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尋釁滋事我差點信了你的眼淚
對于這只翅膀上有貫穿傷的珍禽,柴三妙一刻不敢怠慢,馬佩玉很熱心,将白隼養在州府的譯館裏,托了表兄獨孤淳,命人尋來雍城裏最有名的涼州醫師為其療傷。
侍人為涼州醫師引薦是刺史家的貴女。
馬佩玉對涼州醫師頗為客氣,幾句贊美恭維久仰大名後,又命人上了茶湯,涼州醫師飲下熱茶,方才氣順,想來也是貴女喜愛珍禽,病急亂投醫,才找到了自己。
他放下藥箱,圍着鷹隼觀察半刻,木架上鷹隼體态健壯,爪勾有力,他開了幾幅藥方交給侍從,吩咐說:“皮肉之傷,未傷本元,将藥沫外敷創傷處,先行止血。”
自醫師看過鷹隼,柴三妙放心些許,可不能死,她還有大用處。
馬佩玉又命專人照看,她的表兄獨孤淳常常來邀功。
為款待關內道巡察使團,岐州重崖折沖府都尉和佐将,在市場的食肆裏訂了筵席,炙烤渭河的冷水魚。
武将們正聊天,謝潺和李四官辦完公務,到了包席,問他們:“在聊什麽?”
折沖府都尉正在親自給烤魚抹香料,邊說邊笑他近日聽來的傳聞。
“馬佩玉和她那個阿枝先生,居然請了涼州醫師去療傷,據說匆匆趕來的涼州醫師眼見是一只鷹隼,氣不打一處來,好歹他在隴右數州也算頗有名氣,病患衆多,心高氣傲,如今卻被請來救治一只猛禽,若不是身處州府,涼州醫師必然拂袖離去。”
“這也信?”
“深信不疑!”
涼州醫師傲氣老頭,都有耳聞,想到這場面,衆人也覺得好笑,謝潺問:“誰給她們出的主意?”
折沖都尉順了順氣息,“還能有誰?”
聽她口氣,武将覺得不意外了,一定是獨孤家那位獻的寶。
“馬佩玉那個稀裏糊塗又愛逞能的淳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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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蠢不分,聽上去像是折沖都尉的隴右口音。
李四官吃着都尉特意為自己烤的一碟魚肉,“不錯。”
?
謝潺問他什麽不錯?
李四官答一句,“外酥裏嫩,烤魚不錯。”
夾起一塊魚腹肉,喂進嘴裏,他又道,“技藝純熟的老廚子才能掌握火候,恰到好處,新手不懂裝懂,最後只會外焦內糊。”
謝潺也夾起一塊魚臉肉,“李都尉,你說老廚子烤魚的絕技是什麽?”
“當然是熟悉食材,小火,慢炙。”
李四官笑得開懷。
得到認同,折沖都尉趕緊表示自己還有更多佳肴推薦,日後還邀請他們。
武将裏有人納悶,明明在談論獨孤淳獻寶兩女子,怎麽就說到老廚子烤魚上去了?
————
獨孤淳不知道從巴紮哪裏打聽出來,鷹隼本不食蚬鴨,馬佩玉和阿枝的喂養方式不對,“現下出了問題,當然該找那醫師說道說道。”
柴三妙也很生氣,獨孤淳表示涼州醫師不懂裝懂,毫無醫者之心,僅為錢財,往後還要害人。
“要讓涼州醫師長個教訓,再不敢胡來。”
岐州城的裏坊不比得長安,相隔不遠。
獨孤淳領着一群人,浩浩蕩蕩進了醫館所在的裏坊。
看門的坊吏連忙将此事禀報給坊正,涼州醫師在本坊也算一號人物,多有世家大族尋他問病醫治,今日這群子弟帶着親随沖去,眼看不是善茬。
坊正領着人剛到附近,對方的随從把守住大門,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醫館內起了争執,獨孤淳兄弟嚷着:“因食鴨肉,才導致白隼萎靡不振。”
涼州醫師一把年紀,被徒弟攙扶着辯解,“禽畜與人不同,能保證充足的肉食即可,何來欺騙之說。”
獨孤淳哪裏要聽這些,直說他毫無本事,盡想着用珍稀藥材騙錢。
争論之間,竟然動手砸了院子裏晾曬的草藥,引得涼州醫師一陣哀泣。
柴三妙此刻也覺得獨孤淳的戲做的有點過了。
對于跋扈的獨孤淳,馬佩玉習以為常,她閑閑的站在一邊,餘光瞄見閃退的人影。
坊正一眼認出人群中的岐州刺史的侄女,哪裏還敢冒然出頭,趕緊跑去通知縣尉前來,生怕出大亂子。
醫館徒兒悲憤問道:“你們到底要如何?”
