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誘師·

一句話,便叫陸暄僵了身子,神情徹底凝滞。

他順着屏風望過去,那人正好也朝他瞧了過來,雖是看不大清,可陸暄也能依稀辨別出她神色,應當是挂着笑的。

好像在等他開口。

好像,這裏的所有人都在等他開口,喊她一聲:師長。

陸暄咬咬牙,少年的氣性讓他沉默了許久,像是在跟誰賭氣一般。

以往他難堪的時候,蘇婵都會幫他解圍的。

可這次她沒有。

她好像是想借着這次逼他喊這麽一聲“師長”,認下她的身份,然後提醒他,他們之間的關系,須得止步于此,止步于倫理綱常,不能也不該,再有半分的僭越。

“世子,世子?”

見陸暄遲遲不肯開口,旁邊的侍從忍不住出聲提醒,“該給師長見禮啦。”

攥緊的拳頭抖了抖,突然失了力道,手指一根一根地松開,陸暄妥協般,面無表情地行了禮,“蘇師長。”

無人知曉,這一聲聽起來平靜的“蘇師長”之下壓抑着怎樣的驚濤駭浪。

魏王妃奇怪說了句:“素日裏這孩子還挺講禮的,今兒這是怎麽了?”

“興許是夜裏沒睡好,有些疲累吧。”

蘇婵溫和笑了聲,不動聲色地化解了尴尬,魏王妃便也沒多問,讓陸暄帶了肖唯唯出去,屋裏只留了她們三人。

長公主與魏王妃寒暄了幾句,瞧了她一會兒,便直接開口,神情嚴肅:“雅祯,我這次來,是想同你打聽一些軍方的消息。”

魏王妃神情一滞。

……

陸暄被支開之後,心不在焉地吃了些東西,便陪着肖唯唯玩耍。

心裏卻總記挂着偏廳那幾人,要說蘇婵當初跟姑母結交是為了進國子監,那她今日這般登門,找他母妃是要做什麽?

陸暄心裏隐隐有着幾分不安,可又說不上來,這時肖唯唯把編好的草繩舉到他面前,高興喊了聲:“看!”

陸暄回了神,看着肖唯唯手裏那剛巧夠戴在手腕上的花繩,嫌棄道:“這什麽玩意兒?”

“先生教我編的,我學了好久的,”肖唯唯對自己的作品還算滿意,尤其那草繩上還墜了幾朵紫色的小花,“多好看哪。”

陸暄不想搭理她。

尤其想到田假以來,肖唯唯可以随時去南園見到蘇婵,而自個兒卻連個理由都沒有,心中更是來氣,便冷哼一聲,“醜死了。”

“胡說!先生都說好看。”

“她眼光不好,你別信她。”

聽了這話,肖唯唯瞪大眼睛,“你居然敢說先生眼光不好?全京城可沒人敢質疑她的品味。”

“一個人品味到底好不好又不是看旁人有沒有質疑她,要根據實際情況判斷,”陸暄不以為然,一口咬定:“她眼光就是不好,一點都不好。”

肖唯唯白他一眼,只覺這表哥原先就不解風情得很,近來更是不知受了何種刺激,三句話內必埋汰她的不是。

她懶得同這人一般見識,哼了一聲後,便自個兒跑去玩了。

肖唯唯走後,陸暄一個人坐在屋檐下,神情漸漸凝重。

他望了眼偏廳的方向,想了想,叫了江卓。

“父王的回信晚了有幾日了?”

“大約有兩日了。不過這幾天天氣不是很好,想是路上耽擱了。”

陸暄擡眼看着陰沉沉的天。

雖說父王的回信一向準時,可有時繁忙起來或是遇着天氣影響,晚個一兩日倒也正常,可不知為何,陸暄心裏就是隐隐有着幾分不安。

他看了眼偏廳的方向,想了想,“你去查一下各世家近來的動向,尤其是曹家那邊的,什麽時候與什麽人有過往來,這些人如今在何處做什麽,都要查明白。”

“還有,父王沒回信的事莫同母妃說起,在此之前看能不能聯絡上他身邊的暗衛,要快。”

……

偏廳內,魏王妃靜靜聽着長公主的說詞,沒有立刻回應。

她是不懂朝堂上的那些事兒的,卻也聽得出來,長公主突然向她打聽軍方的消息是出自何意,心裏便有些不安,但又不好表現出來。

“大嫂這話可真是吓着我了,”魏王妃抿了口茶壓驚,扯了扯嘴角,“莫說我已嫁入王府多年,我一個女子,怎會曉得軍方的事情?”

蘇婵靜靜地注視着魏王妃。

肖家是忠良之輩,仿佛生來就為了上戰場,當初曹章控制了京城,肖侯爺遠在邊關難以及時趕回,因不想延誤戰機,魏王妃竟是親自披挂上陣,強攻數日,打開了嚴密封鎖的城門。

這樣的女子,最後卻失寵于後宮的算計,枉死于朝堂的陰謀,任誰想來,都只道一聲嘆息。

“雅祯,我只是想心裏有個數。”

長公主聲音輕緩,語氣卻是嚴肅,“如今你兄長遠在邊關,王爺只身在外查案,我必須知道,并且确保你我在京城的安危。”

“單是确保你我的安危,何須了解軍方?”

