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誘師·
因難受得厲害,蘇婵又叫人煮了一帖藥端過來。
那黑乎乎的藥碗看得人眉心直擰,陸暄看着她眉頭都不眨一下的,不禁問:“不苦?”
“不苦的。”
她放下見底了的空碗,手輕輕按在胃部,大約是喝得急了,有些難受。
陸暄手指點了碗裏殘留的藥漬,放進嘴裏舔了一下,頓時皺成苦瓜臉,“這還不苦?你舌頭什麽做的?”
蘇婵笑而不語,緩了片刻後,便要拿起旁的卷簿和筆,被陸暄一把按住,“不許看了。”
“可晚點會有人過來取,時間不多了。”
陸暄不肯撒手,一臉的不容分說,她有些無奈,妥協道:“我保證,名單拟好之後就去休息,今兒什麽也不做了,行不行?”
“不行。”
拟舉薦名單,又不是寫幾個名字那麽簡單的事兒,她還得從方方面面去分析這人的可塑性,沒準還得把官場關系那一套考慮進去,想想就累人。
陸暄不想讓她這麽累,可又确實不能妨礙她的公事兒,想來想去,他同蘇婵說:“要不你同我說說你的想法,我給你寫,怎麽樣?”
“你一個人想也是想,還容易鑽死胡同,我和你一起,沒準兒還能碰撞出別的想法來,然後我按着你的想法大致寫寫——”
說着突然頓了頓,“不過,我可沒你那麽好的文采。”
“公文要什麽文采?”
蘇婵遲疑片刻,還是松開手,“那你寫吧,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就行。”
“……我的想法?”
見陸暄有些疑惑,蘇婵笑了笑,“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這話可真是讓人心情愉悅啊。
陸暄瞬間眉開眼笑,把紙筆卷簿都轉過來,剛要下筆,突然想起來什麽,便起身出去了一下才回來。
“做什麽?”
“沒,”陸暄重新坐好,就着水蘸了墨,“那我開始了?如果你覺得不妥就告訴我,我再改。”
若是換個人,定會訝異于陸暄如今的乖順。
可蘇婵卻是已經習慣了的,見着他認真的神色,倒也真放心地靠坐着,輕吐一口氣,“好。”
……
仿佛回到了前世一般。
不大卻明亮的書房裏只有他們兩個,面對面而坐着,窗外日頭正好,有時眨眼便是一天,轉身便是四季——雖然那時蘇婵眼裏一片灰白,瞧不見外邊的風景。
可陸暄還是格外執着地,讓人将她的院子修繕成了江南的園林那般,推開窗子,便有假山瀑布,躺在屋裏,也能聽見潺潺水聲,仿佛在山間一般。
她那時的書房比如今的要大上許多,每扇門出去,都是不同的景致。
與顏色無關,卻也能讓她用另外一種方式感受到四時更替的景致。
她最喜歡的是夏時的景,窗戶外頭臨着水,有一座好長的廊橋,橋邊簇着盛開的荷花,深的、淺的,都有。
但她瞧不見。
然而,每當她走在廊橋上時,耳邊總萦繞着蛙鳴蟲叫,細嗅微風,也總是夾着淡淡的荷香。
那時東宮有個很厲害的廚娘,荷葉包飯做得很好吃,是陸暄南下巡訪時從江南帶過來的。
他總會想方設法,将不同的時令融入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從視覺感受不到的美好,他便用嗅覺、聽覺、觸覺和味覺補給她。
那時蘇婵總覺得,每日朝廷的事物已經夠繁忙的了,實在沒必要操心這些。
他卻拉着她去池塘裏劃船悠了一圈兒,順手摘了片荷葉扣她頭上,漫不經心地回她一句:“我樂意。”
蘇婵也沒法拒絕他,畢竟是一片好心。
