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你真是……無趣啊
馬車進了城,已近正午時分,瓢潑的雨勢漸漸收了,換成了細密的雨絲。
音音并未回陳家,不想大姐姐平白擔憂,自尋了家客棧住下來。
沈沁經了孫太醫的手,面上的潮紅漸漸褪去,唇色也正常起來,只還是昏睡模樣,卧在榻上小小一團。
喂她喝了藥,音音握着那雙稚嫩的小手,雙目通紅。
還好,小阿沁沒事,看見她漸漸平靜下來的睡顏,她便覺得,今日這交易值了。便是再屈辱也值!
阿素張羅了兩碗春面,放在矮桌上,勸音音道:“這一路上擔驚受怕的,姑娘你也辛苦的緊,快吃碗春面熱乎熱乎吧,仔細寒氣入體。”
音音從善如流的用了幾口,瞧着阿素面色,張了幾次嘴,才艱難道:“阿素,等黃昏時分給我備些熱水,我沐浴一番,今晚……今晚還需出去一趟。”
“姑娘,剛剛才沐浴過,您不妨歇下吧,晚間也不用折騰了,這客棧畢竟不是在家,咱明天再洗。”
阿素站起來收拾碗筷,今日她們渾身濕漉漉,進了客棧便沐浴更衣,左右下午也不出門,晚間也無需再洗了。
頓了一頓,忽而又反應過來,忙住了手,問:“這大晚上的,姑娘您去哪?”
“我……我……”音音咬着唇,實在難以啓齒,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阿素更急了,拉過她的手,追問:“姑娘,到底怎得一回事?你倒是說呀!”
音音知左右瞞不過她,錯開眼,瞧着雕花窗上的格紋,低低道:“我應了江大人,今夜會去首輔府。”
阿素愣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腦子裏嗡嗡的,瞬間炸開了。她拉住音音的手,帶了哭腔:“姑娘,咱不去,咱不去啊!”
說完又罵:“天殺的江大人,虧我還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是個清正的好官。不曾想竟也是個黑心的,真真無恥!”
她說着已是哀哀哭起來,她的姑娘明明那樣清透美好,本該受盡夫君的疼惜,如今卻要像個娼妓一樣,任人把玩,如何讓她不痛啊!更痛的是,她完全無能無力啊,一點點也無法分擔。
音音等她發洩完,拍着她的肩,那嬌柔的面上現了堅毅神色,她說:“阿素,不要哭。用一夜換沁兒的命,換我們幹幹淨淨離開京都,難道不值嗎?這反倒是我們占了便宜。遇見江大人,已是你我之幸,你覺得換了旁人,會給我們這樣的選擇?”
頓了頓,又道:“你無需擔心我,我斷不會因此事便消沉了去。”
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她要好好撫養沁兒,要盡力将母親的心願完成,決不允許自己對世道低頭。
兩人說幾句貼心的話,紅着眼哭了兩場,天便漸漸暗了下來。
急匆匆梳洗一番,門邊便響起了于勁的聲音,隔着門扇喊:“沈姑娘,也該出門了。”
……
首輔府位于宮城北向的文戶巷,離着皇宮頗近,方便天子近臣随時被召入宮,乃是歷朝歷代首輔辦公之地。
江陳政務繁忙,嫌每日歸家麻煩,直接将後院辟出來,做了起居之處,國公府倒是少回了。
是夜,一頂錦緞垂幔小嬌,顫顫悠悠,于西南角門入了府。
音音攥着身下織金團雲紋坐墊,微垂下了眼。
待入得府中時,早已有侯着的婆子将人領進了淨室,一番梳洗打扮,送去了後院正房。
廊下點了立式琉璃風燈,映出一片昏黃的光暈,音音躲在門後的暗影裏,拽了拽身上茜色薄紗衣衫。
她從未穿過這樣俗豔露骨的樣式,比那香樓裏的妓子也不差多少,讓人羞恥難耐。
江陳斜斜靠在交椅上,慵懶随性,全沒了白日裏上位者的冷肅矜貴,細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挑,像一株危險卻昳麗的罂粟花。
他看着門前那個身影遲遲不動,微挑了眉,輕喝:“進來!”
音音咬了咬唇,終究還是邁出了那一步。
屋子裏一片清冷,清冽的沉水香似有似無,江陳看着局促站着的小姑娘,微蹙了眉,明明是那樣豔麗的衣衫,可穿在她身上絲毫不顯輕佻,濃豔的茜色趁着瑩瑩玉肌,明媚與清麗奇異的糅在一起,益發顯出嬌媚的絕色。
他看她還是不動,轉着手上的杯盞,不悅:“沈音音,這樁交易是你親口應承的,若是不願,盡可離去。”
音音想起床榻上的小阿沁,猛然擡起了眼,急急道:“大人,我願意的。”
也不是惺惺作态,畢竟是自小那樣的身份,如今要放下身段與自尊伺候人,多少是不自在的。
“願意?”江陳彎起唇角輕嗤了一聲,有些自嘲的笑:“願意伺候一個卑賤之人?”