一貫伶牙俐齒的長公主竟一時語塞,瞧着這單純得有些過分的小姑子,神情頗有些一言難盡。

噢,不光是她肖雅祯,肖時那個木頭腦袋,也是只曉得上陣殺敵,全然不懂得琢磨朝堂這一檔子事兒,長公主回回想着這兄妹倆便覺得頭疼。

“不光是确保二位的安危,”蘇婵溫聲開口,“還有京城。”

魏王妃愕然擡臉,看了看蘇婵,又看了看長公主,心下已經有了猜測,卻又有幾分不敢相信一般。

好半晌,她才平複了心緒,淡聲道:“王爺這些年與京城文人結交,滿心都是詩詞歌賦,對朝廷的事兒半點興趣也沒有。”

“還有肖家,”魏王妃挺直了背脊,一字一頓,“肖家铮铮鐵骨,赤膽忠心,一心效忠陛下和大啓百姓,絕不會參與這等腌臜之事。二位若只是為了此事而來,還是請回吧。”

于是不歡而散。

從魏王府出來時,長公主還深呼吸了好幾回,方才遏制住心中的火氣,也顧不得蘇婵還在,冷笑了聲:“要不是肖時那個木頭腦袋,本宮才懶得耽擱打牌的時間管這等破事兒!”

看來是氣得不輕。

蘇婵不便接話,抿唇笑了聲,目送長公主上了馬車。

人都進去半身了,長公主突然想起一事,便又探出腦袋來,“唯唯那丫頭準還在跟她哥玩,正巧她今兒有空,你一會兒帶她去南園罷。”

“那殿下是準備……”

“本宮自有打算。”

長公主笑了笑,意味深長地搖了搖手裏的小扇,放下了車簾。

馬車緩緩駛離,蘇婵望着車轱辘碾過的印跡,方才臉上強裝的從容漸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趙琳琅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腦中炸開,不停地拉扯着她最為緊繃着的那根弦,他帶着前世的仇怨而來,又突逢喪母,怕是真的如他所說,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上一世,他便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撺掇齊尚發動宮變,買通獄卒暗殺林知南,以及設計讓肖唯唯被迫去大丹和親……他真的,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先生!”

正想得出神,突然便聽到一聲嬌俏的呼喊,蘇婵還沒反應過來,人就被圈了個滿懷,還被迫後退了兩步。

“你是不是等很久了呀?外面日頭這樣大,”肖唯唯抱着蘇婵不撒手,十分親昵,“你怎麽不去馬車裏等我呀?”

蘇婵被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感弄得有些無所适從,雖說她許過肖唯唯私下喊她“姐姐”,可也沒想過這小丫頭竟會這般跳脫親昵……而且蘇婵,并不習慣被人這樣抱着說話。

“嗯……我剛出來,你先放開我?”

肖唯唯“哦”了聲,趕緊放開蘇婵,笑嘻嘻地仰頭看她,還不忘對她身後不遠處某個遲遲未曾上前的少年露出挑釁一般的笑容來。

陸暄人在府門後,身形籠于陰影之中。

他無視肖唯唯的挑釁,冷哼一聲,卻也就那麽看着蘇婵的背影,沒有上前去打擾,光影的斑駁給他平添了幾分落寞,星星點點的光輝,卻也難以墜入他的眼。

便就這樣吧。

其實就這樣遠遠地瞧着,陸暄覺得也很好,至少不用再去聽人強調:她是他的師長,是他的老師,是一個他不能随意去觸碰、去逾越的存在。

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清楚,可老聽人提醒,就很煩。

就那麽站了一會兒,陸暄便打算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假裝從未來過般。

那人卻早已看見了他,在他轉身的那一刻,輕喚了聲:“世子。”

聲音溫柔如常,卻又夾雜了幾分界限分明的疏離之意。

或許從前一直都是如此,溫和中又帶了距離感,只是那時的陸暄滿心只以為她喜歡自己,便忽略掉了。

陸暄低眸苦笑了聲,回以不鹹不淡的一聲“嗯”,“何事?”

态度倒是,生硬得很。

蘇婵倒是不太計較,反而肖唯唯趁機幸災樂禍地提醒了句:“表哥你忘了姑姑說的?要叫‘師、長’。”

陸暄沒轉身,拳頭卻是緊了緊,心想着下回單獨見着這聒噪的小丫頭之後,非得把她揍一頓不可。

“蘇師長,”陸暄仍舊背對着兩人,叫人看不見他臉上的情緒,聲音倒是聽不出異常來,“叫我有何事?”

不知是不是因他這般态度,身後安靜了片刻。

沉默的那片刻,陸暄心中暗自有些懊悔,生怕自己這般惹得人不高興一般,往後便是連這樣尋常的一聲招呼也沒有了。

幸而不過短短一瞬,那聲音便再度響起,溫和如常的:“沒事。”

“只是覺得許久不見,世子倒是比之前成熟了不少,”聲音淡淡的,還帶了幾分笑意,說出來的話卻是叫人有些惱怒,“懂得規矩,還會叫人了。”

“倘若下回能看着我說話,就更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世子被氣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蘇婵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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