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白年睡前坐在床上翻了會兒之前讓主哨塔的江尋州給的已歸檔的檔案。

檔案資料是六年前九月份進一號黑淵大門的七名哨兵的資料,其中白年都給他們做過治療記憶不同程度的精神喚醒。

資料數據中顯示從九月初,這七個哨兵從八月底就開始到哨塔的治療組做一系列的身體、精神檢查。

白年當初在主哨塔時,粗略地看過這份身體檢查報告,所有一切指标都達到了合格線以上。

他們用治療組的儀器測出來的精神穩定甚至為優秀。

也沒有人發現他們精神海中放了一只白年的精神體。

直到一個月後,這七個人都沒回來。

因為這在當時是重大安全事故,為避免給哨兵造成恐慌,哨塔特別成立了調查組來調查整件事情。

這事從當年十月份調查至同年年底。

調查組在第二年伊始,就開發布會給民衆宣布調查通報。

調查通報中說進行黑淵的觀測員玩忽職守,導致錯過了那批哨兵傳遞而來的救援信息,以及治療組的身體檢測人員在做身體檢測時的粗心大意,導致并未及時發現那批哨兵的異常。

當然,最主要的通報對象還是白年。

說他利用權力非法入侵哨兵精神海,導致進入黑淵的哨兵精神異常産生危險無法回來。

總之很多環節都有錯誤,但是白年犯的是重大違規。

白年被調查組的人帶走之前,甚至都沒來得及去自己親自去觀察分析下這批人究竟是因為什麽而沒從黑淵出來。

等白年被羁押審訊三個月,一出來就直接向哨塔申請查看那批哨兵進黑淵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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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個申請立刻便被哨塔給駁回了。

再幾個月後,他上特殊法庭,吊銷了精神喚醒師的執照,終生不得再從事相關工作。

這一場重大的安全事故在歷時八個月才徹底落下帷幕,幾個哨兵從進入黑淵到再沒從黑淵出來,這一個多月期間他們所經歷的數據已經歸檔塵封,沒人再關心他們到底在黑淵內經歷過了什麽。

時隔五年多,白年拿到這幾個已經被歸檔了的檔案。

他在接手遲等到現在的這三個星期間,已經反複看過很多次這幾份檔案。

在進入黑淵時,七位哨兵的各項數據都非常正常。

如果用游戲數據來表明的話,白年甚至可以說其中有幾個人是滿狀态。

之後是哨塔觀測臺的檢測信息,在九月七號時晚九點三十六分時候給出了一個短暫的黃色标記。

證明這群哨兵中有人精神出現衰退、痛苦的征兆。

但是僅是一分鐘後,标記就變為了綠色,這個人的精神得到了安撫。

數據真正明顯顯示出問題是在九月中下旬時間,他們的數據頻繁變為黃色,而後又迅速地恢複為健康。

數據異常如此明顯,黑淵的觀測臺內工作人員即使沒有實時發現問題,也應該在偶爾瞥見一眼時,就立刻向上彙報數據異常。

但是按照當時哨塔建立的調查組說法來說,這些觀測臺的工作人員玩忽職守,完全忽視了數據的異常,導致來不及對這批哨兵進行喚回。

“荒謬。”

白年垂着眼睛,面色冷靜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這份數據報告。

如果是精神異常數據直接到達了紅色的标線,觀測臺的工作人員沒有實時關注到信息而導致出問題,還有話可說。

白年把手中的數據報告放到了床頭置物架上,随手翻起了當時調查組發布出的報告。

他眯着眼睛記了下報告中所說的,因為違規、玩忽職守需要對這件事負責的人員信息。

他覺得自己有時間可以出門去拜訪一下這幾位,可以坐在一起聊一聊犯罪後的日常生活。

而家中這個跟黑淵有關的遲等,白年覺得倒不需要太急了。

遲等現在情緒比較穩定人又聽話,白年覺得可以先讓他舒服兩天,然後再進行下一個療程。

白年坐在床上簡單地翻閱了下數據,分析了下現狀後,他摘下眼睛上的眼鏡。

他把眼鏡輕輕地擱放在眼鏡架上,伸出雙指有些疲倦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睜開眼睛後,白年瞥了眼床邊的時鐘,淩晨一點多鐘,床邊臺燈的光亮溫馨。

夜晚安靜到聽不見任何聲音。

白年眯着眼睛想了想,哨兵的五感大于常人,聽覺視覺嗅覺觸覺味覺都敏銳異常,相對應接收的空氣中傳達的訊息是其他人好幾倍,所受到的幹擾也應該是其他人的好幾倍。

白年閉上眼睛,耳朵認真傾聽了一下周圍空氣的聲音,他無法聽到空氣中塵埃震動的聲音。

白年睜開了眼睛,他伸出左右手兩根手指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再次閉上眼睛。

白年在一片黑暗中想,為什麽會怕黑?——因為感覺會被什麽讓人害怕的東西拖下去。

白年的記憶力超群,他在猶豫了片刻後,腦子裏開始緩慢地回憶起自己進入到遲等的大腦裏所聽見的聲音、所遭遇的事情。

在五感幾乎被屏蔽的時候,只能感覺到這些恐怖怪誕的聲音,他們從四面八方朝自己靈魂深處紮過來,逃也逃不掉的感覺。

白年在十分緩慢地回憶那種感覺。

在幾乎一聲能撞碎靈魂的重擊下,白年臉色驟然白了起來,他猛地睜開了自己的眼睛,眼神中射出的光甚至帶着駭人的氣息。

白年松開自己抵着耳朵的手,他微微垂着頭,一滴汗水凝在他鼻尖,欲墜不墜地懸挂了幾秒後,終于滴在了白年的手背上。

白年緩慢地自問出了一句:“呻吟?”他擡起手,用食指指腹擦掉了自己鼻尖的汗水,蹙着眉道:“痛苦的呻吟聲?”

