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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察覺到自己對昙明那污穢的心思,是在那個暖融融的午後。

前堂裏的頌經聲飄到了後院裏,還夾帶了些許檀香味,我歪膩在昙明身上,仔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我總覺着他身上的檀香不似那佛像下的檀香味,但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昙明眉眼淡逸,手中不停。他在替我抄經書呢。

今日裏我又偷偷跑下山去湊那每月一次的廟會,被慈林師叔發現了,惱怒之下又把我關到了後山小院裏,罰我抄寫經書。

哎,不是我說,慈林師叔也真當是十年如一日的恒心不變,這麽多年了,也不換個懲罰的法子。抄經書?誰要抄那無趣的東西!我又不是昙明那尊小佛!

想到那尊小佛,我歪過頭湊到他頰旁,眼就那麽直直看着他。

昙明不動,筆下朱砂字跡清晰,一筆一畫,全然的清俊明秀。

曾有遠游僧人來此,看到昙明時說過:

神臺清明,佛緣所至。

我最最厭惡的就是那四個字,佛緣所至。

因為有人也那麽對我說過,不止一個。

還記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極大,我和昙明被關在後院裏。我是被罰的,他是偷偷摸過來的。兩人畏着取暖,那個時候他的額頭不知怎的磕破了一塊,就在那眉中心裏,紅豔豔的血凝結了,我剛看完一本市井豔詞,便伸出手摸着那傷口一邊笑道:“雪裏紅泥小火爐,搖搖曳曳,哎呀呀,最是那冶豔的一點勾魂。”

他依舊是那靜靜淡淡的模樣,真和尊佛似的,偏生那眼珠漆黑漆黑的,勾魂,真的要勾人魂。

他道:止柒,你有佛相,這是佛緣所至,莫再看那些書了。

哦,對了,這麽多年一起歪膩過來的,昙明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這厮哪裏像個出家人?全然不過是騙人的一副皮相!

這人這嘴可缺德着呢!一句話都弄得我火氣蹭蹭上來了!

“我呸你個小禿驢!你再說一遍看看!罵誰有佛相呢?!”

昙明聽了,卻是輕輕眨了眨眼睛,睫羽纖長,很是勾人,紅唇竟是微微一彎,然後瞥開眼去。

我是個俗人,性喜漁色。

曾經的家裏最是不缺的便是美人,看多了去了便是麻木了些,後來出了那個家入了這個世方知,真正的美色。

我是個俗人,喜愛煙火氣息。

像是那依紅樓的煙羅姐姐,便是她再心計毒辣手段犀利,但到底是真性情,她靠着手段成了頭牌,雖說是為了維持自己身份打壓着下面的姑娘,可要真有人欺負那些姑娘,第一個出頭的可不就是她!

這就是煙火氣,俗世的情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但我喜歡那點濃得化不開的人情味兒!

有生氣!

我和昙明不一樣,真不一樣。

但是今日裏,看着那張容顏,不知為什麽心頭就莫名地一跳。

松開了環抱住他的手,自己挪到一旁的小榻上,取過一旁的茶,抿一口,然後卻又直楞楞地盯着他看。

多漂亮的人,漂亮得沒有一絲煙火氣。

真是讓人讨厭呢……

我偷偷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突然就覺地有什麽東西扯着心似的。

突然的就想到了去年的七夕,

我好死好活才拉着他一起下了山去玩,誰知碰巧是七夕節。

山下小鎮裏的街道上花燈高高挂起,映得那一條街和街畔的湖水一起蕩漾出潋滟的鬧意。

昙明穿着灰色袈裟,神色淡然,與那個熱鬧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的唇被紅色的燈火映出淺淺的豔意,仿佛塗抹過濃麗的胭脂。

