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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悶熱的隧洞裏，體力流失非常快，帕特身上不停冒汗，手腳變得軟綿綿的。

隧洞前方變寬了不少，形成一個圓形洞室，咕嚕嚕的聲音被聚攏在中心，就像有一千個女巫在同時攪拌坩埚。熱水在洞室中心形成小湖泊，湖中心有一座連接頂壁的石筍，石筍下面的湖水時而平靜，時而翻騰，平靜時不見波瀾，翻湧起來時熱氣蒸騰。

在這裏，帕特終于找到莎倫了，她被麻繩和皮帶綁在石筍高處，赤腳踩在石頭突起上，只穿着薄薄的白色長衫，外衣、盔甲、鬥篷和武器都不知去向，就像要被獻祭給地獄的祭品。

帕特吓得倒退一步，差點摔倒。

“救命！”莎倫在迷蒙的蒸汽中高喊。

本來帕特堅信歌謠裏說的是溫泉，沒有惡魔，現在卻不那麽确定了。他沿湖邊走了一圈，找到一個距離中心最近的地方，揮動手裏的永燃火把，想盡可能驅散水汽。

“你是瑟洛鎮巡邏隊的莎倫嗎？”他問。

“是啊！我被困在這裏了！”

“你遇到什麽了？”

“溫泉啊！”

“除了溫泉呢？”

“就是溫泉啊！”莎倫說，“我鑽進岩洞後沒走多久，就掉進水裏，爬不上去了，怎麽喊也沒人回答我，我等了一會兒，就決定去找找其他出路！”

到這裏為止，和之前帕特猜想的完全一樣。她繼續說：“到這裏之後，我就被困住了！這地方好像有個泉眼，本來沒有這麽多水，突然之間就有了！水有的時候溫度還好，有的時候簡直能煮東西！”

帕特又問：“到底是誰抓了你？他為什麽要把你綁在這裏？”

“沒人抓我！我自己綁的自己！我本來在石筍附近休息，不小心打了個盹，驚醒過來時水不停往上湧，而且越來越熱！我怕來不及到跑掉就會被燙熟，就往石筍上爬，誰知道這些水漫上來後就再也沒落下去……因為太熱，我就把衣服和铠甲扔到下面了，手裏的提燈也早就滅了……天啊，我都快被蒸熟了！如果不綁住自己，一旦我沒力氣了就會掉進熱水裏！”

好消息是，這裏确實只有溫泉，沒有惡魔。壞消息是，帕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趁着水面不再翻騰，似乎溫度稍微降低的時候，帕特蹲下去靠近熱水，剛用指尖剛碰了一下水面就叫痛縮回了手……即使不是沸騰狀态，水溫也高得根本沒法進入。

“你還能能堅持多久？”帕特對她喊，“我去叫人來，得有工具才能救你下來……”

可是，從這裏折返回去也要不少時間，萬一之後莎倫被熱得失去意識，或者身上的繩索斷裂該怎麽辦……帕特想了想，捏起哨子放在嘴邊，哨音銳利得猶如鷹的的長嘯。

吹完哨子後，帕特把它從頸上摘了下來：“這哨聲能傳很遠，會有人來救你的，你的手能動嗎？”

“能，我只綁了腰而已……幹什麽？”

帕特把挂着哨子的細繩一圈圈繞在永燃火把上，牢牢紮緊。

“我把這個扔給你，一定要接住啊！”

有冷焰指示位置，即使蒸汽彌漫，莎倫也能看清物體飛來的軌跡。她伸手抓住了帕特扔過來的火把，很好奇這東西為什麽不會發熱。

“莎倫，我先回去找人，”帕特說，“其他人也在找你，不知道我和他們誰能先回來，所以，你多吹幾次哨子，喘幾口氣就吹一吹，這哨子是法師做的，聲音能傳很遠！”

水又一次沸騰起來了，莎倫看不清帕特，只能對着模糊的方向喊：“那你呢？沒有照明，你怎麽回去！”

視線裏雲蒸霧罩，帕特看不清路，只能沿洞壁一點點挪到之前的位置，左右來回摸索，找到了窄洞口并鑽了進去。

“我原路摸回去就可以！”他回答，“路挺直的，不需要火把也行。”