獨孤淳做了決定,“将治療的鷹隼的所有費用統統退還,停業月餘,好生整頓。”
涼州醫師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徒兒只覺這些纨绔子弟欺人太甚,正要據理力争,大門處便傳來打鬧聲。
獨孤家的兩個親随,被人連人帶刀丢入院內,半臉紅腫。
獨孤淳怒道:“敢打我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膽!”
兩列皂袍官兵沖入醫館,将院子整個包圍,與獨孤家的親随,執刀對峙。
青袍男子跨步入內,正是岐州城縣尉。
柴三妙一見官袍青色,預估着從九品的縣尉來也無用。
縣尉上前行插手禮,“敢問獨孤參軍為何事惱怒?”
獨孤淳道:“豈敢驚動縣尉,我不過是整治庸醫罷了。”
醫館的徒兒跪地一片,大喊冤枉。
獨孤淳很不耐煩,“這庸醫對馬刺史家的白隼救治不當,出了問題,可是縣尉來管?”
言下之意,問你敢與不敢。
柴三妙對獨孤淳很失望,臨到頭來,居然推了刺史的名號出來威壓,此間人品倒是希望馬佩玉能看得透徹些。
衆人皆等着靜默的縣尉說卑職不敢,就此作罷。
誰料,回答的卻是另一道男聲,“白隼什麽時候成了馬刺史家的?竟沒人通知我。”
聲音驚得衆人汗毛倒立,擡首望去,來人單手握着馬鞭,緩步踱入,緋袍銀魚袋,腳蹬六合靴,格外紮眼,正是白隼的主人——李四官。
簡直了,柴三妙覺得這個男人每次出現,都是驚吓。
李都尉身後跟着關內道巡察使,他倆怎會到這裏來?
獨孤淳行禮,縣尉退到一邊,謝潺笑了一聲,“貴女們也在,到得真齊,今日可是趕上了熱鬧。”
李四官掃視一圈,庭院裏的藥材狼藉一片。
晾曬用的簸箕已被打砸過,給矛隼療傷的涼州醫師和徒兒們跪在地上,驚魂未定,滿院子的世家親随,柴三妙和馬佩玉站在獨孤淳身後。
能言的獨孤淳将前因後果擺出來,氣得涼州醫師面紅耳赤,“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能食,鴨肉?
好似聽到一則奇聞異事,李四官聽笑了,手中的馬鞭輕敲在袍側。
“鷹隼生來便是天空之主,翺翔萬裏,越雪山過戈壁,乃是猛禽,狂風暴雪中與陸獸争食,時刻都在為生存而戰鬥,別說是鴨肉,就算是死屍腐肉都是它活下去的希望。”
在場衆人默了聲音,哪裏敢反駁。
他讓縣尉過去将涼州醫師扶起來,“如今到了貴女手中,矛隼竟然成了不能食鴨肉的細鳥,聞所未聞。”
點明鷹隼馴養之責絕不在涼州醫師身上,糟糕,柴三妙在李四官口中無中生有,反倒成了罪魁禍首,話鋒不對。
獨孤淳蹙眉看向李四官,眼神相觸,電光火石。
不服?
纨绔子弟總要被狠狠毒打一次,才曉得什麽叫痛定思痛。
李四官将馬鞭抵在獨孤淳的右肩,生生高出對方半個頭,陡增幾分威儀,“肆意妄為,砸人醫館,獨孤參軍不清楚尋釁滋事按唐律該當何罪嗎?”
