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西市黑店今日有肥羊待宰

原來還真沒聽兄長提及他認識盧祁,柴三妙也不再多問了,反正跟着柴正覺去便是。

柴氏的犢車行駛在東西橫街上,經過門樓高聳的朱雀門,去往城西長安縣的轄區,再過光祿、太平、延壽三坊,坊街上載貨的駝隊開始接連不斷。

從沙州玉門關入關,經過隴右道來到長安的胡商,都是通過西面的金光門入城,坊吏在坊門前查驗商隊的過所(通關文書),逐一放行。

柴三妙現下知道了此行的目的地,長安西市,他們到了。

犢車和奚車停在西市裏的露天場地,牛、駱駝和馬匹混在一起,風從遠處刮來,味道刺鼻。

下車後,柴正覺立刻掩鼻,柴三妙二話不說,硬拉着兄長便往裏走,她出行時換了平織料袍子,戴上幞頭,像個俊俏的少郎。

西市裏成井字劃塊,兄妹倆去的區域多是搭建的簡易屋舍,其間充斥着大小不等毛氈帳篷,遮蔭擋雨,貨物堆放在一起,商品琳琅滿目,稍顯擁擠雜亂,果毅巡迣數人維持治安。

兄妹倆走在前面,數名親随跟着。

柴三妙發現柴正覺前進的方向并沒有很明确,更像是閑逛,皺眉問他,“阿兄你找不到地方嗎?”

柴正覺說:“不是我們找他們,是別人找我們。”

柴三妙沒聽懂,柴正覺示意妹妹稍安勿躁。

盧家三郎在長安城裏出了名的善于交際,朋友衆多,各行各業,那日,柴正覺将自己要找的異域冷門書籍告訴大理寺正,拜托盧寺正想想辦法。

盧祁聽後頗覺驚訝,自來心高氣傲的柴正覺開口求人,倒也稀奇,他想了想,表示此事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倒是有一人的确能幫助郎君,只是他脾氣古怪,柴大郎君可願付出代價?”

“有能力者,往往脾氣古怪。”柴正覺不介意,問:“要付出什麽代價?”

盧祁回答說:“需得三十匹質地精良的唐絹。”

三十匹唐絹在互市上的實際價值,可不止一匹突厥良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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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柴正覺猶豫,盧祁笑說:“三十匹唐絹買的可不是一本,是以後你想要這類書籍,便能找到的渠道。”

柴正覺聽完,拍板決定立刻支付,“何處尋他?”

盧祁微擡手指向一處方位,目光望過去,那是長安城最繁華的西市,只聽得盧祁開口,“以鄙人所贈筚篥為憑,自然有人将你帶到他的面前。”

受人錢財,替人排憂解難,盧祁做事情總選擇給自己多留一條路,指不定哪天還能用上。

————

柴正覺沒走幾個攤位,連連擺手說日頭太毒,要休息休息,柴三妙念她阿兄幾句不中用,從柴正覺手中拿過筚篥,仔細瞧,這就算盧祁的信物了?

一個小厮從人群中穿出,笑臉相迎,“小店有冰鎮的漿果飲子,貴人可要稍作休整?”

柴三妙覺得自己也渴了,将筚篥挂在腰間蹀躞上,吩咐小厮帶路,柴正覺無奈,心想坐在店裏喝飲子,總比陪着小妹太陽底下到處晃安逸,勉強同意了。

小厮領着貴客一行走過幾家賣玉石籽料的帳篷,又經過兩個鐵器鋪子,鋪子裏的匠人打着赤膊,大聲對小厮說了幾句,小厮笑嘻嘻。

他們說的吐火羅語,可是柴三妙聽得懂,匠人說的是:今日有肥羊待宰咯。

難怪了,這小厮說的鋪子離遇見他們的地方,并不近,這就能解釋小厮攬客的原因,她和柴正覺這副打扮在西市裏不正是肥羊嗎?

柴三妙也不擔心,因為親随帶的足夠,倒起了好奇,想看看黑店怎麽個黑法。

小厮帶他們去的可以喝冰鎮飲子的店家,是家不當道的食鋪,主營湯餅。

食鋪不大,店內不到十桌,顧客皆是商販走卒的打扮,兄妹兩人落座顯得格格不入,親随立在身後,引來周遭之人探究的目光。

小厮讓客人們自己吃好自己的,轉身送上兩碗碎冰墊底的漿果飲子,又給親随們地上白水,柴家的親随受過訓,出門在外,并不喝。

小厮笑笑,也不勸,又去幫忙托盤送餐食。

食鋪裏肉香撲鼻,湯食冒着熱氣,兄妹倆對看一眼,同時餓了。

柴三妙便想招呼小厮來兩份隔壁桌上的,她才探頭,一個男聲出現,“客人想吃馎饦?(bótuō)”。

她擡眼看過去,聲音的主人是個胡人壯漢,挽着衣袖,常年日曬讓他皮膚黝黑,正收拾碗筷。

柴三妙點點頭。

壯漢進了裏間,不一會兒便端出來兩碗熱滾滾的馎饦,挼如大指許,二寸一斷,急火煮沸,面皮不厚也不薄,恰到好處,幾片肉片,表面撒上些許碎蒜、胡荽,很是提鮮。

柴正覺幾口吃完,連帶把湯水都喝得一滴不剩,毫無矜持,他說:“沒想到遇上一家寶藏小店。”

眼看跟其他湯餅店是一樣的香料,味道卻不太一樣。

柴三妙端詳半響。

他們來的時辰不是飯點,店裏人不算多,壯漢也不算忙,從裏間出來後,便坐在門口,懶懶地曬太陽,也不搭理人。

柴三妙清了一下嗓子,“這馎饦不對!”

