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誘師·
肖唯唯氣性雖大,但畢竟是小孩兒,陸暄追出去沒多久,就哄了人回來。
回來後蘇婵說了幾句好話,又假意訓斥了陸暄幾句,小姑娘立馬破涕為笑,沒放心上了。
上午的課講完,兩人的悔過書還沒寫好,肖唯唯倒是認認真真寫了不少,而陸暄的,從頭到尾,反反複複就兩句: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沒了。
蘇婵氣笑着叩桌子,“你要能通篇都是這話意思,句式還不重樣,那也算你厲害。”
但事實當然是——
做不到。
所以陸暄頭疼,他是最不會寫文章的了,眼見着肖唯唯都寫完了回去了,他還是那兩句話,肚子餓得咕咕叫,也沒好意思吱聲。
可算是明白,為何蘇婵會說“別後悔”之類的話,她這可比她爹嚴厲了不止一星半點啊!
“喂,”陸暄盯着自己幹幹淨淨的悔過書,“我如果寫不完,你在這裏陪我嗎?”
“當然——”
陸暄差點扔了筆:那不寫了。
“不會了,”蘇婵微笑着收好東西,“我下午還有事兒,會叫人看着你,寫不完不許回去。”
陸暄:“……”
“哦還有《孟子》的那兩篇文章,背不下來明兒別來找我。”
……他在國子監都沒受過這委屈!
……
蘇婵這幾日是真忙。
禮部定了二十八入宮,今兒都二十五了,她每日除了走動各府打聽情況,還要去好幾趟國子監,同祭酒商議,空下來還得應付其他各家。
恰逢葵水來了,她身子難受得厲害,可朝廷的事兒耽擱不得,便趕緊讓青音去醫館抓了幾帖藥,日日煎着吃,以緩解疼痛。
于是這日陸暄來的時候,大老遠就聞到了一股子藥味,皺眉問:“你怎麽了?”
“嗯?身體不大利索,吃點藥補補。”
蘇婵擡頭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去,繼續看着投卷的文章,“你怎麽來了?書背好了?”
“早背好了,這是兩篇讀制義,”陸暄把東西遞過去的時候,瞥見了蘇婵手裏的卷宗,漫不經心問了句:“你看什麽這麽認真?都吃藥了也不好好休息。”
“臉色難看成這樣,你家裏的丫鬟會不會照顧人?”
蘇婵身前擁着薄衾,懷裏揣着暖爐,在這大熱天裏自然不太好過,加上下腹實在疼得厲害,臉色又白又冒着汗,看起來自然有些狼狽。
可偏生她是不喜展露自己狼狽一面的人,就是這樣,還精心描了眉、擦了口脂,可陸暄哪裏有心思在意這些?光看着她那疼痛難忍的模樣,就夠他皺眉的了。
“東西給我,去屋裏躺着。”
前面伸出手來,掌心紋路清晰,“快點,不然我搶了。”
嘴上好像是容人商議的語氣,可事實蘇婵還沒回過神來,手上便空了。
看着卷宗被搶了去,蘇婵也不惱火,好聲好氣同他說:“一會兒我得拟名單,還要寫點理由,你不讓我看,憑空我也編不出來啊。”
“差這一時半會兒了?”
“那今年投卷的人多,我總得挨個看吧?”
陸暄看着蘇婵桌邊堆起來的厚厚的卷簿,擰着眉心,“這都是些什麽牛馬?一點不懂得心疼人。”
說着,他便俯身将整一摞都抱走,“休息,不許看。”
這脾性,倒是與前世一模一樣,也不知到底誰是老師誰是學生。
“要不這樣,”蘇婵退了一步,“你幫我看,有什麽拿不準的地方,就念給我聽。”
以前蘇婵看不清小字,也經常是陸暄念給她聽的。
而如今的陸暄掂了掂手裏那些文章,頓覺胳膊有些酸,一時露出愁容來。
看一篇他都覺得頭疼,這麽多……要他老命啊!
