一片赤誠,誰待他好,他便會想要以同等的好去回報,于是她那出自長者般的僭越了的關懷與寵愛,莫名促使了某種不該生發的悸動。
“我是你的師長。”
蘇婵臉色沉下來,頭一回用那樣嚴肅的語氣,“我對你的好、對你的關心和縱容,是因為我是師長,并非你以為的男女之間的喜歡。”
好像猛地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陸暄霎時間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忐忑、悸動和期許都蕩然無存。
餘下的只有震驚、恍然、羞恥與極度無地自容的難堪。
他莫名想到了肖唯唯在南園時說過的話——
“該不會人家壓根沒說,是你自己自作多情吧?”
“你憑什麽說人姑娘喜歡你啊?”
“……”
喉結上下滾動,陸暄終于回過神來,看着蘇婵冷漠而嚴肅的神情,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努力調整了許久,才讓自己顯得沒那麽狼狽。
“原來你不喜歡我啊。”
作者有話要說:
[1]并非完全原創,這段有參考兩篇關于崖柏精神的文章。
[2]出自魏子才《六書精蘊》。
突然覺得,我這是在拿古代背景寫校園暗戀文,甚至一度差點寫世子內心:啊都親過了那她就是我女朋友了吧?還用表白嗎?……可是她是你老師啊你醒醒啊少年!!!
然後關于前世的這一段,從女主視角有點不太好表現,因為蘇婵也是個對感情比較遲鈍的人,知道得也不完全,這個時候就需要一個三方視角啦~沒錯,工具人前夫要回來了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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