過了好一會兒，水面終于再次平靜下來，空氣也透徹了很多。

莎倫将永燃火把朝向帕特離開的方向，剛一看清，她意識到事情不妙——那方向有不止一個洞口！

莎倫自己都不太記得來時走的是哪個，那麽，在視野不清晰的情況下……半精靈真的能走進正确的洞口嗎？女兵高喊了幾聲，因為體力不支、嗓音嘶啞，她的聲音沒多大，于是她立刻吹起哨子，一聲聲幾乎不停。

帕特在洞穴裏摸黑行走，盡可能加快了速度，希望早點出去找到其他士兵。聽到哨音時，他還感嘆了一下這東西的聲音真的好清晰，一點都不像從那麽遠的地方傳來的。

他覺得自己又走進了那段全是水的區域，水溫很暖和，泡在裏面走路也不難受。不過，為什麽回去的路好像特別遠？

又前進了好一會兒，帕特陷入了迷惑……來的時候水裏是上坡，回來時水裏就該是是下坡，水位時而及腰，最深時到胸口……這都沒錯，洞穴的寬窄也沒錯，但為什麽走了這麽久還沒到岩洞下的開闊區域？

現在他沒有火把，是一路用右手摸着洞壁走的，來時沒有岔路，所以按說不可能走錯……

突然，帕特意識到了一件事……水溫不對！來時的水溫和體溫差不多，也許還稍低一點點，而現在的水溫明顯比體溫要高，簡直像溫度适宜的洗澡水。

泡在這麽舒服的溫度裏，帕特卻惬意不起來，如果真的走錯了路，在漆黑一片裏實在太危險了。

于是他轉身向後，改為用左手摸石壁，打算原路返回剛才的大洞室。沒走幾步，水流又發生了變化，似乎有一股一股的小波浪在推着他的屁股……

帕特從沒經歷過這些，剛才由于救人心切，以及小小的英雄心理在作祟，他勇敢地吧哨子和火把都留給了莎倫……現在一個人走在黑暗裏，水位又開始升高，他吓得開始亂叫，幾乎要哭出來。

突然，熟悉的隆隆聲從背後方向——也就是剛才他前進的方向傳來，帕特想起了那片沸水湖……萬一這裏的水也突然升高溫度，自己簡直無處可逃！

水大約到他的胸膛和腰之間，他想游也游不動，想大步跑也跑不快，再加上緊張，就只能在溫水裏亂撲騰。

水位不斷上漲，他撲騰着漂浮起來，觸摸到前方的洞壁。剛才這麽一折騰，他搞不清方向了，即使如此也不能留在原地，萬一溫水完全淹沒隧洞怎麽辦？

帕特按照印象中的方向繼續摸着石壁前進，現在水比剛才深了很多，他可以游泳，但不太游得動……溫度太高了，雖然并不燙，卻讓人四肢無力。

帕特仍然能聽到一陣陣哨聲，思維卻越來越混亂、越來越模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手邊摸不到石壁了，他怕自己會在水裏失去意識，就拼命向可能有石頭的地方游。

好不容易，他摸到了岩石，而且是很大一塊岩石。他拼着剩下的體力爬上去，擡眼迷迷糊糊望向遠處，好像四周沒有剛才那麽黑了，遠處還似乎有隐隐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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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哨聲時，達托閉上眼，立刻感覺到了哨子的位置。他丢下手裏的活去找士兵們彙合，揮起戰錘試着鑿開那個小岩洞，卻收效甚微。

這時，馬克帶了幾個士兵跑過來，說在另一處岩丘邊也發現了隧洞，雖然不知道洞穴是否相通，但起碼開口足夠讓男性鑽進去。

達托來不及多想，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不由分說就跟着他們跑到了新的入口，搶在所有人之前鑽了進去。

老死靈師施展的法術很有效，達托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枚哨子，能大概判斷出它和自己的距離，甚至能夠隐約感覺到它與自己之間還有多少障礙。

