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誘師·
傍晚蘇婵回到府上,心不在焉的,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
魏王妃如今的想法她是理解的,是她自己急躁了。
想到這裏,蘇婵不禁有幾分懊惱。
也不是沒經歷過風浪的人了,怎麽一見着趙琳琅那厮回來,就搞得這般慌亂?
就這樣想着,蘇婵推開了書房的門,打算再找找看能不能有關于诏書的蛛絲馬跡,然而她剛合上門,還未點燈,人就被一個力道死死抵在了門上。
“你——”
蘇婵驟然一驚,剛要出聲,那人的指腹便壓住了她嘴唇,“噓。”
這會兒太陽已經快落山了,西邊的日頭從半開的窗子灑進來,只餘了一片火紅,屋子裏卻是昏暗的。
蘇婵方才正想着事情,突然這麽一下被吓得不輕,心髒狂跳着。
平複過來後,她才擡眼看向抵在她身前的少年,皺眉:“你這是要做什麽?”
他大拇指的指腹仍壓着她唇瓣,說話間有溫熱的氣息洩出來,沾染在他手指上。
陸暄瞧見姑娘眼底的驚慌和警惕,黢黑的眸底竟染了笑意,神色晦暗,沙啞着嗓音輕聲說——
“來找你啊,蘇師長。”
“你不是叫我下次看着你說話麽?我這是,在聽你的話。”
清淡的語氣之中克制着隐隐的怒意,蘇婵聽出來了,眉心擰了擰,背在身後的手暗暗用力,語氣冷然:“這是你同師長說話的态度?”
“你要我什麽态度?”
指腹輕輕摩挲着她唇瓣,陸暄眸色漸深,他另一只胳膊屈着撐在她頭頂,兩人距離極近,近到他只要一低頭,就能觸碰到那片柔軟。
可他沒有,他只是看着她,指尖輕輕描摹着她的唇型,而後手指勾起她下巴,迫使她擡頭,聲音委屈而又隐忍的,“我二十多天不曾見你,見你便被逼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喊你師長,認你作長輩,你要我什麽态度?”
“你以前不是這樣待我的。是你先改變的,憑什麽還要求我要像從前一樣對你?”
“我原先不知道會引起這樣的誤會,”蘇婵手指抓着門縫,迫使自己冷靜,“世子,我是你的師長。一日為師,終身為長,你應當明白,你我之間不能夠、也不該有師生之外的任何感情存在。”
“可你原先說過,我是你很重要的人。”
陸暄咬着下颌,聲音幾乎從齒縫中擠出,“在你還不是國子監五經博士的時候,你就說過了。”
“因為那時我便有了打算。對我來說,成為你的師長只是時間問題,我一直把你當作學生。”
說着,蘇婵嘆了一口氣,“世子,我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非要弄得大家都難堪嗎?”
“我不信。”
陸暄喃喃着重複,“我不相信……”
說着,他便要壓下臉去,去觸碰、去僭越、去求一個答案。
他不相信一個素不相識的同齡女子打一開始竟是抱着那樣荒唐又莫名其妙的心境接觸他的,蘇婵一定是在說謊。
一定是。
然而他還沒碰到那片柔軟,蘇婵卻抓着他的手腕,硬生生別過頭去,避開了他的唇。
而後冷淡又生硬地警告他:“你再這樣,從此以後我不會再與你說一句話。”
陸暄背脊一僵,撐在她頭頂的手逐漸攥緊,又慢慢松開,卻沒有放開蘇婵,依舊固執地、緩緩地低下頭去。
卻不是要去吻她,而是輕輕地,将額頭抵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撐在她腰後的門上,仿佛是擁着她,可又克制着自己保持距離。
“對不起。”
聽得他道歉,蘇婵心中驀然一痛。
好像這兩世,她都從未聽過這人同誰說過這三個字,蘇婵身子僵了僵,一時竟也沒立刻推開他。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這樣了,”他語氣誠懇又委屈,好似還帶了幾分哭腔,幾乎是懇求着低語:“你別不和我說話。”
頓時,蘇婵心軟得一塌糊塗,終是不忍再說狠心傷害他的話。
片刻後,她默默擡起手,掌心輕輕拍打着他後背,似乎是安撫一般,少年身子僵了片刻,而後小心翼翼地收了手臂,輕輕地擁着她。
他額頭仍舊抵靠在蘇婵肩上,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可在蘇婵看不到的地方,少年的嘴角卻挂着一絲得逞的狡黠。
“以後不許這樣了。”
蘇婵松開他,卻見少年仍舊未有放開的意思,想着自個兒方才的話似乎是有些傷人,便也沒推開,嘆息道:“你乖一點,別讓我為難,行嗎?”
