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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瑟洛鎮位置偏僻，風景平凡，附近也沒有重要商路，天氣好時每個月會有賣貨的大篷車到這裏，附近小村子的人也會為集市前來，除此外，平時就很少有外來者到訪了。

鎮上只有一個酒館，常客大多是本地中年男人，他們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談論這輩子從未見過的巨龍大戰或法師塔陰謀。自從帕特到了這裏，不僅酒館的女客人變多了，連平時最讨厭吵鬧環境的鄉紳維肯先生也總來消費。

帕特知道這是為什麽，也知道這種迷戀都只是暫時的。母親一方的精靈血統讓他擁有比大多數人類漂亮的面孔，小小的尖耳朵更是惹人好奇，但帕特很清楚，人們對他外表的喜愛不會太長久，因為他也不會給任何人任何回應。一旦得不到回應，人們就不會再主動讨好他了。

這些經驗是他在旅行的日子中收獲到的，他已經學會了盡可能享受被關注的好處，但又注意保持分寸，需要時就及時抽身。

以前，偶爾他也覺得這種日子沒個頭，有點無聊；可自從昨天遇見了達托……或者可能是因為看了父親的日記，他就越想越難受，總覺得自己正在變得和父親越來越像。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自己不會像父親那樣輕易和人上床。親密關系可不是看起來那麽簡單的，一時歡愉有可能會變成一生負擔，看看留在寂靜樹海的母親就知道了。

帕特長嘆一口氣，撥弄裏拉琴的手指也頓了頓。

他只有這麽一把工藝粗糙的裏拉琴，一支口笛和一支口琴……前不久他得到了父親的魯特琴，但那東西被閑置太久了，琴弦早已經老化。在寂靜樹海，母親有一把精致的懷豎琴，是她的家族代代相傳的，可他們永遠不會把它傳給半人類……也就是人類口中的半精靈。

“親愛的？你不舒服嗎？”女侍端着托盤靠過來，帕特才意識到曲子剛彈到一半。

“樂師一定口渴了，我請你一杯酒！”一個客人立刻說。

“半精靈累了，休息一下吧！”鐵匠鋪的青年人也在酒館角落裏。

帕特對這些人微笑，欠身致意，說只是需要調調弦而已。他拉回思緒，意識到今天自己狀态不佳，腦子裏簡直像有一鍋玉米濃湯，而且還在咕嘟咕嘟地滾。仔細一琢磨，想這些事情又有什麽用呢？反省生活又有什麽用呢？反正我又不想改！現在腦子會這麽亂，一定是達托的錯！

帕特終于找到了心亂的原因——下午在後院的那個吻！

和半獸人接吻就夠驚世駭俗了……雖然倒是比不過父親還和獸人生孩子。但重點是，這個半獸人是自己的異母弟弟！而且還不是随便親一下，是碰了嘴巴！是接吻！

帕特假裝調弦，痛苦地低着頭。達托到底是怎麽搞的，據說他的人類社會常識是死靈師教的，死靈師是不是誤導了他什麽？死靈師真他媽邪惡！

帕特重整了一下精神，換了首輕快的曲子。這是父親日記中的曲子，他正想找機會多練練。很快，酒館裏有人開始跟着拍子踏腳、拍手，連女侍的步子都變得有節奏了起來。

大廳木樓梯下的門開了一道小縫，達托縮在門縫另一邊看着他。老板怕影響生意，不讓達托到營業區域來，達托在後面幹完了該幹的活，就縮在黑暗的小角落裏偷偷聽歌。因為身材高大，達托在窄窄的木門後一直保持彎腰的姿勢，這樣聽歌實在很累，所以他幹脆坐在了地上，随着音樂輕輕晃頭。

達托第一次聽帕特彈唱，半精靈的嗓音溫柔得像初夏，微風拂動樹葉，月光漏向溪流，琴聲如銀光粼粼的水面。前一首歌有點傷感，讓達托想起母親的怒吼，想起六年旅行中的艱辛，想起好不容易找到的父親已經去世……傷感的曲子中斷了，達托的憂愁也跟着暫時告一段落，帕特彈唱起節奏明快的歌，達托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

沒能見到父親固然遺憾，但諸神待自己不薄，讓自己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哥哥！達托盤腿坐在門後，手肘撐在一側膝上，手托着頭，目光一直緊鎖在大廳裏的半精靈身上。

看着異母哥哥，達托心裏湧起一陣陣暖意。帕特怎麽那麽好？友善又聰明，聲音好聽，待人溫柔，雖然個子有點矮小，但也算身姿挺拔，即使穿着厚厚的禦寒衣也有優美的腰線，如果他只穿單衣或者不穿，也許自己一只手就能攬過來他的腰……而且他的頭發像紅霞一樣好看，眼睛明亮得像寶石，嘴唇軟軟的，讓人想起香草布丁……