壯漢瞄見柴三妙的表情,“貴客覺得哪裏不妥?”

柴三妙撈起一塊碎肉,“你用的肉不一樣。”

壯漢點了頭,“貴女覺得我用的是什麽肉?”

“總不會是人肉吧。”柴三妙冷笑。

一句話把壯漢和小厮說得大笑不止。

店外正巧步入一男子,戴皮帽,着皮襖,左手提着布袋,背着角弓一把,布袋上侵染污跡,仔細一瞧竟然像血。

壯漢接過布袋,付了通寶,那人走後,壯漢将布袋提到柴三妙案前,打開,血腥撲鼻。

柴三妙掩住口鼻後退。

他将布袋內的東西取出幾樣,擺在案幾上,是些野兔、野雁等小獵物,說:“游獵的獵人每日獵得什麽,店裏便賣什麽肉,現下貴客相信不是人肉了。”

原來小小店鋪賣的是野味,所以味道有所差異。

柴三妙拿出幾枚開元通寶結賬,看來店客人聊天的熟悉程度,多為常客,也覺得的确不像黑店。

壯漢過來收錢,他們客套幾句好吃得很,壯漢也沒有自謙,兄妹倆起身準備離去,柴三妙蹀躞上挂的筚篥撞到案角,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壯漢俯身将其撿起,看了一眼,遞回來,“貴客的筚篥做工精巧,甚是少見,我的朋友也有一只相似的。”

柴三妙接過,小厮突然介紹說:“貴客,這是我家安掌櫃。”

安掌櫃?筚篥!

盧祁說的人原來是他啊!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柴三妙忽而将筚篥放在案幾上,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貴店經營有方,敢問安掌櫃可認識熟悉隴右道地理地貌的胡人。”

“如何才算得上貴客口中的熟悉?”安掌櫃問她。

柴正覺注意到他倆對話,怎麽回事,他妹妹不是再找書嗎?

只聽柴三妙說道:“沙州敦煌城,過大沙海,經由迪坎兒,熟悉前往西州的道路。”

大沙海?

安掌櫃挑眉,長安城的小子知道得還不少,“貴客說得路可是前往安西都護府治所,西州交河城?”

柴三妙肯定,“正是大海道。”

安掌櫃拿起筚篥握在手中端詳,再看向柴三妙的時候,回答倒很幹脆,“客人明日晌午後來,也許能遇上你們想找的人。”

有了安掌櫃一句話,柴三妙高高興興地和柴正覺一起,打包了一份雁肉馎饦帶走。

柴正覺問妹妹,“怎麽回事?什麽大海道?”

柴三妙才對他兄長說,“如果胡人走過大海道,必然能找到她要找的書了。”

大海道,常流沙,乏水草,四面茫茫,道路不可準記,惟以六畜駭骨,及駝馬糞便為标記,若下大雪即不得通行,兼有魑魅,後世商賈往來,多取道伊吾路。

是為禁忌之路。

————

第二日兄妹倆再次出現在西市裏,柴正覺依舊忍不住以袖口掩鼻穿行集市,跟着幺妹如約進店。

晌午後,店裏稀稀拉拉幾位客人,散落坐在各處。

小厮招呼兄妹一行人入座,柴三妙在想一會兒如何分辨出要找的胡人,才跨入店門,一位壯碩男子的背影落入眼中。

安掌櫃正從內間端着托盤出來,将餐食送到男人案前,男人點了一份水盆羊肉,配着胡麻餅,獨自一人占了一張食案,高帽紅須,一副莫來招惹的氣質。

柴三妙直覺眼前的胡人就是安掌櫃說的人。

她拉着柴正覺快步過去,一屁股坐下,對着胡人好言說道:“店裏人多,拼個桌。”

柴正覺一臉懵然,微微側頭觀察四周,哪裏人多?

安掌櫃默默看了兄妹倆人一眼,徑自走了,繼續在後廚忙碌。

對方并沒有回應,不吭聲就代表不拒絕,柴三妙吩咐親随就近坐到其它桌去,柴正覺詢問小厮今日是何野味後,已經催促其速速做來。

柴三妙不言不語,盯着胡人觀察半響。

常年風吹日曬的粗糙皮膚上,細紋滿布,端碗喝湯的指頭老繭層層,三兩口已将面前的水盆羊肉和胡餅吃下,份量與他而言,明顯是不夠的。

小厮将兄妹倆的加足了料的馎饦端上矮桌,柴正覺迫不及待地拿起木著攪合起來,胡人看向同桌的兩人。

柴三妙立刻将自己的馎饦端到胡人面前,這才客氣說道:“近日想獵野物,眼看壯士一副好身手,若是願意指點一二,這月餘的湯餅錢,我還算付得起。”

柴正覺瞄了眼妹妹,野物?不知道她小腦袋瓜子裏又在盤算什麽。

注釋:

①、唐絹換馬——《新唐書·回鹘傳》。

2、西域香料蔬菜——北魏《齊民要術》。

3、大海道——源自敦煌文書中唐代《西州圖經》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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