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誘師·
蘇婵靜靜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本就不是個擅長隐藏情緒之人,說這話的時候雖然極力掩飾,卻還是十分傷心的樣子。
沉默片刻後,陸暄輕吐出一口氣,若無其事地說了句:“我抓到那個鬼了。”
蘇婵輕“嗯”了一聲,“有沒有受傷?”
“沒。”
又是一陣無言。
可看着蘇婵雲淡風輕的樣子,還能真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地關心他,陸暄終于相信——
她是真的,不喜歡自己。
不喜歡,所以不在意,也不會難堪,不像他這樣,每說一個字,都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卻還是,要裝得像她那般。
好像,在意他就輸了。
“那個鬼……不,那個裝神弄鬼的人,已經被張誼懲罰了。”
“你放心,不會再往下審了。”
蘇婵微微一怔,這才突然想起,她下午火急火燎地趕去林家,到頭來還是還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兒。
這記性,真是愁人得很。
“沒事了,”陸暄扯了扯嘴角,手背在身後,“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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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也不等蘇婵有回應,便匆匆從她身旁而過,落荒而逃一般。
這種情況,蘇婵也沒法再去安撫,或者說些別的什麽。
只能兀自在心裏嘆了口氣,片刻後她轉身,卻見本應已經離開了的少年仍舊站在門口,眼眸漆黑,神色不明。
“蘇婵,”他又一次直呼她名,“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對我還不是現在這樣。不會端着長輩的架子,也不會說那些心疼人的話,心裏也沒藏那麽多負擔和秘密,不會成日唉聲嘆氣,更不會把自己裝在一個,好像無堅不摧的軀殼裏面。”
“我一直覺得,那才是真實的你。”
“可你自己卻忘了。”
……
隔日在賭坊,秦四海正皺眉看着自己牌面,尋思着怎麽樣才能輸得別太難看。
門突然被一腳踹開,吓得他一哆嗦,手一抖,牌便散落在桌上。
“……”
秦四海假裝很懊惱,瞧見來人之後還不忘抱怨了句:“你怎麽大半月不來,一來就攪局啊?”
陸暄扯了把椅子坐下,淡淡睨了他一眼,“自己不行還賴我?”
“我哪兒不行了?你來之前,我都贏好多把了!”
陸暄沒理會他,卻也沒上牌桌。
秦四海趁勢把牌放下,換了人上場,自個兒拖了把椅子坐到陸暄身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陸暄被他那眼神看得直犯惡心,剛要一腳踹過去,就聽秦四海語氣暧昧地問了句:“你跟你那師長怎麽樣了?”
擡起的腳便停在半空中,陸暄神情滞了滞,默默放下腳,“沒怎樣。”
“不是吧?你都在國子監呆了大半個月了,天天都能見到,也沒發生點什麽?”
見陸暄神情不大好,秦四海以為他是不喜歡私下裏讨論人姑娘的事兒,況且人如今畢竟是師徒關系,玩笑話還是開不得。
便輕咳了聲,琢磨着說了句:“主要我看她好像還,挺疼你的。”
挺疼你的。
不是挺“在意”你的,挺“關心”你的,而是挺“疼”你的。
聽了這話,陸暄心梗了梗,瞬間想起蘇婵說的——
“我是你的師長。”
“對你的好,對你的關心和縱容,是因為我是師長。”
再配上秦四海說的這四個字,陸暄就覺着,他好像真的比蘇婵矮了一輩兒似的。
可他私下裏打聽過了,蘇婵就大他半歲,是頭一年冬月的生辰,同他分明是同齡人。
同齡的姑娘,哪個會像她似的?
“哦對了,想起個事兒,”秦四海說着,突然起身去拿了個什麽東西,“我又從一個畫家那兒尋了張畫,你看看你喜歡不喜歡?”
畫卷攤開,又是一亭亭美人坐于窗前,青絲半攏,手握書卷抵着下巴,臉上挂着恬淡溫婉的笑容,眼尾微微上挑,神色溫柔極了,哪怕是一張畫卷,也叫人心化作了一灘春水。
陸暄立刻将畫卷搶過來,咬牙盯了半晌,剛要開口,便赫然見着畫中的題字并非許鑒,而是另一個不太眼熟的畫家。
“這人是誰?”
秦四海點了點上面的新章和名字,“不太認識,不過他這畫畫得像啊,都快讓人吹天上去了。這真的是沒怎麽見過本人的都能一眼瞧出畫的是誰了吧?……哎你手輕點!別揉壞了!”
畫卷的邊緣被揉得皺巴巴的了,陸暄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眼睛死死盯着畫中那人。
不可能的。
他雖不擅丹青,卻也懂得品鑒,不可能随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家都能随意将那人刻畫得這般神似。
況且那個人,何時對旁人露出過這般溫柔的神色?