只是覺得,這樣的兒郎将來,定是很會哄媳婦的。
……
“主子……”
“噓。”
陸暄示意裴逸莫要出聲,伸手将讓他準備的糖盒接過來,揚了揚下巴。
裴逸看了眼難得認真的自家主子,又看了看對面淺眠的蘇婵,立刻懂了,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不知是過于驚訝還是怎麽,裴逸全程視線不離那兩人,到門口時沒注意到那坎,一個不留神,絆了一下,腳猛地踏在木地板上,發出了不輕的聲響。
睡夢中的蘇婵皺了下眉,好險沒醒。
陸暄松了一口氣之後,立刻狠狠地瞪向驚魂未定的裴逸。
他還保持着一個詭異的姿勢不敢動作,被一記眼刀殺過來,更是毛骨悚然。
好在主子對他的淩遲僅僅停留在眼神上,沒一會兒便擺了擺手,讓他趕緊滾蛋。
而後陸暄又寫了一會兒,将心目中大致的名單拟出來後,反複檢查。
檢查着檢查着,他又有些啞然失笑——
平日裏就是考試的時候,自個兒都沒這麽認真過。
做好了一切後,陸暄小心翼翼放下筆,将名單放在一旁,而後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她的睡顏。
平日裏瞧起來總是無堅不摧的人兒,睡着的時候竟也跟小孩兒一樣,胳膊輕輕環抱着自己,小心翼翼又毫不設防。
“真是信任我啊。”
陸暄輕笑了一聲,若眼神為筆,他如今便是在細細地去描摹她的輪廓。
她五官生得極為精致清秀,像一塊精雕細琢卻依然溫潤細膩的軟玉,棱角都是柔和的,叫人只想要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細心呵護。
可又不完全是小家碧玉的那種閨秀,陸暄總覺得這姑娘的骨子裏,應是透着與她曾祖父那樣的、不拘世俗的張揚與灑脫的,打第一回 他在池塘邊見到她的時候,他就這麽覺得,她與這京城中的每個姑娘都不一樣。
不知怎麽,陸暄就想到了林知南說過的——
“她不合适留在京城。”
嘴角的柔和便慢慢凝滞,化為苦澀,最後歸為虛無。
陸暄想着自打蘇婵回京以來,似乎是做了許多,本不該她來做的事情。
她這樣的女子,京城對她而言,或許是囚籠吧。
……
陸暄拟的名單與蘇婵設想的大致無異,她稍稍看了一眼,便讓人遞去了國子祭酒府上。
不過這事兒決定權不在她這,而且名單上的人,大多數都是正兒八經寒門出身、一點背景都沒有的,硬靠着自身的才華來到啓都,這也就注定了他們要比尋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如今就差臨門一腳了,蘇婵想着過兩日進宮,一定要使個法子才好。
“姑娘,”一陣藥味伴随而來,“該吃藥了。”
蘇婵嘆了口氣。
一連吃了好幾日的藥,如今她聞到味道就有些惡心想吐,但想着後日進宮怕是有一場唇舌之争,為了保證狀态,便也只能忍耐了。
誰知,她剛要伸手去接藥碗,青音便往回收了收,“先等一下。”
蘇婵有些疑惑,平日裏只有雲知才會這麽咋呼,青音一向是很沉穩的。
正要問什麽,便見青音不知從哪裏翻出了一個精致的瓷質方盒,月白色底,盒子上勾畫了漂亮的青梅,質地極好,瞧着工藝不菲,不像是尋常人家能有的東西。
蘇婵瞬間便明了,“這是世子留下的?”
青音“嗯”了聲,小心揭開蓋兒,盒子裏放的都是蜜餌、糖糕之類的甜食,還有包得特別漂亮的糖果。
這是怕她吃藥苦呢。
蘇婵忍不住抿唇低笑起來,随手取了顆糖,撕開糖衣準備着,“可以喝藥了?”
