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誘師·
半夜,林知南坐在桌前看着書,忽覺一陣陰風吹來,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便起身,想去将窗戶關了,然而離窗臺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他突然看見外頭院子裏的歪脖子樹上赫然飄着一個人影。
風沙沙而過,輕飄飄卷起那淺色的衣裳,在這樣的夜晚是說不出的詭異,林知南頓時冷汗都冒出來了,剛要壯着膽子上前去關窗,卻見那影子突然之間就沒了。
仿佛一條蜈蚣沿着脊柱往上爬,林知南只覺自己渾身汗毛倒立,小腿肚子打着顫。
哆嗦着上前關了窗之後,他擡手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剛要緩解一下緊張,卻見屋內他方才坐過的桌前,赫然坐着一少年——
少年一身亮灰色華服,翹着二郎腿吊兒郎當地坐着桌前,手上轉着他方才用的那只毛筆,見他回過頭,不由挑了下眉頭,似笑非笑的。
林知南腿都吓軟了,往後踉跄幾步,強作鎮定地行禮:“世子。”
“不知深夜到訪,有何貴幹?”
林知南面兒上維持着禮數,看上去一派溫和,內心卻還未從方才的驚吓中緩過來。
陸暄瞧着這人,好似知曉他內心想法似的,輕輕一笑,故意問了句:“吓着你了啊?”
何止啊?魂兒都差點飛了。
林知南內心想着,扯了扯嘴角,“是有點。”
“啧!大老爺們兒,怎麽那麽不經吓啊?姑娘都比你膽子大。”
陸暄把手裏的筆放在筆架上,好像只是随口一說,可林知南卻是聽出來了其中深意,臉色不由微微一變。
卻還是盡可能地維持着表面鎮定,“世子……是如何發現微臣的?”
“很難發現?”
陸暄笑了聲,語氣略帶譏诮,“你不會覺得自個兒的手段很高明吧?裝鬼作弄人這種事兒,三歲小孩兒都不幹了。”
林知南抿唇,神色有些難看。
陸暄瞧了他神色半晌,手指重新勾起筆把玩着,漫不經心問了句:“你不想她留在京城,還是留在國子監?”
他頓了頓,“你們關系很好?你這麽在意她的事兒,她知道嗎?”
後半句語氣酸溜溜的,顯然帶了不滿。
陸暄這兩日可是把畫壇文壇的人都查過一遍了,排查出這個林知南,一來他跟蘇婵确實有過往來,二來,國子監鬧鬼一事同他有關。
而且陸暄還得知,林家是蘇婵祖母的娘家,論輩分,林知南是她遠房表哥,年長她幾歲,去年剛及弱冠。
噢,尚未娶親。
想到這裏,陸暄對眼前這人陡然生了幾分敵意,他聽江然說,前幾日蘇婵來過林家,還同林知南單獨說了許久的話。
林知南自然覺察出陸暄的敵意來,一時茫然,倒還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陸暄的問題。
斟酌半晌,他答:“算不上關系很好吧,早些年在太行遇到過,有過書信往來。後來她回京城了,也相互饋贈過字畫,但私下裏并未見過面。”
“怎麽?你還想同人私下見面?”
“不敢,不敢。”
林知南低頭,想着他那位表妹,心中自然是欣賞的,可這份欣賞只是單純出自對才女佳人的賞識和欽佩,并未夾帶半點男女之情。
她那樣的女子,當是容不得旁人有半分亵渎的。
林知南自然知曉分寸,故而這些年的往來之中,蘇婵雖喚他一聲“表哥”,他卻始終恪守着禮數,同旁人一樣,喚她作“姑娘”。
陸暄盯着林知南看了半晌,手裏的筆險些被他折斷。
可陸暄也打聽過林知南的為人,知曉他也算是個堂堂正正的君子,并未有過什麽劣跡,與趙琳琅那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截然不同,更談不上有什麽令人讨厭的地方。
偏生越是這樣,陸暄就覺得越是惱火,他自知這份惱火沒有由來,便別過視線,克制了半晌,“所以你找人裝鬼吓唬她,是不想讓她留在京城?”