這般眉目,怕是只有親近的人才能勾勒得如此細致入微,可陸暄壓根就沒聽說過有哪個人可以這般得天獨厚,可以那般細致地去觀察她的眉眼。
可轉而一想,陸暄心中又泛起了幾分酸澀和苦楚。
他似乎是忘了,蘇婵自己本身,就是精工畫學之人。
當年她之所以能在京城文壇嶄露頭角,便是因着那卷長達一丈的《太行山居圖》,還有數幅珍禽異獸、花鳥魚蟲的團扇小品。
她能在京城號召文人南園雅集,說明她本身與這個圈子裏的人就是有往來的,那麽,私下裏有那麽些他不知道的藍顏知己,好像也不是什麽很難理解的事兒。
畢竟,他也不是她的誰,不過是國子監那麽多監生當中,身份稍微特殊一點的罷了。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罷了。
……
這日天氣悶熱,陸暄坐在家裏的小窗前,望着桌案上數張畫卷發呆。
筆被他用得炸了毛,墨和顏料也被和得亂七八糟的,是陸暄自個兒見了也忍不住嫌棄的程度。
畫中之人無一是她,卻又無一不像她,然而陸暄是真的不會畫畫,每次畫着畫着,就自個兒放棄了,留了一堆四不像的半成品。
半月前魏王接了陛下密诏前去郓州查案,恰逢國子監六月田假,陸暄在家呆了好些日子,終日無所事事,便偷摸着學畫。
沒去賭坊也沒去拂音閣,卻也不覺得日子枯燥,只是每天到頭來,都覺悵然若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總覺得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來。
陸暄正發着呆,魏王妃便來了。
還未進門,她便見着平日裏那恨不能天天上房揭瓦的臭小子坐在桌前,眼神發直,桌上堆着一摞用過的宣紙,聽陸暄院子裏的人說,這幾日世子用的筆墨紙都快趕上他過去一年用的了。
于是魏王妃憂心忡忡地趕過來,看着那一堆鬼畫符似的玩意兒,神情複雜,“兒啊,你是不是病了啊?”
陸暄茫然擡頭,就見魏王妃伸手覆上他的額頭,一臉擔心,“不會真是上回發燒落下了後遺症吧?”
陸暄:“……”
“母妃,”陸暄無奈地喊了聲,推開魏王妃的手,“您真是奇怪。”
“平日裏總念叨着讓我好生念書,我這聽您的話,您又要覺得我不正常。”
他重重嘆了口氣,不滿抱怨,“做人怎麽就這麽難?”
聞言,魏王妃尴尬笑了兩聲,收回手,“主要你父王也不在家,難得見你這麽乖順,一時不太習慣罷了。”
陸暄輕哼了一聲,卻沒像平時那般玩鬧,看上去心不在焉的,神情也有幾分不易察覺的落寞。
魏王妃最是了解她這兒子了,要說這還沒個什麽事兒,那才真是見了鬼。
左右猜他心思不着,魏王妃只好把視線落在桌上堆得亂七八糟的畫紙上,她聽說陸暄近幾日請了民間的老畫師上府,可瞧見他紙上畫的東西……
人不人鬼不鬼的,都什麽破玩意兒?
魏王妃抽出了一張勉強能瞧出人形來的,看了半晌,努力琢磨着誇他的詞兒,話都到了嘴邊,卻實在是說不出半句違心的話。
便看向陸暄,神情一言難盡。
真要說,他爹那也算得半個文人了,也描得一手好丹青,怎麽偏生,就遺傳了她這雙,拿不起筆杆子的手……
“畫得很好,”魏王妃閉着眼睛深吸一口氣,扯了扯嘴角,“下次不許再畫了。”
又怕太打擊他積極性,魏王妃趕緊補了句:“你這手吧,還是更合适拿玩刀耍劍,畫畫這等風雅事,咱們家有你父王就行了。”
“……”
陸暄臉黑下來,抓起桌上的筆,賭氣一般,“唰”地一下扔出了窗外。
……
于是陸暄白天也不畫畫了,偶爾出門四處耍耍,偶爾陪着魏王妃練練武,好像恢複了以往的朝氣。
魏王妃終于欣慰了,漸漸放心下來。
然而夜裏寂靜無人的時候,陸暄還是會偷摸把先前從秦四海那弄來的《嗅花圖》和《小窗圖》拿出來琢磨,有時候也悄悄地用筆去描摹。
都說勤能補拙,久而久之的,還真讓他摸出點門道來,而且看得久了,越發覺得這兩張圖有些不太對勁。
“主子,您還在折騰啊?”
裴逸給陸暄換了盞亮些的燈,打着哈欠,“這都快三更天了。”
陸暄沒聽見聲兒似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兩張畫,衣衫的勾描、五官的刻畫、還有着色之法,怎麽看怎麽相似。
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
“姑娘。”
蘇府,蘇婵正在書房整理着東西,便聽得下人來報:“蔡丞相過來了。”
“請他進來吧。”
蘇婵平靜應了聲,将方才折騰出來的箱盒一個個複原,眉心輕輕觑着。
蘇家就這麽大,能尋的地兒她都尋遍了,連後院都打着修繕的由頭将地皮翻了個遍,實在是沒找到半點那封诏書的蛛絲馬跡。
如今曹家是保不住了的,陛下失了一條臂膀,膝下又無子嗣,怕是快坐不住了,若诏書真的是在蘇家,她必須盡快尋到才行。
下人領了蔡何全進來的時候,蘇婵已将書櫃收整好,但大體還是看得出痕跡來,她起身去迎接的時候,瞧見蔡何全不動聲色地,将整個書房打量了一番。
蘇婵假意不知,見了禮後,便招呼着蔡何全在設好的茶座坐下,笑道:“大人今日怎麽有空親自光臨寒舍?”
