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誘師·
蘇婵去了趙家舊宅。
宅子地兒偏且不大,荒廢了數月,雜草長得快比膝蓋高,裏面還隐隐透着難聞的土腥味。
雲知和陶繼不知她來此處做什麽,大門上沒有挂牌匾,他們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
兩人将将要随蘇婵跨過門檻,便聽得蘇婵突然說了句:“你們就在這裏等我吧。”
“雲知,把你的袖刀給我。”
雲知一愣,看着院裏一片荒蕪,以為蘇婵是想拿來除草,便道:“姑娘,咱們要不還是找工人來做吧?”
“想什麽呢?”
蘇婵知曉她是誤會了,伸出手,淡淡的笑意掩了她眼底的情緒,“一會兒還你。”
……
當年蘇婵嫁得匆忙。
因家中出了事,蘇世誠走不脫,捎了個信給夫人定下了蘇婵與趙琳琅的婚事之後,趙家的轎子就把蘇婵接走了。
并沒有想象中的喜慶與風光,反而有點逃竄一般的狼狽。
趙家是寒門,祖籍青州,大老遠上京城念書參加科考,家中的錢財多用來供他讀書,唯一這不過三間房的小宅子,還是郭氏變賣了家中的田地再問親戚東拼西湊來的錢咬牙硬買下來的。
他家并不富裕,加上婚事定得急,婚禮來不及操辦,接親那天擡轎子的大漢都是臨時湊的,到了蘇家之後便開始鬧,說工錢給得少,說什麽也不肯擡新娘回去了。
蘇夫人氣得不輕,趙琳琅的神色大約也尴尬極了,蘇婵透過紅蓋頭,能看見他的手局促不安地攥着,不停地向她和蘇夫人道歉,然後去同轎夫交涉。
蘇婵那會兒心善,知道家中大約出了事,趙琳琅娶她也是出于情面,便同蘇夫人說了幾句,悄悄拿了自己的錢。
她原先見過趙琳琅幾回,也聽父親提起過,說這人過得還挺不容易的,蘇婵記着這一點,原先在家中的那些小性子壞習慣都收起來了,努力地去學做一個合格的妻子。
和一個,合格的兒媳婦。
但郭氏性子不那麽好相處,蘇婵又随性慣了的,她作畫時,天大的事兒都能先放在一邊。
畢竟靈感這東西不可能時時有,蘇婵格外珍惜每一次随意生發的信筆揮霍,時常讓郭氏覺得自己被怠慢。
久而久之的,婆媳矛盾就爆發了。
終于在那個午後,蘇婵剛剛将與友人約好的《江山圖卷》完成了一半,郭氏就怒氣沖沖地闖進來。
雲知攔她不住,頂了幾句嘴,郭氏氣得不輕,直言她們主仆都不将自己放在眼裏,反手就将桌上的硯臺朝蘇婵砸過去。
那硯臺是蘇婵從家中帶過來的,質地沉,下墨快,蘇婵被砸到額頭,裏面的墨飛濺出來弄到眼睛裏,生疼。
……
蘇婵眼睛壞了。
除了再也拿不起筆,生活上也有諸多不便,趙琳琅得了假回家,哭着跪着求她原諒。
她那時還不知父親已經沒了,也不知趙琳琅究竟懷揣着怎麽樣的心思,她沒說原諒,卻也不抗拒他的照拂。
那段時間,趙琳琅待她可謂呵護備至,回回都親手煎了藥,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吃。
藥苦,可蘇婵更在意自己的眼睛,咬着牙喝了幾個月,損傷了味覺,後來漸漸麻木,嘗不出味道來了。
然而就這樣,蘇婵的眼睛也絲毫沒有好轉。
她依舊如一具空殼,呆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渾渾噩噩。
……生不如死。
……
得知蘇世誠的死訊是夏天結束後的一個清晨,她從夢中驚醒,心髒驟痛。
