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地道風物天子格外清新脫俗
西市裏,每逢趕集日,便是人山人海。
長安人逛西市很簡單,吃和買,在西市你可以買到所有吃、穿、住、行的各類用品,無論新舊好差,只要有時間慢慢淘,總能買到。
李雘領着柴三妙一行東竄西竄,在西市裏找到一家龜茲人開的醫館,其實就是個簡易的夯土屋子,跟長安醫館萬萬不能比較,随說條件簡陋,門口尋診的人卻不少。
治病的龜茲老頭卻有幾分脾氣,讓李雘他們站在門口去排隊。
柴三妙詫異萬分,今日算見了世面,李雘遭受這般待遇,他也不見氣,真領着他們站在門外排起隊來。
“……”柴三妙無語,想必龜茲老頭肯定不知道李雘的身份。
她探頭查看夯土屋裏的狀況,龜茲老頭看病的速度很快,也不多話,一張簡單的藥方遞給患者,囑咐數日後複診。
輪到柴家的親随,只消看一眼,便熟練地做了包紮。
高大的李雘站在低矮的夯土屋裏,顯得空間有點局促,他附身觀察着牆邊木架上的幹草藥,自然地展示出一副熟客的姿态。
龜茲老頭邊處理傷口,邊念叨“少惹是非,少打架。”
竟然是地道的洛下音(唐代雅言)①。
顯然,這句話并不是說給柴三妙他們聽得,李雘點頭,沒接話。
一行人走的時候,李雘留了幾枚通寶。
幾人站在醫館外,柴家親随向李雘行插手禮,慎重道謝,李雘道:“無妨。”
柴三妙心想她可不能委屈了天子,就說邀請大家去西市內最好的馔坊。
李雘的目光掃過夯土屋巷的盡頭,又悄無痕跡地收回來,他頓住腳步,對柴三妙說:“倒也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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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三妙內心正在瘋狂吐槽他又要怎樣?
但是明面上,只是向李雘投去一個“大家有何旨意”的征詢眼神。
李雘昂起下巴朝不遠處點了點,“論邊州美食,西市裏的食攤才是最地道的風味。”
炙烤羊肉一直是隴右一絕,現宰的羔羊,一排排挂滿多個攤位,濃重的煙霧幾乎吞沒半個西市。
一家挨着一家,一爐拼着一爐,甚為壯觀。
許是臨近夕食,食攤前人頭攢動。
膚色不同,打扮迥異的異域來客彙聚在此處,不講族群姓氏,不分富貴貧窮,人們或站着,或坐着,只為滿足口腹之欲,目的純粹。
食攤的店家大聲吆喝,此起彼伏,招攬食客。
李雘就近選了一家還有空矮凳的,他率先坐下,柴三妙跟着落坐在他右手的一側。
既然天子今日微服私訪,親近百姓,柴三妙回頭就叫兩名親随也坐下,親随本不敢,柴三妙說:“今日若不是二位盡職,我怕是沒有機會坐在這裏吃烤肉了。”
再推卻便是負了好意,親随終是坐在她身邊。
在柴三妙的随意和柴家親随的拘謹之間,李雘的目光來回打量,覺得這小孩有點意思。
食攤上沒有講究的擺盤造型,更沒有精致的金銀器皿,烤羊排,烤羊肉串都是現串現烤。
案板上有血,爐架裏有炭,店家用柳枝串起來,羊肉在爐火上烤得滋滋冒油,而後盛裝在土窯燒盤裏端到食案上。
柴三妙拿出短匕首,在三個男人的注視下熟練地分割大塊羊排。
李雘瞄見她腰間配挂蹀躞七事,比起世家少郎來得還齊整,再探手掂量蹀躞上的槃囊(小皮包),鼓鼓的,也不知道這小孩兒放了些什麽,“腰上挂得這麽滿,不重嗎?”