新入口和其他岩洞果然相通。達托靠着天生的黑暗視物能力，以及六年冒險中培養的直覺，竟然順利地找到了哨子所在地——那片間歇沸騰的地下湖。

他遠遠看到了永燃火把的光芒，隔着霧氣，湖中央石筍上好像還綁着一個人……水霧消散了一點之後，他才發現石筍上的是個年輕姑娘，而不是帕特。

緊追在他後面的士兵們也趕來了。濕漉漉熱騰騰的人們開始商量解救莎倫的方案，而達托呆站在原地，拿慣了重型武器的大手開始發抖。

當然，他也想救莎倫，可他想象中的情況應該是同時找到帕特和莎倫兩個人……現在莎倫被找到了，火把和哨子都在她手上，那帕特在哪裏？

達托心急如焚，差點一沖動踏進滾燙的湖裏，幸好莎倫的尖叫聲喝止了他。

“半精靈可能跑丢了！”女兵高喊着，指出一個方向，“他往那邊去了，但我沒看清楚他到底進了哪個洞穴……”她還沒說完，達托就朝那些洞穴跑過去，毫不猶豫地從最近的一個鑽進去。

一批人負責解救湖中央的莎倫，另一批人搜尋帕特。在搜尋的過程中，由于達托體型太大，有好幾處洞穴他都根本過不去，只能靠人類士兵去繼續搜索。到了下午，莎倫已經被人們齊心協力救離石筍，安然回到鎮裏，而帕特卻仍然不見蹤影。

探索過程中，士兵們發現溫泉有好幾個湧出地點，有些地方的溫水灌滿了隧洞，也有的地方形成了地下湖；有的水域灼熱滾燙，也有的水域永遠保持着适宜溫度……這些消息在瑟洛鎮炸開了鍋，人們已經開始規劃将來溫泉的妙用，也有人依舊擔心溫泉裏有惡魔，當然，還有不少人擔憂着半精靈帕特的安危。

搜尋一直持續到傍晚，現在達托幾乎是在一邊哭一邊幹活。哨子派不上用場，過窄的隧道他又進不去，只能幹着急。馬克說一定會讓士兵們認真搜索，達托卻不太信任他們。

達托害怕失去帕特，他知道，那些人僅僅是擔心，但并不像自己這麽害怕。

達托一路哭着跑回山邊的小屋。上午他鑿開石牆後，還沒來得及往裏走就聽到了哨聲，所以丢下了很多東西，只帶着戰錘跑了回去，現在，他想回去找找有沒有其他用得上的工具。

走進木屋時，達托覺得有點不對勁……屋裏根本沒生爐火，但好像比平時暖和。他走進山洞，來到被鑿開的石牆邊，一陣奇怪的聲音從山洞更深處傳來……達托驚呆了，一股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就像剛才在溫泉洞穴裏一樣。

走進刻着精靈語的石門後面，達托首先看到了幾個立柱，支撐着寬闊洞室的圓形穹頂。繼續向裏走，眼前竟出現了幾片水塘！水塘有大有小，有的連着其他洞穴，有的彼此相連，每個塘邊都壘着大小不一的圓潤岩石，地面還鋪着顏色不同的鵝卵石……顯然這裏曾由人工修葺過。

在水汽缭繞中，達托到處巡視了一下，發現遠處一個水塘邊好像趴着一抹紅色……他驚叫一聲跑過去，抱起昏迷在岩石上的帕特。

帕特穿得很單薄，頭發也已經散開了，身體蒼白，但面色卻潮紅得不自然。達托呼喚着他，輕拍了幾下他的臉，他皺着眉，似乎還有知覺，卻醒不過來。

達托沒時間研究這裏是什麽地方、帕特為什麽會出現，他用鬥篷裹好半精靈，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大步向瑟洛鎮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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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特是被一聲怒吼吵醒的。

腦袋還有點昏沉，他勉強讓眼睛睜開一條縫，向聲音爆發的方向扭過頭，看到達托背對自己站在門邊，一手拎着斧頭，一手端着個大木碗，棕熊般強壯的脊背上下起伏着，好像正因為什麽事而非常憤怒。

“他是我哥！和我最親密！當然是我來照顧他！你，那邊那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給他換衣服？我早就幫他換過了，要幫他擦身體也得是我來！我是他弟！你又算是誰？還有你，你有錢有什麽了不起的？你都結婚了，還要勾引我的帕特，好像有多喜歡他似的，現在帕特為救人昏倒了，你卻第一個想奪走我和帕特的家！你們誰敢闖進來一步，就盡管來！反正我是不講理的、殘暴的半獸人，我他媽什麽都幹得出來！”