“她不合适留在京城。”
陸暄神情一滞。
好半晌,他才斂去眼底竄起來的那點兒在意,用鼻音不屑地哼了聲:“幼稚。”
林知南:“……”
“世子前不久,似乎才過十六歲生辰。”
陸暄“噢”了一聲,“是有這事兒。”
“微臣今年二十有一了。”
“所以呢?”
陸暄嗤笑一聲,“裝鬼吓唬人,是二十一歲的人幹的事兒?”
林知南深吸一口氣。
罷了,這事兒是他考慮不周,便任他嘲笑吧。
“對了,”陸暄從兜裏掏出了畫卷,攤開在桌上,“這畫,你眼熟嗎?”
是《嗅花圖》。
總體不算太大,但畫功極為精細,是一看便知畫得是誰人的程度。
林知南皺眉,“微臣并不精工人物畫,不過這畫風……倒是有幾分眼熟。”
噢,意思是不是他畫的。
“那行,”陸暄把畫卷起來,“畫我暫時留給你,有勞林兄把這人找出來。”
“畢竟事關姑娘名聲,我也不好找別人,”陸暄起身,将卷軸遞過去,“拜托了。”
“……微臣遵命。”
……
轉眼又過去半月餘。
前幾日從長公主那處得了消息,說曹貴妃自打小産之後失了恩寵,性情暴躁,如今在宮中半瘋半傻的,只是礙于情面,一直沒廢她的妃位。
“這皇帝當得可真窩囊,”雲知望着蹲在院子裏拾掇花草的蘇婵,小聲同旁的青音嘟囔了聲,“外面都在傳曹妃不貞,懷了別人的種。這等事,尋常男人都忍不了,他一個天子,居然連廢妃都不敢。”
青音比雲知要穩重些,萬不敢像她那般說話,好在蘇婵沒聽見,便捅了捅她胳膊,“你少說兩句。”
雲知撇撇嘴,倒也真不說了。
她聽得外頭傳言,說那皇帝是曹家一手扶上去的,他念舊情,不想弄得太難看,倒也有人說,曹家如今的權勢可不比天子小,皇帝真要廢了曹妃,明天那金銮殿就得換個人坐了。
不過說這些話的人,沒過兩日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的。
然後敢說話的人就變少了。
“姑娘,”陶繼從外頭進來,喊了聲,“林公子來了。”
“讓他在前廳等會兒,”蘇婵剪下了兩朵栀子,落在掌心,“就來。”
她走到屋檐下,将剪刀放在窗臺,淡聲警告了句:“下次再亂說話,我可要罰你棍子了。”
……
林知南近來與蘇婵來往得頻繁了些。
到底林家和蘇家算得上親戚,雖說老一輩人出了那麽個不太光彩的事兒,但林筌念着蘇婵一個姑娘獨在京城,便叮囑林知南平日裏能幫的多幫着些。
但也需注意分寸,畢竟蘇婵也好林知南也好,他們這些人,名聲什麽的是最重要的了。
“表哥,”蘇婵笑着喊了他一聲,行了禮,“今兒怎麽有空?”
“本也就挂個閑職,空得很。”
林知南是去年的新科進士,但他這人吧比較閑散,也沒什麽上進心,林筌打點關系給他弄了個清閑的職位,平日裏也沒什麽事兒。
他本也是個不愛弄官場那些事兒的,蘇婵清楚,當初兩人在朝堂雖是盟友,但私下裏也算是半個知音。
“是有什麽事嗎?”