柴三妙分割完羊排,正在擦手,“不重。”
“聖……”
柴三妙立刻住嘴,瞟見自顧忙碌的食攤店家,西市裏不太穩妥,人多嘴雜。
她改口說道:“郎君出入在外,随手物什能用上的,當然越多越好。”
李雘彎了一邊嘴角,“也不盡然,出入在外,有時也講究便宜行事,比如突襲行軍。”
柴三妙已經悟到了,只“嗯”了一聲,便順手将分好的羊排推到他面前,客套道:“大家請用。”
李雘沒有動口,他的目光又落在柴三妙的蹀躞挂件上,“沒想到三妙長在長安,竟會吹筚篥。”
柴三妙點頭,聽見李雘笑說:“還是九孔的。”
八孔常見,而九孔難得,它需要更娴熟的吹奏技藝。
柴三妙随便找了個理由,“前段時間跟着阿兄在樂坊大善才身前習樂。”
“哦~樂坊。”李雘說。
柴三妙想樂坊在長安城內多如牛毛,不足為奇,她以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卻聽見李雘提道:“筚篥聲調悠揚,在高山深谷間回蕩,很遠很遠便能聽見它的召喚。”
她不知道該接什麽話,她又沒在高山深谷間聽過筚篥,融入不了李雘描述的場景。
再這麽閑聊下去,肉都要涼了。
柴三妙從羊排開始吃,還沒咬下去,又被一只大手攔住,身旁的李雘向店家要來一碗粗鹽,用右手指抓取一小撮,碾撒在羊排表面,“嘗一嘗。”
羊排外焦裏嫩,脆皮上的鹽粒極大的激發了羊肉的鮮美,味道簡單又層次分明。
柴三妙多咬了幾口嚼着,不吝贊美,李雘問她,“好吃嗎?”
“好吃呀,還用說嗎。”但凡這麽提問,必有蹊跷,柴三妙品了品,“訣竅是在這鹽粒裏。”
她肯定,“口感跟以往的鹽味道似乎不太一樣。”
李雘吃完匕首刀尖的一塊肉,點頭,算柴三妙說對了答案。
“上都長安、東都洛陽的市場裏份額最大的,是産自蒲州的安邑池(現運城鹽池)、女鹽池和六小池,即河東道的池鹽,也是兩都庶民桌上最普遍的口味。②”
柴三妙才“哦”了一聲,李雘又說:“可是三妙平時吃的并不是河東池鹽。”
“那又是什麽?”她不知道鹽和鹽還有這麽大的差別。
“世家大族更偏愛淮南道、嶺南道等臨海五道出産的海鹽,像柴氏這般有資格門前列戟(三品以上)的高門,更是挑剔,食用的是劍南道(四川盆地)的貢品,産量少、獲取難得的井鹽。”
柴三妙看向眼前閑散坐着的男子,手裏握着匕首,并不用木箸,一口一口吃着羊排肉,胃口很好的模樣,粗布皂袍穿着,連皮靴上都帶着泥垢,時不時用胡語跟商販攤主唠叨幾句,倒像這個市場裏最常見的販夫走卒。
吃着路邊攤,熏着煙火氣,融進芸芸衆生,毫不違和。
誰還能聯想到他坐鎮大明宮的模樣?若不是親眼所見,她也不信。
這天子當得格外清新脫俗。
“眼前這一碗粗鹽,既不是河東池鹽,也不是劍南道的井鹽,是産自安西沙州之外的蒲昌海(羅布泊),是大漠戈壁灘裏的湖鹽。③”
李雘的一番話打破了這份低調,他一字一句說的是鹽,聽在柴三妙耳朵裏絕不僅僅是鹽。
沙洲距離長安數千裏之遙,李雘貴為天子卻對大唐兩都的交易市場、世家習慣,了如指掌,其中自有門道。
少不了長安、洛陽城裏的眼睛和耳朵。
————
食攤的店家正為他們端來四份烤物,放在矮案上,李雘問店家,“用的可是今年新采的湖鹽?”
店家是個中年男子,張嘴一口隴右方言,“那不正是咧,郎君好舌頭嗄,寒食節前才入的陽關,從蒲昌海拉到甘州,再到長安來啲吶,可中?”