服侍她的雲知和青音都不在榻前,只有平日裏跟着郭氏的一個小丫頭,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雲知和青音跟了她許多年的,又護主,尤其是雲知說話沖,平日裏沒少跟郭氏沖突,蘇婵隐隐聽到院子裏有争吵聲,當時心裏就咯噔一下。
……雲知死了。
蘇婵踉跄着跑出去的時候,雲知已經咽氣了,她只能聽見青音強壓着的無比悲怆的哭聲。
她告訴她,父親,已經沒了。
四月底,就已經沒了。
……
回憶至此,蘇婵已經踏過了荒蕪的院落,雜草踩在腳底發出聲音,她一步步的,回到當初那個清晨。
那個天崩塌的地方。
指甲嵌進了掌心,蘇婵看着前世今生相同又不同的場景,深吸一口氣。
今天是個陰天,雲層很厚,過會兒估計要下雨。
真是諷刺啊。
還以為在那一場大火中,她和趙琳琅的孽緣,會斷得幹幹淨淨。
上了年頭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門頂落了灰塵下來。
蘇婵回過神,目光落在從陰霾中緩緩走出來的青年男子,神色淡漠而從容,眼裏又透着幾分隐隐的警惕。
男子穿了一身粗布白衣,頭發也用了白色的發帶束着,就那麽站在棕灰色的木門前,望着她,眼底是難以克制的驚濤駭浪。
趙琳琅今年二十有二,正當好的年紀,他生得高大俊美,性情又溫和,加上這一副好皮囊,不知惹得京城多少女眷為他側目。
偏生趙琳琅出身不好,許多姑娘家瞧他家境不上,紛紛只道可惜了這張好臉。
可蘇婵原先從不覺得惋惜,她打一開始見着趙琳琅,就覺得這人并非池中物,他如今窮困潦倒,可他斷不會窮一輩子。
該可惜的是,終歸是個心術不正之人,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不過如此了。
對視良久之後,蘇婵終是輕輕一笑,沒有想象中的指責和憤怒,聲音平靜得有如老友敘舊一般,“回京城多久了?”
“不久。”
“怎麽逃出來的?”
“路遇農民□□,趁他們不注意,逃了。”
說得輕描淡寫的,但蘇婵卻是隐隐猜測這其中估計藏了什麽貓膩。
她面上不顯,平和而笑,“這樣啊。”
然而趙琳琅對她這般淡然的态度卻是極為不習慣,他們初為夫妻時倒也相敬如賓,他尊重她,她順從他,可這段他自認為風平浪靜的甜蜜時日,不過短短半年。
之後她失蹤過一段時間,回來之後鐵了心要同他分離,甚至不惜付出聲名盡毀的代價,鬧到了官府,強行與他脫離了夫妻關系。
再之後,她成了太傅,朝堂之上兩人幾乎針鋒相對十多年,以至于趙琳琅壓根就忘了——
其實蘇婵本身,是個性格很溫和的姑娘。
溫和到,你同她吵十句嘴,她也只是擡眸笑笑,然後塞一顆糖到你嘴裏,全然不計較地哄一聲:不說了啊。
這當然不是對他。
是對陸暄。
那個,逼得蘇婵背棄家規世俗入朝堂、與一群男子同進退,數次險象環生,還殺他趙家滿門的陸溫昀。
想到這裏,趙琳琅繃緊下颌,袖中之手攥出了一把汗。
他死死盯着面兒上看起來依舊如常的蘇婵,好半晌,才克制着聲音開口:“聽說你現在進了國子監,位列五經博士之首。”
這事瞞他不住。
就像蘇婵對趙琳琅的性情了如指掌,趙琳琅對她也分外了解,但凡他回京,稍微一打聽,便清楚如今的自己并非是當年年少時。
而她種種行為的目的,趙琳琅也必然看得比旁人要清楚。
故而蘇婵并不否認,“是有這事。”
“你還結交了長公主,教她那不到十三歲的女兒念書,把她帶在身邊,如師如姐。”
蘇婵笑了聲,目光裏染了幾分寒涼,“難不成等再過幾年,她長大成人,讓你們這些求和派逼着送去大丹和親,然後客死異鄉、屍骨無存麽?”
“那是沒有辦法!”