可看着蘇婵略微有些期待的神情,陸暄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他保持着抱書站立的姿勢和蘇婵對視了一會兒,小聲嘀咕:“可我不懂看。”
“怎麽會?”
蘇婵笑起來,突然想到什麽,笑就意味深長了些,“你不是懷疑我的眼光?便讓我看看,你品讀文章的能力如何。”
“……”
陸暄心虛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覺得懷裏的東西有千斤重,便慢慢屈膝跪坐下來,心中暗罵肖唯唯出賣他。
同時腦子裏飛快給自己找補,“也……不是懷疑,合理質疑罷了。”
蘇婵“哦”了聲,讓人拿了靠枕過來。
她似是真的累了,閉眼疲倦地靠坐着,任由婢女給她擦去臉上的汗,“那你得拿出質疑我的本事來,好好讀讀這些文章。”
沒辦法,陸暄只好硬着頭皮打開那些卷簿,認認真真地看起文章來。
蘇婵品評詩畫文章的眼光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毒辣,這姑娘外表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可批評起人來半點不含糊,聽說翰林院的幾位學士拿了文章給她,都叫她說得差點棄筆辭職了。
盡管如此,文壇倒也沒幾個人不服她,哪怕她還年少,畢竟本事擺在那裏,應而敢投卷到她這裏來的,确實也是有點東西的。
“怎麽說?”
蘇婵給自個兒倒了杯熱水,她這段時間喝不了茶,卻給陸暄備了壺,是他最愛的龍井。
陸暄眉心擰成了“川”字,沒說話。
“這是什麽表情?”
蘇婵笑起來,伸手要去拿,陸暄躲了一下,意思是不讓,她無奈,“那你念給我聽。”
“好。”
陸暄便把手上的這篇文章,耐心地、逐字逐句地念給了蘇婵聽。
少年的聲音還不似後來那般醇厚飽滿,卻也低沉好聽,帶了年輕那股子張揚活力的腔調,光是聽着聲兒了,便叫人忍不住彎了嘴角。
蘇婵手撐着額頭靠在枕上,溫和望着眼前難得認真的少年,看着看着,嘴角的弧度竟有了片刻的凝滞。
似乎是覺着,眼前這個少年,好像比她剛回來見着那會兒,又長大了些。
他是習武之人,身形生得比常人高大,剛回來那會兒她就得仰着脖子瞧他,而近兩個月他個子又往上蹿了些,約摸得有八尺了,乍一逼近的時候,的的确确會讓她有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而且是,實實在在的、成年男子的壓迫感。
不應該再把他當孩子看了,蘇婵這樣想着。
人都說男兒二十而冠,可當初陸暄只有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能撐起半邊天了,如今他雖才十六零倆月,卻也已經,算得是真真正正的兒郎了。
“念完了,”陸暄輕吐出一口氣,翻到扉頁看了眼,“這個詹姓的書生,還挺大膽。”
“怎麽說?”
“他有好幾篇文章,都是在談論漢武帝時的中外朝制度,雖然說得還算中肯,言辭也還算溫和,但,他這不是明擺着諷刺如今的情勢麽?”
中朝即內朝,指皇帝的親信和寵臣,可不就是暗諷外戚專政、宦臣幹權?