按唐律,當鞭笞四十。
被李四官揪住把柄,無人嗆聲,也不敢看他,獨孤參軍見狀,立刻單膝跪地表示願意道歉,并賠償今日醫館所有損失。
生怕這個李都尉深究,鬧到縣衙去丢人現眼。
涼州醫師明白日後還要在岐州經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結局,無奈只能接受獨孤淳的提議。
可是,李四官沒有放話,事情便沒有了結。
獨孤淳單膝跪在地上,李四官卻沒理睬,轉身走到院落裏被打翻在地的簸箕旁邊,彎腰撿起一片曬幹的大黃,站直,拿到鼻子邊嗅了嗅。
“告訴他們,打翻的中藥材是何物。”
醫館中年輕的徒兒看了一眼師傅,小聲回答,“是晾曬的大黃。”
柴三妙不知道李四官此舉何意?
大黃也算不上名貴藥材,獨孤淳兄弟自然也沒有放在眼裏。
柴三妙的質疑被李四官捕獲到,他将大黃對着太陽照了照,“大黃,味苦而微澀,攻積滞、清濕毒,多出隴右與吐蕃交界地界,行軍有大用。”
衆人沒能理解他的意圖,李四官挑眉,回轉身來,走到獨孤淳身前三步,直接坐在了院中地面上,與跪着的人平視。
他單手拿着藥材,在獨孤淳面前搖了搖,“大黃不如南山雪蓮,吐蕃蟲草,也需要隴右的藥工爬上山峰雪線,初春發芽前采挖,在經醫館除去細根,刮去外皮,切瓣成段,繩穿成串,晾曬幹燥,終可入藥,你們瞧不上,卻是多少人的救命良藥。”
庭院悄無聲響,李四官起身,将大黃親自交到涼州醫師手中。
“大唐西境聚集了多少南來北往的客,有人過路,有人選擇留下來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朝廷命官,恣意妄為,毀得是西境百姓安居樂業的信心,和對大唐的期待。”
醫館衆人眼中有了淚意,在場的軍士對這位李都尉有了不同的看法,而呆呆站立的參與者被說得汗顏。
李四官的聲音低沉而不容反駁,“撿起來。”
獨孤淳愣住,親随們立刻上前,将滿地的中藥材一個一個拍掉塵土,撿回簸箕裏。
完了,李四官給獨孤淳扣了這麽大頂帽子,柴三妙曉得今日不好糊弄,這個李都尉兇起來還真有官威,架勢還挺唬人的。
縣尉也摸不清這位紅袍大員的意圖。
說起來今日也是湊巧,坊正來禀的時候,兩位上峰正在衙內查詢存檔的過所,都是經年累月商隊通關的備份記錄,只聽得坊正提及獨孤淳齊刷刷圍了涼州醫館,怕是要出大事。
兩位上峰便拍板随他一道前往,實話告訴他,“你一個人處理不了。”
來了才知道,他的确處理不了。
謝潺瞧着李四官敲着馬鞭,故意僵局,是要讓參與滋事的子弟們長記心。
柴三妙感覺出李四官認定她才是始作俑者,獨孤淳只是替她出頭的替罪羊。
馬佩玉也察覺出其間微妙,“怎麽辦?”
話音剛落,柴三妙一聲驚呼,就接住了馬佩玉昏倒的身體,自己也被慣性帶着跌坐在地上。
貴女有恙!
柴三妙将馬佩玉抱在懷中,淚聲俱下,“貴女”。
周遭衆人慌作一團,獨孤淳兩步過去将馬佩玉從柴三妙懷中撈出來,打橫抱起,急急步向內廳。
柴三妙知道今天醫館的事情結了。
謝潺心道馬佩玉這時間也是卡得妙。
獨孤淳被留在醫館收拾殘局,馬佩玉和柴三妙在李四官和謝潺的護送下折返。
到了州府門前列戟的儀仗處,柴三妙走在最後,李四官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揶揄她,“見你擠出幾滴眼淚,我差點信了。”
“……”
柴三妙提起裙擺,快步沖進州府。
謝潺好笑,“你就不怕小孩兒報複你,毒死你的矛隼?”
李四官挑眉,“她不會。”
兩人自州府離去,騎行在坊間大道,謝潺又想到什麽。
“四郎此次前來岐州準備待多久?”
李四官沒有立刻回答,他擡頭望着遠處天空。
城外石頭灘,風卷起黃沙,彌漫天際,頃刻便要籠罩整座雍城。
他看了半響才說:“會待一段時間,直到冬季的沙塵暴完全過去。”
朔風揚塵中,一支商旅駝隊收起查驗通關的過所,迅速地裝點好貨物,從雍城向更西邊的隴右道行去,最終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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