趙琳琅往前兩步,近乎低吼出聲,可他的怒吼又在蘇婵平靜的注視之下顯得那麽蒼白。
當年大丹侵犯大啓北境邊關,肖侯爺帶兵奮勇征戰,鐵血沙場,眼看就要将敵軍倒逼回對方邊界,興許還能拿下當年割讓出去的城池。
可他畢竟除了是軍侯,是驸馬,還是皇後肖氏的兄長,也是太子陸暄的親舅舅。
立下如此軍功,叫人不得不忌憚,唯恐又重蹈順昌皇帝時期外戚專政的局面,一衆文官開始上書禀奏,稱驸馬肖時好大喜功、貪戀戰事,要求他退兵回城,與大丹談和。
次年大丹為表兩國友好,親派了一名皇子來啓都,并帶走了肖唯唯。
長公主自是不肯,可無奈肖唯唯當時沒了清白之身,又有朝臣讒言,最終肖唯唯被封公主,送去大丹和親。
從那之後,長公主與陛下之間便有了芥蒂,陛下也變得不那麽信任肖家和太子,久而久之的,朝堂上便形成了兩股對峙陣營。
之後的大啓,便在這般內耗之下,搖搖欲墜,因為黨争,犧牲了許多許多的人。
趙琳琅咬牙提了一口氣,似乎是想起了蘇婵死時的情形,眼眶微紅地凝了她許久,突然別過視線,“我回來,不是要同你吵架的。”
趙琳琅的聲音有些幹澀,甚至夾帶了幾分懇求之意:“這輩子,我們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我帶你走,我們都不要留在京城了,行嗎?”
蘇婵不說話,趙琳琅便又往前了一步,重複問她:“行嗎?”
沉默半晌,蘇婵突然輕笑出聲,語氣帶了譏諷的:“你是真的恨我啊,隔了一輩子,還要這樣惡心人。”
“我沒有……”
“你流入京城的那些畫,我已經燒掉了,”蘇婵打斷他,冷聲道:“別畫了,你不膈應我膈應。”
聽得蘇婵半點不留餘地的語氣,趙琳琅卻沒有了前世那般氣性。
他深吸一口氣,扯了抹蒼白的笑,“好,好。我不畫了,不畫了,你別生氣,別生氣。”
這樣低聲下氣的語氣更是讓蘇婵心生警惕,當年便是他這般态度,哄得她好苦。
“我不管你如今回京是要做什麽,”蘇婵态度依舊冷淡,甚至有幾分決然,“大勢所向,曹家要倒臺,皇位要易主。既然活了一輩子,我想你也不蠢。可是趙琳琅,你若敢動溫昀——”
她仰頭平靜與趙琳琅對視,一字一頓,“你敢動世子,趙大人也知道,我的手段并不是一直都那麽溫和。”
聽得那個名字,趙琳琅方才的理智陡然崩塌,眼底瞬間蹿出火星來,他大步上前逼近蘇婵,“怎麽?我若執意動他,蘇韞玉,你現在,還敢殺了我不成?”
“你可以試試。”
蘇婵不緊不慢,“當初你身居高位,迫于形勢我不敢輕易動你,可如今,你寒門出身無官無爵,甚至于是個逃犯,在京城并無依仗。你究竟是哪裏來的自信,覺得我不敢殺你?”
趙琳琅緊了緊雙手,死死咬住下颌。
面前的姑娘眼帶笑意,看似溫軟,可她雷厲風行的手段,趙琳琅不是沒見識過。
她不是不狠,只是沒觸及到底線時,顧着情面,可一旦越了雷池,她便是半點都不會心軟的。
而她的底線,就是陸暄。
是陸暄。
是陸暄啊。
莫大的妒意和憤恨湧上心頭,趙琳琅突然猛地握住蘇婵的雙肩,低吼:“你就那麽愛他!愛他到不惜一切代價,愛他到自己的名聲都不要了,愛他到心甘情願被困在這肮髒的漩渦之中,愛他到寧可你這雙畫畫的手沾滿鮮血和污漬!”
蘇婵皺眉,“你發什麽瘋?”
他力氣極大,尤其如今盛怒之下,蘇婵根本掙脫不開,幸而進門時問雲知要了袖刀。
她手不動聲色地握住刀柄,趙琳琅還在發瘋,手卻從她的肩膀順着脖頸,緩緩覆上了她的臉頰,那麽悲傷,又那麽諷刺,手上卻是發了狠的,恨不能要将她捏碎一般。
“未來十多年的路該怎麽走,你都替他想好了啊……”
“蘇韞玉,”趙琳琅咬牙切齒,蒼涼開口:“你是真的愛他啊。”
作者有話要說:
蘇婵:???這事兒我怎麽不知道?
作者:(嘆氣)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寶貝。
趙琳琅:噢,所以我的本質是助攻。
陸暄:我一個狂喜。
蘇婵:……瘋子的話,聽聽就行。
陸暄:我覺得趙兄甚是有理!我可以沖了。
蘇婵:……
趙琳琅:滾。
所以前夫的作用,大概就是開個新視角吧哈哈哈(bushi,他還有別的作用),雖然他說的不一定是對的,但不管怎麽樣,世子都是我們韞玉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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