白年在剛剛還沒到一秒的回憶中,十分努力地集中了自己一切的注意力,在讓人幾欲嘔吐的撞擊下十分面前地分辨出,之前在遲等腦海中聽見的細碎鬼語般的聲音,好像是好幾百萬人同時發出的痛苦的呻吟聲。

白年頓了頓,覺得剛剛那幾乎要被人拽下深潭的感覺十分糟糕,他需要緩一緩,等下次再集中精神認真回憶一遍。

白年的手指在自己鼻尖輕微滑了滑,突然一下又想到了接下來要對遲等做什麽了。

哨兵五感突出,遲等很顯然是受不了他自己大腦裏這些古怪的聲音,從而讓自己身體跟自己的意識割裂開了。

白年手指抹了抹自己額角冒出的薄汗,他覺得先要讓遲等适應一下黑暗。

然後要像對待一個還沒有産生自我意識的新生兒一樣,對待對方。

白年愉快地拟定了未來一段時間的工作計劃,他本來準備關掉臺燈睡覺。

臨睡前,用數據觀測儀觀測了下遲等睡眠數據。

才點開一看,發現對方此刻情緒波動極大,人的精神處于淺眠中,但是卻仍舊沒有醒過來。

像是陷入了夢魇中卻怎麽也醒不過來的人。

白年面無表情地盯着這串起伏巨大的數據觀察了片刻,他清了清自己有些幹涸的嗓子,随後掀開薄毯從下了床。

他穿上室內拖鞋,走路的步子輕得像是一只夜行貓。

白年輕輕地打開了卧室的門,客廳仍舊亮着巨大的頂燈。

這光線亮的讓白年推門的剎那沒忍住眯了下眼睛。

白年腳步緩慢地走到了客廳沙發旁,他面色冷靜地盯着沙發上閉眼躺着的遲等。

他看見遲等臉色慘白,滿臉的汗水,胸口起伏巨大,躺着姿勢顯得渾身僵硬。

白年垂着眼睛看遲等。

他聽見遲等從腹腔內艱難地擠出了些飽含痛苦的呻吟,身上的棉質睡衣好像都被汗水浸透了。

通過白年剛剛的數據觀察,遲等至少已經處于夢魇中有半個小時了。

白年的手指在自己的褲腿旁邊一下一下計時般地點着。

點到第十下的時候,僵硬着平躺在沙發上的遲等身體開始緩慢舒展,他呼吸也緩慢平緩了下來,而後臉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下來。

在第二個十下過去後,白年看見遲等的嘴角翹了翹。

白年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正想着這是噩夢直接轉美夢了?就感覺遲等的胳膊動了動,他兩只手指捏住了沙發旁站着白年的褲腿,之後再緩慢地睜開了眼睛,他一雙眼睛明亮,水洗過般清澈,雙眼不帶一絲睡意。

他躺在沙發上直勾勾地盯着在沙發旁看着他的白年。

然後他張嘴沖白年笑道:“白老師,你叫醒我啦。”

他語氣誠懇,不帶任何古怪的成分,甚至充滿了發自肺腑地感激。

這倒讓分明只是在旁邊看了半分鐘的白年有些許古怪情緒,白年咳了聲,誠懇地說道:“我沒有叫醒你,我只是想觀察下你的極限在哪。”

遲等手肘撐着自己的身子,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他捏着白年褲腿的手指松開,長手往前一探一勾,直接抱住了白年的腰。

白年一聲“啧”才從嘴裏出來,遲等把腦袋直接埋進了白年的腰腹上。

他貪婪地呼吸着白年身上的氣息,帶着水汽的呼吸聲從白年的腰腹處傳出來:“讓我抱下您,求求您了,白老師。”

白老師手指輕輕地叩了兩下。

就聽見遲等說:“我能聽見您開門的聲音,能聽見您走到我身邊的聲音,能感覺到您視線落在我身上的感覺。”

遲等說:“然後我就可以充滿勇氣地醒過來啦。”

白年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覺得自己這個人跟一些與人類美好品質相關的名詞是沒有任何關系的。

他性格絕對是糟糕的那一類,是在自己概念中遇到個跟自己性格一樣的人,也絕對要離他遠些的那種。

這倒不是因為白年性格中存在一些自我厭棄的部分,白年比任何人都要自信,也更加理智明白,兩個像自己一樣的人相處在一起絕對是毀滅性的災害。

白年的自我認知非常明确,他跟善良、英雄這種詞語沒有關系。

他在追求他的真相,也只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可能犯錯。

站在遲等的沙發前看遲等陷入夢魇,腦中也十分認真地分析對方的承受極限,他對人類的痛苦嗤之以鼻。

他對自己遭遇的痛苦都嗤之以鼻,他無法共情痛苦者。

所有一切在他的大腦中都可以拆分成任何有效或者無效的數據。

現在有一個人抱着他的腰,充滿感激地感慨道——因為您,我才有勇氣醒過來。

白年覺得有些可笑。

“不要把我想成什麽英雄偉人,想成什麽你的救命恩人。

也不要覺得是誰給你的勇氣。”

白年手往下探,他捏住遲等的下巴,把對方的臉擡起來,跟自己視線對上,他面無表情地說,“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了,是你自己想要活下來,不是因為別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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