陸暄翻看了兩眼後面的幾篇,“啧”了聲,“你說他這幾篇,是不是故意寫給你看的啊?這要投給旁人被捅了出去,可是要掉腦袋的。”
“又瞎說。”
蘇婵嗔笑了句。
大啓重文好賢,早在高祖時期便立下了鐵則,不允許子孫後代誅殺文人。
當然這只是明面兒上不允許,私下裏弄死個名不見經傳的讀書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對那個位置的人來說簡直如踩死一只蝼蟻那般輕而易舉。
讓陸暄稍微評價了一下這位詹姓書生的文章,蘇婵便讓他接着念下一位的。
兩人這樣配合着,效率倒也不錯,後面陸暄漸漸上手,速度雖不及蘇婵,卻也讓她輕松了不少。
“你看這人的文章,他居然不寫任何對時政的看法,光顧着賣弄——”
聲音戛然而止。
陸暄轉過頭,竟瞧見蘇婵半倚着靠枕,睡着了,許是真難受得厲害,便是合着眼,眉心也是攏着的。
陸暄便不做聲了,放下卷簿,小心翼翼到蘇婵身邊來,看着她額頭的汗,正要替她擦去,外頭丫鬟便端了盆熱水進來,粗手粗腳的,一下便讓人驚醒過來。
見此,陸暄皺眉看去,眼神極為駭人,吓得那丫鬟連連道歉,趕緊放下水盆和帕子,出去了。
“世子,”蘇婵剛醒,眼裏還有幾分茫然,“抱歉,剛說到哪兒了?”
“沒多少了,你先睡一覺。”
陸暄半蹲在她身側,擰了帕子給她擦汗,聲音有些懊惱,“就不該由着你胡來。”
“這叫什麽話?”
蘇婵沒抗拒他的舉動,濕熱的帕子貼着她臉頰,離開時餘了一陣清涼,她瞧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虛弱笑了笑:“你已經讓我輕松許多了。”
陸暄抿着唇沒說話,細心地替她把臉擦幹淨,又找人要了塊幹帕子過來。
這會兒蘇婵臉上幹幹淨淨的,沒有任何脂粉修飾,蒼白得近乎透明。
女孩子的皮膚就是不一樣,細膩極了,陸暄拿着幹帕子給她擦臉,稍微用一點兒力都将她皮膚蹭得微紅,他便控制着自己,特別地小心。
弄得蘇婵哭笑不得,“擦個汗而已,怎麽被你搞得像做針灸一樣?”
“我怕你疼。”
陸暄實話實說,“我打小習武,母妃總說我下手沒輕沒重的,有時連父王都受不住,我怕把你弄疼了。”
蘇婵微微一怔,瞧着少年認真又小心的神情,眼裏有什麽情緒化開。
她別過視線,淡笑一聲:“沒那麽脆弱的,你不用這麽緊張。”
陸暄沒應,給她擦完臉後輕輕吐出一口氣,扔了帕子在旁,卻見蘇婵臉頰有些紅,想着她懷裏似乎揣着一個暖爐,大約是熱的。
難怪會一直出汗。
這大熱的天,光是想想就受不住,可想着蘇婵都得吃藥才能緩解了,這樣難受還抱着,大約是疼得很厲害吧。
“抱歉啊,世子。”
“怎麽突然這麽說?”
蘇婵看了眼不遠處整齊擺放的卷宗,輕嘆了一口氣,“本來,不該讓現在的你就接觸這些東西的。”
“嗯?”
“縱橫捭阖、政治權謀、利益制衡,終歸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陰詭之術,不應當現在就讓你接觸,髒了你的心。”
“你現在啊,就乖乖地念書,偶爾去打打牌、聽聽曲子也是好的,剩下的,都交給旁人去在意吧。”
蘇婵淡淡地笑着,不知是想到了什麽,思緒便有些飄遠。
半晌後,她才意有所指一般,輕聲說了句:“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要給你的東西,都應該幹幹淨淨的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哎,日常感嘆便宜這臭小子了。(魏王妃語氣)
【衆人眼裏的世子】
魏王夫婦:(家長嘆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肖唯唯:茶,裝,會争寵。
秦四海:他啊,(摸牌)賭坊常客,不講武德,品味還不錯。
裴逸/江卓:……問就是屁股疼。(被踢的)
其他人:脾氣不好/不敢惹/見了繞道走/想暗戀但被強行勸退。
蘇婵:(溫柔一笑)是個溫順懂事還讓人省心、細心體貼、單純幹淨的乖巧少年郎。
衆人:????
蘇婵:補充一點,孝順師長。
陸暄:這句我不喜歡,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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