蘇婵給林知南倒了杯茶,剛遞過去,就見他從袖裏抽出一張畫,神情有幾分嚴肅。
蘇婵愣了愣,接過畫卷攤開。
“除了這個,近來京城廣為流傳的幾張人物畫女子像都是照着這個模子出來的。認識你的人,都能看出這畫的是你。”
蘇婵抿着唇,視線落到畫中那人的臉上,眉心微不可見地攏了攏,再看左下角的題字:許鑒。
她知道許鑒,許家世代都在畫院供職,精工人物畫,給歷代帝王、妃嫔和權臣描摹人像,許鑒背負着家族的這份壓力,折損了作為一個畫家的靈氣,畫不出像樣的東西來,為了名聲,便私下裏找人代筆。
這畫一看便曉得不是出自許鑒之手。
“我知曉了,”蘇婵将畫收好,“多謝表哥提醒。”
林知南點點頭,陸暄說得沒錯,這事兒事關姑娘名聲,他也不好擅自處理。
左右一些話不合适他來說,林知南便也沒呆多久,寒暄了幾句就告辭了。
等心不在焉地回到家中後,他才後知後覺想起來——
糟糕。
世子那畫,他忘拿回來了。
……
過兩日半夜,陸暄又悄無聲息地摸進林家大門,把正準備熄燈睡覺的林知南吓了個半死。
“又吓到了啊?”
陸暄揣着手,踢開腳邊的靴子,懶懶說了句:“真不經吓。”
林知南:“……”
是,他不經吓,半夜三更翻人窗戶還說人家不經吓,這世子還真是。
不過這麽一吓,林知南倒是清醒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有些尴尬地看着陸暄,不等他開口便認錯:“我把畫落蘇家了,沒拿回來。”
“……什麽?”
林知南不敢看陸暄的眼睛,輕咳着解釋了句:“就……畢竟是畫的她,我當時如果要回來,好像有點……奇怪?”
陸暄心裏一梗,氣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你把畫給她做什麽?”
“畢竟我也是個外人,這種事,還是她自己處理比較合适。”
陸暄:“……”
說得也有道理。
不過,經過這麽個事兒,陸暄也就看出來了。
這個林知南吧,瞧着倒是個讀書人,但這腦子有點,不太好使的樣子。
陸暄嘆了一口氣,原諒他了,“那你回頭拿回來了告訴我一聲。”
林知南沉默片刻,“不去。”
陸暄一拳砸過去,暴怒,“你給的,你不去誰去!”
雖說克制着沒怎用力,可林知南到底是個書生,哪挨得住陸暄的拳頭?
整個人便往旁一個趔趄,頭砸在床欄上,疼得林知南倒抽一口冷氣。
“說到這個,微臣還沒問過世子,”林知南重新坐正,理了理衣裳,“那幅畫,為何會在你那裏?”
目光雖淡然,卻多有審視,問得陸暄一愣,好像那見不得人的心思要被戳穿一樣。
他立刻收了手站直,竭力掩飾着要被看穿的慌亂,哼了聲,“算了算了,一幅破畫而已,不要也罷。”
便又利索地翻窗,離開了。
……
《嗅花圖》和《小窗圖》還只是其二,如今京城畫壇裏流傳着的以蘇婵為原型的美人像遠不止如此。
且,都署了不同畫家的名,有點兒名頭的、完全沒聽過的,都有。
蘇婵又叫人去找了幾幅過來,細細比對了筆法之後,神色漸漸凝重起來,青音和雲知在旁氣得不輕,罵道:“到底是哪個登徒子平白無故毀姑娘名聲?”
畫得太過神似,當真不是非親近之人能夠輕易做到的,加上蘇婵如今尚未婚嫁,京城一時衆說紛壇。
打從舞弊案開始,蘇婵就頗受争議,加上她近來在京城結交權貴,以女兒身入國子監這件事,哪裏還有什麽閨中清譽可言?
不過蘇婵自己,早就已經不在意這些了。
“把這些畫買過來,燒了吧,”蘇婵淡漠起身,“雲知,你和陶叔随我出去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
陸暄:未來大舅子腦子怎麽這麽不好使,真愁人。
林知南:誰家熊孩子?趕緊帶走!
蘇婵:不好意思見笑了,這就帶走。
陸暄:……那畫能不能還給我?
蘇婵:燒幹淨了,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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