我穿過人群去買了一盞花燈,怕和他失散,忙轉首望去,卻見他處于人群之中卻仿佛站于那高高佛殿之上。

心下,終是不由的就那麽一涼。

買了燈,卻遲遲不上前,只是立在遠處看着他。

人群來往擁擠,他側身讓了讓,然後仿有所覺,朝我看來,然後,微微一笑。

曾有詞中所寫,東風夜放花千樹。

怕也,不抵這一笑吧。

我是個俗人。

當下只覺神明一空,茫然不知今昔。

燈火這般濃郁,人聲這般嘈雜,卻仿若雲煙過耳,我呆呆站裏半晌,才恍然發覺。

這不是,屬于昙明的笑。

他心中,有了妖。

這尊佛,染了妖氣。

我厭惡佛,卻是怕妖孽的,那日過後就總是纏着昙明,卻再不見那樣的氣韻。

是的,我是怕妖孽的。

因為那樣的一個妖,家事零落,害我被譴至此,天天與我最厭惡的佛像做伴。

“止柒。”被那聲音驚醒,我回神。

昙明擱下了筆,問道:“怎麽了?今日裏好似人不太精神。”說着就伸出手想要摸我的額頭。

我卻是微微一偏,恰好避開了那手。眼角餘光見到昙明略是詫異的目光。

許是回想到了那一笑,另我心下生了恐懼,下意識地就躲避。

“沒事沒事,只是突然想到那個女人心下煩躁罷了,我要去外面靜一靜,你不要跟來。”

話落,起身推門而去。卻是未走遠,而是繞了一圈,坐在了小院的窗下。

許久,才聽得屋裏隐約應了那麽一聲。

心似是被扯得疼了下。

忍不住往窗口探望進去,一看之下,卻是腦中一空,氣息一僵。

卻見昙明正執着我抿過茶的杯子,湊到唇邊,伸出舌,細細舔食。

他微眯着眼睛,神色間竟似有幾分醉了意态。

我心神一僵,眼卻死死盯着昙明移不開。

那個動作,竟令我想到了曾于依紅樓裏見到的畫面。

男子撩開女子的衣裳,從脖頸開始,細細舔着,直到胸口,然後,張開嘴,一口吞下半邊粉糯香乳。

我捂住自己的嘴,然後又悄悄蹲了回去。

恍然之下竟覺得身體發熱。

伸出舌頭也舔了舔自己幹澀的唇,輕輕皺起了眉。

腦中卻突然想去那天兩人在後山溫泉的畫面。

其實那天是昙明偷偷躲着我一個人去後山沐浴,我則是偷偷地跟着他,說實話,我只是想要吓一吓他而已,卻沒有想到,會讓我看到那樣一幅豔景。

當初在依紅樓玩鬧也曾看過什麽美人出浴,圖畫也算是看過不少,卻沒有那次給我那麽大的震撼。

後山因有個溫泉,所以長年霧氣朦朦,越靠近溫泉霧越是濃。

當初與昙明就霧裏看花這四字做過佛辯,我說的是,神臺清明者,有霧便也變成無霧,所謂霧氣,全然心魔爾,而花,卻總是在那裏的。

那個時候,昙明微微一笑,然後不發一語,只是将燒開了茶水提起。

他的手指極是好看,映着紫竹做的壺柄,越顯白皙修長。

水緩緩注入杯中,袅袅水霧升騰而起。

然後他擡眸,朝我看來。

他眼神似乎被霧氣染得朦胧,

然後他道:止柒,現下,我看你,便是如此。

後山,泉水旁,我嘆氣,然後把當時他說的話還給他。

我喃喃道:昙明,現下,我看你,便是如此。

昙明,如果放在世俗裏,算是極難得一見的俊俏少年。

當初,我躲在佛像後面,偷偷看那被喻為月華公子的男人,也不知為何,一看而去,我卻頗不以為然。

那人怎配月華二字?