柴三妙也學着隴右話回答:“可勁兒得很咧!”
逗得憨厚的店家哈哈大笑,柴三妙說:“确實不知安西還出鹽貨。”
店家用抹布擦手,盯着柴三妙在市場裏顯得格外白淨的臉,真俊,“聽兩位貴客的口音,想是長安人,都沒見過安西的鹽湖?”
李雘開了口,“鹽湖下的鹽晶形狀奇特,象珍珠寶石花,也像寶塔、星鬥,開采過的鹵水,幾年後又重新結晶成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店家稱贊李雘說得極對。
柴三妙盯着一碗鹽,好似從這一小碗裏看到另一個世界。
風靜時,湖面無波,将天上的日月星辰都融進水中,水天一色,炫麗斑斓,這是她曾經在書裏見過的景象。
“安西湖鹽,集上天精華,甚妙!”
李雘:“不只絲綢、馬匹、香料,安西鹽貨亦是互市上大宗貨品,西陲諸國多求之。”
蒲昌海的鹽晶成了安西的地道風物,如此一說,顯得美食更加不可辜負。
柴三妙拿起土瓷盤中的紅柳烤物,咬上一口,軟糯綿香,“好吃。”
湊近仔細瞧,手掌大小,嫩白似豆腐,店家在其內開了花刀,一經烤炙,像花似的綻開,再撒上胡椒,噴噴香,她在長安還從未吃過。
“這是何物?”她問地一臉真誠。
柴家的親随紛紛望着李雘,欲言又止,李雘覺得很平常,“哦,這叫羊寶。”
見着柴三妙又咬了一口,他笑得很愉快,這小孩兒倒是有副好胃口,不若其它世家女眷多有挑剔,“羊寶可是大補之物,好東西。”
柴三妙點頭,既然是好東西,自己倒是很願意分享給兄長和好友,她擡頭對忙碌中的店家招呼,“再來五份羊寶!打包帶走。”邊說邊念叨,“帶回去給她們嘗嘗。”
柴家親随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看柴三妙在興頭上,只能默默禁聲。
李雘看着柴三妙很是大方的付給店家通寶,還不用找補,不禁莞爾道:“甚好。”
柴三妙出手大方,食攤店家感謝連連,熱烈歡迎他們再次光顧,柴三妙笑說:“一定一定。”
親随從店家手中接過打包的美食,在店家目送下,一行人起身離去,行至市場的邊街,前方坊門可見,李雘頓住腳步,柴三妙回首,他說:“感謝三妙盛情款待。”
柴三妙受寵若驚,“大家言重了。”
李雘說自己還有事務處理,就不送三妙歸府了,又吩咐柴家親随好好護送,親随稱“喏”,倒像是李雘的人。
雙方告別。
天子要作甚,她可管不着,真真重要的是,今日遇險可不能讓家裏人知曉太多,否則以後便不自由了。
柴三妙對親随冷臉,“飯可以多吃,話可不能亂講,所以,你們如何受的傷?”
親随熟悉自家貴女的秉性,若不随她的意,怕被報複,親随正色道:“偶遇浮浪子,歹人已被呵退。”
遠觀柴氏一行出了西市坊門,李雘雙手環胸轉過身,重新沒入喧嚣中,雜亂依舊。
李雘步伐懶散,漫無目的地閑逛,至偏僻巷末,終于站定,身後立刻多出一道身影。
他背對着黑影,活動了一下肩頸,說:“一路跟了這許久,現在瞧我落了單,終于敢出頭了?”
李雘所在的曲巷,乃是死路一條。
注釋:
①洛下音——《切韻》隋文帝時期編寫,以南遷到金陵的那一支洛下語音為基準,參考留在洛陽本地的口音。
②唐代食鹽參考《新唐書.食貨志》、《太平寰宇記》。
③蒲昌海湖鹽——羅布泊有全中國最豐富的鉀鹽礦藏資源,北部鉀鹽儲量2.5億噸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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