“大人怎會卑賤。”
他這話沒頭沒腦,讓音音愣怔了一下。
江陳便不說話了,他目光幽暗,劃過她雪白纖細的頸,弧度優美的肩背,最後停在了那一雙圓潤晶瑩的玉足上。
好半晌,他說:“既是交換,便該拿出誠意來,沈音音,我不喜歡了無情趣的女子。”
音音腳趾蜷縮了下,略遲疑了片刻,便緩步上前,斟了桂花瓊釀,端至他唇畔。
江陳就着她的手,飲了一口,便拂開了那酒杯,一雙眼好整以暇看過來,似乎在說:“就這?”
音音便手足無措起來,忽而想起有次跟着堂哥去了趟花樓,那些女子會坐在男子懷中,撚了糕點送進男子口中,便依樣學樣,拿了塊玫瑰花糕送了過去。
那玫瑰花糕小巧精致,上面鮮紅的花瓣透着靡豔,停在了江陳唇畔。
他僵了一瞬,因着近年來潔癖益發嚴重,哪裏能吃得別人碰過的糕點。
可看見那雙手幹淨白皙,并未像尋常女子一樣留甲,粉色的甲蓋修剪齊整,圓潤光潔,忽而覺得,也不是不能入口。
他俯身,輕咬了一口,微涼的唇蹭過皙白的指,讓音音微微顫栗了一下。
她收回手,又開始不知所措,忽覺腰上一緊,已被拽進了一個溫熱的懷。
男子一只手箍住了她的腰,讓她動彈不得,調笑道:“你真是.無趣啊。”
說着往前推了推桌上的的紅釉瓷盞,不容辯駁:“喝了!”
那紅釉瓷盞在燈下閃着豔麗的光,上面的瓷蓋遮住了裏面的內容,讓音音無端手腳發顫。
他嫌她無趣,可是也要學那李勳,給她用些助情趣的藥?
她實在不想再經歷那樣的恥辱,仰起臉,眼裏便帶了水霧,低低道:“大人,我不喝成不成?”
這水霧越聚越濃,最後化成水滴,啪嗒一聲,滴在了江陳手背上。
他仿似被灼了一下,那渾身僵冷的舊疾又來了,讓他蹙起眉,閉了閉眼。
忽而想起平昌十三年,他第一次見她,是在風雪交加的山神廟。那是他與祖母落腳的地方。
她從馬車上下來,一襲白狐裘披風,肌膚勝雪,襯的烏發紅唇,遠山遠水似的,如隔雲端。她身上纖塵不染,是他向往的清透幹淨。
她輕輕咳了幾聲,便有婆子替她輕拍後背,咕哝:“這鬼天氣,姑娘您當心寒氣,我們先在此避避風雪,回去了合該喝碗姜湯的。”
那時他病了幾日,好不容易熬煮了碗紅糖姜湯,還熱乎着,垂下眼看了半晌,忽而莽撞的遞了上去:“這裏有現成的,姑娘但可一用。”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的莽撞少年氣。
音音聽見聲音,還未來的及轉身,她身側的婆子已是揮手将那碗姜湯打翻了,罵罵咧咧:“拿走拿走,哪裏來的髒乞丐,這樣污濁的東西也敢給我們姑娘吃。”
或許是他眼中的兇戾太重,吓的那婆子連連倒退了幾步,拉着小姑娘就上了車,也顧不得風雪了,艱難遠去。
那日他是将那些碎瓷片一塊塊撿起來,挑着那還能用的吃了飯,他只有這一個碗。他也不是尋常乞丐,他明明那麽愛幹淨,便是冬天也會去河裏沐浴,他的瓷碗也向來不同別人混用,一點油污也不帶的,怎麽便會讓她覺得髒呢?
大概他給的東西,她都覺得髒污吧。
江陳忽而戾氣翻湧,冷着聲道了句:“沈音音,爺給的東西,還輪不到你拒絕。”
而後短促吐出一個字:“喝!”
音音瞧見他的面容,知是無法避過,忽而便鎮定了,喝就喝,今夜既然來了,便由着他折騰,左右不過熬過這一夜。
她帶了點決絕,伸手便将那杯蓋揭開了,看見裏面乳白色的酥酪,一時愣住了。
一雙清淩淩的眼瞧過來,疑惑的落在了江陳的面上。
江陳瞧了她一眼,忽而明白過來,不由挑了眉輕嗤:“沈音音,爺還不屑于用那些下流手段,讓你喝你便喝。”
音音用白瓷勺舀了一勺放進口中,清甜絲滑的糖蒸酥酪在唇齒間蔓延開,是國公府敗落前,她每日晚間必用的味道。
她觑着身旁之人冷峻的面色,忽而笑了,這個人,似乎也沒那麽可怕。
她這一笑,杏眼彎起,露出清淺的歡喜,看的江陳愣了一瞬。
偏那嬌嫩紅豔的唇畔還沾着一滴酥酪,豔紅趁着乳白,一片靡靡嬌豔。
似也覺出了失态,她微微垂下頭,伸出粉嫩的舌尖,輕輕舔食了去,擡頭便見江陳一雙眸子益發幽深,裏面像是點了一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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