檀香煙霧袅娜,那人站在佛像下死死摟着一個女子,吻着她的頸側,眉目裏分明是不加掩蓋的妖嬈。

全然一派肉欲。

何況那女子我偏生還認識,正是什麽什麽月華公子那奸夫的妻子。

我那時候不由感嘆。

這世人還真是……膽大包天……

然後便想到了,昙明可比那什麽什麽月華公子好看多了。

身資俊秀,儀容端莊,一派翩然出塵的模樣。

但是,當看到那緩緩褪下袈裟的少年,我突然就推翻了以前的那想法。

昙明,的确是極俊俏的少年,也是真的幹淨。

但是,不知為什麽,這樣幹淨的一個人,我看着卻勾起了心裏的邪佞。

看着他修長白皙的四肢,彎腰時候優雅弧度的背脊,還有微昂起頭時優美的下巴與脖子。

我正被迷惑着呢,一個不注意,腳下一閃,砰的就摔倒在地方。

昙明似是被驚到一下,猛得轉身。

我記得清楚,哪怕那個時候霧氣極濃,我還是看到了他看到是我後,漸漸染上胭脂色的面容。

那個時候,我厚着臉皮朝他一笑,道:哎呀呀,昙明美人出浴呢。

昙明愣了一愣,面色卻是平靜下來了。他從容地取過一旁的衣服披上,然後問我:止柒是來沐浴的麽?

我嬉皮笑臉地道:你是邀請我來個鴛鴦浴?

他突然地就笑了,眉目舒展,紅唇上揚。

然後他道:止柒,你可不敢的。

那天,反正我是敗得一塌糊塗。後來,就溫泉地落荒而逃,也算是我厚臉皮生涯裏難得的敗仗。

但是,不能不說的是,昙明這厮小模樣是真真不錯,反正那幾日裏頭,我腦裏總是反複出現他脫衣的那一幕。

若不是想到那人素來就是尊清心向善的小佛,我倒懷疑是他在勾引我了。

但是,現下,看他這個模樣,我卻是有種想要上前扒了他衣服的沖動。

我捂住了嘴巴,呆呆蹲着,望着窗口籬笆下那一株曾經和他一起偷偷種下的薔薇花。

忍不住想,到底是春天到了罷。

——原來昙明心裏的那只妖,是我。

我是真真沒有想到。

我素來喜歡膩着他,兩人也毫不避諱,即便是寺裏的看到我們兩個摟抱在一起怕也不會想入非非去。

只因方丈在圓寂之前曾對我們兩個下過緘言。

方丈說昙明有佛心,而我,有佛緣,卻是性冷心冷之人。

正是因此,

所以當後來,那群人推開那扇門,看到我和昙明糾纏在一起,才會駭然欲絕。

可惜了,那群禿驢只聽到前半句而沒有聽到方丈的後半句話,

他說,昙明塵緣未斷,而止柒,妖心妖性。

那日後,我便總覺得自己的心有些恍然。

每日裏見了昙明也總有些躲閃之意。

那日晚修過後,昙明拉住我,說是要讓我去看快要開了的昙花。

哦,對對,昙花。

說起來那株名叫夜歸的昙花還是我們十來歲的時候種下去的,就在屋子前的小院裏。那個時候昙明挖完坑,額上已有了汗水,卻是朝着我微微一笑,很是愉悅的笑,帶出了幾分少見的稚氣。

待種完之後兩人就為昙花取什麽名字而争執。

我先是說了個實在的名字:小白。畢竟那花是白色的。

雖然說這名字是樸素了點,但我還是認為小家碧玉一點好。

昙明沉默了下,神色平靜,無一絲嘲笑之意,略略思考後矜持道:不若,叫夜歸可好。

我也矜持地沉默了。

于是名字就定了下來。

昙明很是寶貝那株花,即便是我也不得随便碰的,我一直在想是為什麽,後來被我琢磨出個道理,難不成是昙明的號裏帶了個昙字?