“好,”陸暄應得很快,“那你別不理我。”
“好。”
“你要像以前那樣對我好,心疼我,不可以躲着我。”
“……好。”
“還有,”陸暄終于松開她,看着她的臉,又覺得有些難以啓齒,卻還是小聲嘀咕着,“下次不準肖唯唯抱你,她一小孩兒不曉得規矩,你也不說她兩句。”
聽了這話,蘇婵突然覺得哪裏有點奇怪,可看着陸暄真誠的神情之後,到了嘴邊的話又生生吞了回去,回以一句痛快的:“行。”
“那你作為兄長,以後更要以身作則,無論私下還是在外頭,都不可有逾矩的行徑。”
陸暄瞬間垮下臉來,沒吱聲。
蘇婵進到裏面掌了燈,回頭見陸暄還站在原地,也沒個回音,又問了遍:“聽到沒?”
“聽到了。”
陸暄悶聲應了句。
蘇婵坐到桌前,瞥見他略顯落寞的身影之後,終是不忍,卻又說不得其他的話,便問:“你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什麽事?”
“……本來應該是有的。”
“嗯?”
陸暄深吸一口氣,“現在……忘了。”
“都怪你。”
蘇婵:“……怪我?”
“你一說你以後都不跟我說話,我一着急,就把正事兒忘了。”
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孩子模樣,看得蘇婵怔愣片刻,而後輕笑,“你怕我不理你啊?”
“不是怕,是傷心。”
陸暄走到她面前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捂着自己心口,語氣格外認真,“特別傷心,這裏剛剛‘嘩啦’一聲全碎了。”
蘇婵看了他一眼,便低下頭拿了本書翻起來,“要沒什麽事,你就先回去吧。”
好像不怎把他的話放心上似的,還下了逐客令。
陸暄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沒動靜。
蘇婵擡眼,正要問他怎麽了,就聽少年突然來了句:“我又想起來了。”
“……”
“我來是想問你,你今兒和姑母去找我母妃說了什麽?後來我看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還有你——”
陸暄跪坐到對面,身子自然而然地撐在桌案上,明明也沒做什麽,蘇婵卻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她這一退,就讓兩人之間的氣氛又多了那麽幾分尴尬,蘇婵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反應過大,順手從身後的抽屜裏拿出一本竹簡,若無其事問:“我怎麽了?”
“……你看起來也,心事重重的。”
陸暄聲音低了許多,默默地坐回腳跟,規規矩矩的,“所以我就想問,是什麽事兒。”
“你問過王妃了?”
“問過。”
“她怎麽說?”
“……她叫我少管大人的事情。”
蘇婵便擡起頭,似笑非笑的。
兩人對視片刻後,陸暄便懂了,身子又下意識前傾,這次卻用手扶住了桌沿,沒過界,“你不會,也把我當小孩兒吧?”
瞧着他那震驚又不可置信的樣子,蘇婵也沒好意思說“是”。
便忍着笑,輕咳一聲,“王妃大約是不想讓你知道,這我也不好告訴你。”
陸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狐疑看她。
“行了,早些回去吧,”蘇婵溫聲提醒,“你這田假可已經過半了,周夫子給我看了你假前的幾次考試成績,胡子都氣歪了,我可給他說了不少好……”
看到陸暄腦袋快低到桌子下面去了,蘇婵頓了頓,“怎麽了?”