蔡何全沒說話,默默打量着對面正斟茶的女子。
當是個有膽識謀略的奇女子,打一開始明文檢舉曹文修的時候,蔡何全便這麽覺得了。
南園詩會之後,又叫人重新認識了這個姑娘,是在官場沉浮了這麽多年的蔡何全見了,也要感慨一句“後生可畏”的程度。
蔡何全看着蘇婵奉上來的茶,沒接,突然問了句:“王爺已去郓州大半個月了,你就這麽沉得住氣?”
“韞玉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陛下如今對曹家已經失去信任和耐心了,王爺從郓州回來前,曹章必然會反撲,你先前得罪過他,以他的性子,怕是不會輕易放過你,也不會放過蘇家。”
說着,蔡何全壓低聲音,“我知道你如今留在京城,留在國子監,是因為手上有陛下看重的東西。你把東西交給我,離開這裏,我保你一家全身而退。這樣東西不在你手上,陛下也不會多加為難。”
蘇婵沒應聲,默默地撚起一撮茶葉,扔進了水壺之中。
前世因看不慣趙琳琅,蔡何全對她倒多有照拂,可蘇婵清楚,蔡家對她的照顧并非出自父輩的情誼。
而是利益。
且不說如今诏書尚且下落不明,就算蘇婵真找到了,也斷然不會交給蔡何全,她不能讓魏王還未登基,就陷入被世家掣肘的被動局面。
見蘇婵不說話,蔡何全便猜測她應是有所猶疑,畢竟蔡家和蘇家先前并沒有交情,蘇婵信不過他,也是情理之中。
“韞玉啊,其實我很欣賞你的才華和膽魄。你一個女子,敢為了家族承父志,不顧世俗約束入國子監,孤身一人留在京城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可這裏是啓都,是京城,這裏不缺的就是有志之士,甚至不會有人在意你的生死。你是個女子,本可以選擇安穩度日,何故堅守至此?”
——不會有人在意你的生死。
——本可以選擇安穩度日,何故堅守至此?
不知為何,蘇婵聽了這話竟想起上一世,陸暄操辦完林知南的後事後來找她。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害怕的神情,第一次那麽慌張又恐懼地抱着她,然後告訴她——
他輸不起了。
太和十一年,六宮宮變,齊尚為首的宦臣逼死了皇後肖雅祯,他失去了母親;
次年北境戰亂,平邑侯肖時戰亡沙場,長公主與陛下撕破臉,幽禁府中郁郁寡歡,暴斃于太和十三年,他失去了最疼他的姑母;
同年,林知南、林荃、宋漾、王元啓等一衆支持東宮的賢能之人,要麽含冤而死,要麽被排擠出京,終歸是無一善終。
至親、摯友,一個個地離他而去。
蘇婵當然知道,那時的陸暄在意的是什麽,輸不起的又是什麽。
并非他的東宮之位是否能穩坐,而是,看着那麽多至親的、活生生的人,為了他這個位置前仆後繼,一個又一個地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可他拼盡全力,也只能發出暴怒而無可奈何的嘶吼。
他是個赤誠良善之人,看到別人為他而遭罪,比自己受難還要痛苦得多。
當初被責令重杖責罰,打得皮開肉綻也不見他皺一下眉頭,林知南死的時候,卻是抱着她隐忍啜泣,哭得像個孩子。
她卻只能輕輕回擁他,撫摸他的後腦,告訴他——
沒關系的,我不會讓你輸。
只要我們贏了,他們就不是白白犧牲。
而後第二年深秋,銀杏落了一地金黃的時節,蘇婵焚于禦書房大火之中,最後一個支持東宮的權臣,也沒了。
趙琳琅以為她死了,陸暄沒了支撐,被逼廢黜不過是時間問題。
然而啊,然而……
蘇婵垂眸輕輕一笑,再擡眸時,目光卻是從容而堅定,清澈又平靜的。
她聲音很輕,似羽毛飄落一般,卻又不急不緩地,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可是,我也早就不在意我的生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鋪一下權謀線,啊太難寫了嗚嗚嗚還是甜甜的戀愛比較合适我,大家輕點杠畢竟作者智商極限也就在這裏了T T主要是為了感情線服務的(輕輕)。
大概就是一個世家和皇權之間對立制衡的關系,前面提過世子上一世未娶妻是因為不想被世家控制(廢太子也有這個成分在),反正就……不管是誰都不算贏,都付出了非常慘痛的代價,而女主現在要做的,就是規避這些,讓世子可以不那麽艱難地坐穩東宮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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