想到這，達托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剛認識帕特就這麽喜歡他，并不全因為兩人是異母兄弟，而是因為……帕特本來就非常迷人！所以不光是自己喜歡他，瑟洛鎮上好多人都喜歡他，從裁縫老奶奶到殺豬的少女，從某幾個衛兵到代理鎮長，大家肯定都覺得帕特的聲音像微風、頭發像晚霞、嘴唇像布丁！

有這麽可愛的異母哥哥應該是好事，可達托卻突然高興不起來了。他盯着帕特撥弄琴弦的手指，眼睛裏仍然溢滿甜蜜，嘴裏卻像在嚼檸檬片，從喉嚨一直酸到舌尖。

這時，一聲悶響打斷了達托的憂思，也打亂了帕特的琴聲。酒館的門被人撞開，一個年輕衛兵連滾帶爬闖了進來，人們停下交談盯着他，他也一臉呆滞，半天才緩過勁來：“代……代理鎮長呢？”

“馬克今天公務忙，沒來。”女侍回答。

“那我去找他……”衛兵嘟囔着，裹緊鬥篷就轉身要走，門口的客人們攔住了他。

“你是老潘特家的兒子吧？這是怎麽了？一臉見了怪物的表情。”

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別的原因，衛兵的臉色蒼白得有點吓人：“我也說不清具體的……這事得鎮長管。你們還記得，還記得那個歌嗎？”

人們聽得雲裏霧裏的：“什麽歌？”

衛兵指向了角落裏的帕特：“他爸斯托利唱過的，那個歌！咱都說那個歌不吉利，他非要唱……他都唱完了，才有老人聽出來是那首歌！”

帕特一臉迷茫：“我父親到底唱了什麽歌？”

女侍麗塔明白衛兵說的話了：“半精靈你稍等，等一會兒我和你解釋。”

然她轉向衛兵：“所以，到底怎麽了？又有人唱那首歌嗎？”

“要光是唱歌還好！”衛兵哭喪着臉，“歌裏說的預言是真的！雪原下可能真有惡魔！”

“你聽誰說的？”

“不是聽說！之前我們例行在鎮外巡邏，遠遠聽到有挺奇怪的聲音，像打雷，但又不是……我們聽着聲音找過去，發現聲音是從岩丘下傳來的！我們越走近越覺得不對勁，然後……然後莎倫就沒了……”

“什麽？”客人們議論起來，“莎倫怎麽就沒了？怎麽沒的？”

莎倫是鎮衛隊裏的一名女兵，大多數女兵都只負責後勤或處理來往信件，莎倫是少數參與巡邏的女兵之一。

衛兵接着說：“是……是這樣，我們發現岩丘有個縫隙，就是很小很小的山洞那種……莎倫覺得這能通往雪原下面，甚至可能和不遠處雪山內部的洞穴相連，她就想鑽進去看看。我們之中也只有她能鑽得進去，其他人就算脫光了也鑽不進那麽小的洞……”

“說重點！”

“這不就要說到了嗎。她進去後，我們在洞口過一小會兒就喊她一次，好像能聽到她越走越遠，回應的聲音越來越模糊……後來，後來突然她慘叫了一聲！我們在外面喊她，可是一直沒聽到她回答，那種像悶雷的聲音倒是越來越清楚了……我覺得那不是雷聲，地下怎麽會有雷聲呢……”

“那你聽着像什麽？”麗塔問。

“像……像惡魔或者龍在低聲咆哮……”

衛兵說完，突然意識到還沒去找代理鎮長彙報，就抹了把臉趕緊跑出去。酒館裏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沒人說話。

帕特拉了拉女侍麗塔的袖子，她回頭低聲解釋：“哦……是這樣。斯托利和你說過瑟洛鎮附近雪原的老故事麽？”

“沒怎麽說過。”帕特回憶着，父親只說過瑟洛鎮誰是騙子、誰是婊子、誰該下地獄之類的故事。

“很久以前，瑟洛鎮上有個半精靈老婦人，不過她和你不同，她不是外來的，而是祖祖輩輩就住在雪原的。據說原本瑟洛雪山附近住着一個精靈家族，起初他們是這裏唯一的主人，但後來卻一代代沒落，到那個半精靈那裏時，她家已經沒什麽人了。不過她特有錢，她出錢修路、尋找耕地，附近的人類小村落也因為她而漸漸聚集在一起，就逐漸形成了瑟洛鎮。

“後來這個半精靈年紀大了，臨死前，她說願意把財産分給所有人。那時候據說人們把她當領袖看，所以分配她的遺物時，人們并不是懷着瓜分財産的念頭，而是有種繼承她遺志的感覺。她不光留下了財産，還留下了不少書本啦、詩歌啦的東西，其中有一些描述了雪原下的惡魔……”

“那惡魔到底是什麽？”帕特抱着琴，周圍也有幾個年輕人圍攏過來，有種聽鬼故事的氛圍。

麗塔說：“其實一開始沒人看得懂那些古代精靈語。而且一年年下來，很多書本都破損了，留下來的不多。到我爺爺的爸爸那輩，終于有個精靈路過這裏，我們就請他幫忙翻譯一下，他說他看不懂字多的書，只能看懂一段比較短的，那些字有節律，是一首歌謠。他幫我們翻譯了那首歌，又幫我們謄寫了一遍，寫了當代精靈語和通用語兩個版本。又過了幾年，你應該知道……咱們爺爺那輩時高林城打過仗，瑟洛鎮也受了些影響。好多書籍都在火災中被毀壞了，那個精靈幫忙翻譯謄寫的歌謠倒是被藏得很好。”