帕特勉強用力翻了個身：“達托……你怎麽也說髒話了。”

半獸人驚訝地回過頭，差點把手裏的大木腕打翻。他穩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把碗安放回桌上，立刻撲到床邊，喜笑顏開：“你醒了！諸神在上啊，我都吓哭了！”

帕特的視線越過達托寬厚的肩，看到門外有一群人在探頭探腦——幾個士兵，已經拔出了劍的馬克，還有維肯先生和其家仆。

“我們在哪啊？”帕特看了看四周，這裏似乎不是父親家。

“是酒館二層的房間，你要坐起來？我幫你……”達托攬起他的肩，幫他堆好枕頭和靠墊，“我在溫泉邊發現了你，還以為你要死了，就把你送到了鎮裏。有個老奶奶……好像是醫師，她說你沒事，你在悶熱的環境裏待了太久，耗費了太多體力。你看，她還幫你配制了一種湯！”達托把碗端到帕特面前，“我只允許她進屋來，別人都不行！”

剛才帕特已經聽到了達托對外面吼的那些話。他低頭一看，身上的髒衣服不見了，但并沒有被換上幹淨衣服……達托在他身上裹了條幹淨被單，紮得像條連衣裙，幸好外面還有一層被子。

雖然被達托脫光有點尴尬，但帕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覺得不難接受。他依然頭腦發懵，只好暫時認定這是血緣關系帶來的親和感。

等那位懂醫術的老人進屋時，帕特才終于得知了現在的情況。莎倫安然無恙，瑟洛鎮的人們也紛紛意識到歌謠裏說的确實是溫泉。溫泉隐藏在雪原下，有好幾處岩洞可以通往不同溫度、不同間歇期的泉眼，而最适宜沐浴的池塘……竟然就在父親切斯特的房屋深處。

帕特大概明白了。山洞內的密門應該是古代精靈留下的，那些古老的長壽居民記錄、觀察着溫泉的規律，還修建了大小深淺不同的浴池。後來溫泉消失了，精靈們也因為某種原因而逐漸離去，他們知道當地人類壽命短，不可能記得間歇期長達三百年的溫泉，所以他們留下有韻律的歌謠，希望它比枯燥的文獻更容易傳承下去，以提醒未來的人類。

“那些人說，還有好多事要處理，”達托氣哼哼地看了門外一眼，“他們說溫泉是鎮裏的財産，而父親的房子是最好的出入口，所以要我們賣掉房子……我沒同意，我不懂這些，怕被騙。帕特，将來你想怎麽辦，我都聽你的。”

帕特小口喝完湯，捏了捏眉心：“我……我現在腦子還有點不清楚，能不能以後慢慢說？”他看向屋外那一大群腦袋，“溫泉肯定是瑟洛鎮的，但我現在聽着這些就頭疼，大家能等幾天嗎？讓我休息一下……”

“時間就是金幣哪，”維肯先生拉着臉，“我們應該立刻着手修繕溫泉，好好把它……”

馬克瞪了他一眼，轉向帕特：“好，半精靈你先恢複好身體再說吧。你救了莎倫，還發現了好幾個泉眼，你是瑟洛鎮的英雄。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再談房子的事情。”

帕特對馬克點點頭，把木碗交還給達托。達托問：“你想回家，還是留在這？”

“其實我想回家，留在酒館客房不太方便，”帕特非常确定，留在這會被人圍觀，“但是我……”

達托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沒力氣？那我抱你回去！”

說完，達托收好手斧、抓起被褥，把帕特像卷餅裏面的餡料一樣卷在厚厚的被子裏，還特別留意保證他的手腳和脖子不會暴露在外。雖然帕特是因為太悶熱而昏倒的，但畢竟從小鎮走到家還有好一段路，外面天氣寒冷，必須注意保暖。

達托把帕特連人帶被子一起抱起來，大搖大擺走出房間，又穩又快地下了樓梯，離開酒館，向山邊小屋的方向走去。外面有點冷，可帕特臉上卻一陣燥熱……現在街道上的人們都停下了手裏的活，盯着達托，和他懷裏毛毛蟲一樣的半精靈。