我說與昙明聽,昙明當是時正在替我抄經書,頭都未擡一下。

他不說,我便當是這個原因了。

那個昙花夜歸開放的夜晚,我偷偷地拿了酒過去。當然,昙明是不會破酒戒,我一個人提了壺往嘴裏倒。

夜色極好,月光極好,昙花的香氣也極好。

昙明席地而坐。月光瀉滿衣襟。

夜漸深,我漸醉了,斜靠在昙明肩頭,鼻間似已聞到那幽幽昙花香氣。

我問他:夜歸可是開了?

他伸手撫了下我的發道:快了。

我擡眸看他,然後吃吃地笑了,舉起一旁的酒杯湊到他嘴邊,道:昙明乖乖,喝一口?

他偏過頭不依。

我頓覺無趣,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

昙明小佛還是不依。

不耐煩了,我趁着三分酒意正要膽大包天地對他發怒,整個身子卻被他用力一扯倒在他懷裏,嘴巴也被捂住了。

我摔得發暈,和着酒意更加暈乎。

昙明細細柔柔的呼吸就在臉頰旁,他壓低了聲音:有人,別出聲。

有人?

莫非是慈林師叔?

被他抓到了的話,我就又要罰抄佛經了,哦不,應該是昙明又要抄佛經了。

後來我想,如果不是那個夜晚我們,我和昙明,我們遇到了那對在佛寺後山院薔薇花下偷情的男女,我們那層紙至少不會那麽快就捅破。

可惜,我們遇上了。

說過了,那天月光極好,薔薇花叢裏,那兩個糾纏的人影被照得明晃晃的,那是一對極漂亮的男女,容貌卻奇異的有三四分相似。

我醉得迷糊,只覺得女人的呻吟和昙明的呼吸一起纏繞在耳邊,忽重忽淺,撩撥得人心癢癢。

昙明的手握着我的手,十指相交,死死地握緊。

也不知道是誰的手心出汗,反正粘膩膩的,不甚舒服。

昙花應是開了,香氣濃郁了許多。

那對男女什麽時候走的我們不知道,我略略偏過身子,正對上昙明的眸子。

太清澈了,所以清楚的看到了本不屬于他的妖氣。

我不喜歡妖。

真的不喜歡。

我喜歡昙明,就是因為他這小禿驢太像尊佛,幹淨明澈有佛性。

但他眼中有妖,他的眼裏倒映着我的面容。

我撫摸上他的臉,他輕輕閉上了眼睛。

很多事情,由眼入心,眼不見,心可靜。

他閉上了眼,睫羽微顫,似撲翅欲飛的蝶。貝齒咬着紅唇,全身在輕輕顫抖。

勾人,當真勾人魂魄。

我正要起身離去,突然一陣天旋地轉,我只覺頭重重磕碰在地上,好生疼痛。

再睜開眼睛,我的眼中倒映着昙明,那尊小佛。

然後——唇相碰,齒相依,舌相纏。

昙明的手很不客氣地扒我的衣服,我于是也不跟他客氣。

我一直知道我妖心妖性,我就是一只妖,所以,我素來不喜歡妖。

昙明說我雖然極愛俗世事物,可偏生又極冷漠,我追求俗世是因為我真正的融入不了這個俗世。但昙明不一樣,昙明神臺清明是因為他自小生長于山間佛寺,他不追求俗世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脫離不了,所以不敢下山體味紅塵滋味。

他是入世的佛,我是出世的妖。

夜歸在我們身上方盛極綻放,酒壺被打碎。

昙明伏在我的身上,昙花混着朱檀香氣,我伸過手環着他的身子。

我們六歲相識,今年恰好是第十個年頭。

昙明的汗水低落在我胸間。

我們明知不可為,可還是做了。

一步之間,便是蓮花與曼珠沙華之別。

昙明細細吻上我的額角,然後滑落至眼角。

自此,已無甚好掙紮的了,

我朝着昙明微笑。

這一世,木已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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