帕特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那個精靈是哪來的？為什麽會看不懂字多的書？”

帕特的母親是精靈，而且他小時候在樹海生活過，他知道精靈語有個特點：因為精靈的壽命比人類長很多，所以從古至今他們的書面語言與書寫方式幾乎毫無變化，只有口語發音變化較大。如果古時候這裏真有精靈家族，他們留下的文字也不該這麽難懂。

不過，不同精靈使用的語言也确實點差異。樹海精靈和城市精靈口音相差極大，但文字卻差不多，唯一從字音到字型都和別人完全不同的就是蘭索精靈，他們人口很少，聚居在南方蘭索山谷裏，幾乎從不外出。

“那翻譯是蘭索精靈嗎？”于是帕特問，“他是不是個子特別矮，黑發，皮膚比一般的精靈還白？”

麗塔想了想：“不是。聽爺爺說，當翻譯的精靈确實個子特別矮，像個姑娘一樣嬌小，但他不是黑發，而是白發，皮膚比一般的精靈黑，特別黑，但又不像我們一曬黑了就顯得粗糙，我爺爺說他的皮膚像烏木一樣，而且很細膩，還有，他的眼睛在夜裏是紅色的，特別好看。”

“這他媽是個卓爾啊！怪不得看不懂那些書！他翻譯的東西你們也信？”

“什麽是卓爾？”麗塔一臉茫然。

“就是黑暗精靈！殺人放火搶劫強奸吃小孩的那種！”

樓梯下小木門裏傳來悶悶的聲音：“哥，別說髒話。還有，卓爾确實很壞，不過通常來說……他們還是不會吃小孩的。”

“誰在那邊？”一個客人問。

“呃，酒館裏的人，在後面幹活呢。”帕特想了想，問：“那段歌詞你們還留着嗎？”

麗塔說：“留着呢。人們都說這歌詞不吉利，上面好像唱的是一段預言，說雪原下沉睡着惡魔，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醒來，每次有人唱這首歌，惡魔就會被喚醒……”

“歌詞在哪裏？讓我看看，我的精靈語很熟練，也許能看懂它想表達的究竟是什麽。”

“在我家。”酒館大門又被推開，維肯先生帶着幾個家仆出現，“事情我都聽說了。現在代理鎮長馬克先生正在安排士兵們調查怪聲，以及搜尋莎倫女士。現在關于雪原惡魔的消息已經在瑟洛鎮傳開，人們都被吓到了。歌謠的謄寫版就存放在我家，也許親愛的帕特先生真的可以從中找到什麽線索。如果帕特先生願意幫忙，相信大家會感激不盡。”

維肯迎上來，對帕特伸出手：“恕我失禮。親愛的，為了盡快閱讀分析精靈語歌謠的真正含義，今晚就請來我家過夜吧。”

帕特左手抱起裏拉琴，右手剛要搭在維肯的手上，樓梯邊的小木門轟地一聲被撞開，達托拉着顫音撲了過來：“不行！！！！！！”

客人們驚叫起來，維肯先生也被吓得縮回手，躲到家仆們後面。帕特青着臉擋住達托：“你怎麽回事！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不要到酒館大廳來！”

達托急得額頭上都是汗：“可是……可是你沒聽到嗎？他要和你過夜！”

“過夜怎麽了！”

“哥，雖然我才十六歲，比你小那麽多，但我一個人旅行了那麽久，我知道通用語裏過夜是什麽意思！一個人邀請另一個長得特別好看的人過夜，就是想和他一起睡的意思！”

“誰誤導你的！是不是死靈師？死靈師都是些處男，別聽他們的！過夜是過夜，睡覺是睡覺，你別大驚小怪的。再說了，睡覺也不代表要發生什麽邪惡的事情啊！”

“我只是擔心你被人欺負，你這麽好看！”達托心急如焚地扶着帕特雙肩，“還是回去和我睡吧！”

“能不能別搗亂了！什麽叫和你睡！”

“昨天你不就和我睡過了嗎？我還給你做早飯了呢！”

帕特剛想繼續反駁，突然脊背一寒……酒館裏的氣氛怎麽好像怪怪的。

他僵硬地慢慢回頭，那些剛才被達托吓到的人們并沒跑，也沒繼續驚叫，而是在旁邊圍成扇形，安安靜靜地聽着他們兄弟之間的一字一句。

“等等……你們別誤會……我弟的通用語……不是很熟練……”

似乎沒人認真聽他解釋。維肯先生眼角噙着熱淚，一臉呆滞，面色鐵青；麗塔掩着嘴，上下打量帕特全身；還有幾個客人面無表情，微張着嘴，就像看到了雪崩奇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