“……沒臉。”
“嗯?”
“周夫子說是受你所托,還跟人打了賭的,結果我還是考砸了……丢人。”
蘇婵愣了愣,欣慰笑道:“原來你知道丢人啊?”
“……”
“行了擡起來吧。”
陸暄便擡起頭來,撐着臉偷偷打量着蘇婵,她雖沒在看他,可瞧着神情舉止,比方才要自在了不少。
嘴角不自覺地染了柔和,就這麽看了她一會兒。
“說起來這六月的田假,人家放假是因着要回家幫忙做農活,你在京城,也就這麽心安理得地放假了?”
“那我能做什麽?”陸暄便別開視線,怕被發現似的,“你之前又不管我。”
“你想被我管?”
“當然。”
“行,”蘇婵放下竹簡,笑,“那你別後悔。”
……
次日清晨,肖唯唯小蹦小跳着到了南園,心情極好,嘴裏還含着一塊話梅糖,酸酸甜甜的。
然而人還未到平日裏蘇婵給她講課的亭子裏,肖唯唯便見着一白衣少年已經坐在那裏,一手支着頭一手握着筆,不停地點頭打盹,哈欠連連。
看清了人之後,肖唯唯臉上的笑就僵住了,口中的“嘎嘣”一聲咬碎,吐了核,“表哥怎麽也來了?”
“世子好像已來了許久了。”
說話間,肖唯唯見得陸暄又在瞌睡中驚醒,手裏的筆落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他煩躁地搓了把臉,就看到肖唯唯人已經坐到面前,頓時睡意全無。
兄妹倆對視片刻,肖唯唯警惕問:“你怎麽也來了?”
陸暄身子後仰着,手支在後面,吊兒郎當的,“自然是來上課了。”
“你如今不是在放田假?再說平日沒放假的時候,也不見你這麽愛學習,”肖唯唯皺起眉頭,“你是不是又要整什麽幺蛾子?”
陸暄懶得理她,動了動脖子之後,繼續拿起筆,狀似十分認真地在書上批注着什麽。
真像個書生,尤其是他今兒剛好穿了一身白色華服,腦袋上規規矩矩地束着發帶,肖唯唯想着之前她去國子監,見着那些成日埋頭苦學的儒生額頭上就綁着這樣的發帶,上面好像還寫着什麽……“奮鬥”、“必過”之類的亂七八糟的詞兒。
肖唯唯看着看着,忽然覺得毛骨悚然,伸手就給他額上的發帶扯了下來。
陸暄惱火,“你做什麽?”
“哥,你正常點,”肖唯唯看看陸暄手裏的書,“你這樣,我害怕。”
“姑姑說你最近跟撞邪了似的,我還不信,所以,你不會真的撞邪了吧?還是說最近天氣太熱,你腦子壞掉了?”
說着,她便要伸手去觸他額頭,陸暄嫌棄避開,“罵人就算了,怎麽還上手了?”
他把發帶從肖唯唯手裏搶回來,重新系在額頭上。
這會兒蘇婵沒來,肖唯唯獨自面對着這個跟中邪了似的怪物表哥,心裏怪害怕的,好在青音在旁邊,她便偷偷把青音拉到一旁,小聲問:“表哥這是怎麽了?先生知道他今天過來嗎?”
陸暄的心思,肖唯唯是曉得的,便也有些擔憂,生怕這事兒捅出去,毀了他自個兒和蘇婵名聲。
青音:“是姑娘讓世子過來的。姑娘還吩咐我盯着世子,何時他将《孟子·梁惠王》和《孟子·公孫醜》全背下來、并完成兩篇讀制義,何時才準許他回去。”
“……這麽慘啊。”
肖唯唯同情地看了眼困得眼皮子都耷拉下來的陸暄,覺得他今兒……估摸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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