青音趕緊收好糖盒,把藥端上去。
蘇婵喝了藥之後,便塞了糖入嘴,一陣清甜在舌尖漾開,沖淡了藥帶來的那份苦澀。
其實她平日裏并沒有這麽矯情,再苦的東西,也不過兩眼一閉頭一仰,可陸暄怕苦,便想當然地希望給她也準備一份清甜。
青音收了空碗,瞧着蘇婵的神色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冒着被罵的風險開口:“那個……姑娘,您覺不覺得世子好像……”
“怎了?”
“他對您是不是有點……”
後面的話青音沒敢說,可她想姑娘應該懂,打最初世子半夜跑到家裏來借傘那事兒開始,青音就對這位看似少不經事的世子爺多有防備,生怕他一個越界,毀姑娘一生。
可經過後來的相處,青音又覺得那位世子看起來像是個不太着調的,實際上卻也知分寸得很,人前從來不會與人為難,倒是與京城那些纨绔子弟不大一樣。
而且他救過自家姑娘的命,青音便就一直忍着沒好意思說。
可如今……
這都堂而皇之地上了幾回門了,每次來都叫人在外頭等着,自個兒同姑娘單獨在書房裏,青音不能不擔心。
蘇婵聽得青音的話,臉上神色僵了僵。
但很快便恢複如常,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地,“想什麽呢?”
她咬碎了糖,一點一點吞咽下去,淡聲道:“他當我是師長,敬重和依賴罷了,不會再有別的什麽了。”
聽得姑娘這樣說,青音便不再多嘴了。
一碗藥下肚,那股子惡心的勁又上來,方才嘴裏含了糖還沒覺得,如今糖沒了,蘇婵頓時覺得胃裏有些翻騰,不一會兒變成絞痛,她臉色煞白地捂着胃部,呼吸急促。
“姑娘?”
青音吓了一跳,立刻要上前去扶,蘇婵擡手制止,冷靜道:“去把雲知叫來。”
“……雲知按照您的吩咐跟蹤那位趙姓公子,還不曾回來。”
“陶叔呢?”
“也不在……”
話音剛落,陶繼便急匆匆從外頭趕來,連門都沒來得及敲,“姑娘,不好了,雲知失手受了傷,如今人在醫館!”
蘇婵驟然大驚,“那趙琳琅人呢!”
“……想是已經出城了。”
聽及,蘇婵猛地拍了桌子,駭得衆人一跳,她手上震得生疼,方才清醒了幾分。
她撐着自己起身,意識卻有些模糊了,腳都走不穩,青音和陶繼立刻過來攙扶她。
蘇婵抓着不知誰的衣裳,“快,請世子過來。”
“可是……”
“快!”
陶繼不明所以,但還是立刻要去請人,蘇婵也讓青音攙扶着踉跄走出了書房,往門外奔去。
雲知不會輕易失手。
趙琳琅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雲知還有其他一衆刺客,怎麽可能失手?!
他定是有了防範。
可餘下的事情,蘇婵已經沒那個力氣去思考了,她強忍着腹部的絞痛到了門口,正巧遇着帶了陸暄匆匆趕來的陶繼。
“我今日恰好過來看看你,你就有急事找我?”
離得遠時,陸暄并沒有察覺蘇婵的異常,她步履雖有些不穩,可姿态卻是從容,大體上與平日裏無異,直到走得近了,他才發現不對。
然而陸暄還沒來得及去問,蘇婵整個人便栽進他懷裏,雙手攥住他的衣襟。
陸暄身子僵了僵,下意識扶住她,“你怎麽了?”
“別驚動任何人……”
蘇婵眼前已有些發黑,如今少年的胸膛是她唯一的支撐,她抓緊他的胳膊,拼盡最後一絲力氣艱難開口:“立刻……派人出城,截殺趙琳琅。”
說完,也不确定陸暄究竟有沒有聽清,她便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頭頂鍋蓋)不要慌,世子要拿回男主劇本了!(?)
以及世子會不會哄媳婦我不知道,但他肯定很會哄蘇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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